定州的雪还未化尽,早柳就已急着抽出了芽。
在寒冬里沉寂了好一段时间的城池,从好事者的几声炮仗里苏醒过来,卯时起就显得比平日要热闹许多。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不远处驿站里已经有马车准备进城,三十五尺宽的大街尽头通向的是知州府衙,更有旁的小街道从两侧徐徐展开,早市的摊子张罗起来,还未去上学的孩子们闹着笑着,随着跑走的方向渐渐再不能听见。
城南细浪庄中,却仍旧是一片格格不入的死寂。
二门紧闭着,有几个灰衣仆人把白色的纸灯和丝绸高高挂起,俨然是庄中有贵人去世。
“荻花儿呢?荻花儿还没回来么?”贵妇模样的女人红肿着眼,扯着身边的丫头,连日来的哭泣让她形容憔悴,嗓音沙哑。
小丫头怯怯地摇了摇头:“应该快了,兴许就是这两……兴许午后就来了。”
女人颤颤地颔首,又去看顾灵床上的人。
两日前,细浪庄的庄主卓青病逝,卓夫人立刻派人将在外的养女荻花儿召回,只不过天寒地冻,路途遥远,恐怕没那么好赶,眼瞧着今日不得不下葬,故此有些焦急。
“夫人,有金号的几位管事求见。”
卓夫人取手绢将泪痕拭去,因未着妆粉而显得有些清淡的眉头也显见得拧了起来:“又是他们。”
片刻过后,重新更衣上妆的卓夫人来至前厅,几个年岁稍长的壮年男子已经候在厅内,热茶未饮,已经有些凉了。见到卓夫人后,那几个焦灼的男人才显得平静了些许,但仍旧掩饰不住眼底的急色。
“夫人安好?”
卓夫人轻轻点头:“尚好。”
使女们将茶水又换了一遭,重新沏上热的,那几人也无心多饮,互相使了番眼色,就有一个硬着头皮向前拱手:“夫人聪慧,我几个也不多绕弯子,便还是为了先前那事,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卓夫人便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咯噔一声,这几人心里便也随着一颤。
所谓先前的事,便是卓青刚死那日,闻说噩耗不过半日,这几个金号的掌柜就来求见,要谈分家的事,当时卓夫人就一统将他们回了不见,这才不过两日,他们便又求上来。
“交代?”卓夫人冷着脸一一扫过他们面庞,“好一个交代。卓家二十年前尚是无名草寇,有幸得了块天赐的狗头金起家,二十年里陆陆续续把你们几位从伙计里提出来,不说荣华富贵,也是一家老小吃穿不愁,如今庄主逝世,我卓家又有两个儿子,并非无人继承。先夫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着分他的家业,还要给你们一个交代?是卓青欠你们的么?”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厅内一时鸦雀无声,沉寂了一瞬,另有一人小声嗤笑:“您可别提您那两位草包。若他们能将荣斐号把持得当,谁又不愿意在手下安心做活儿?”
“夫人,您便看看这些日子的行情,荣斐号名下四个铺子,我们三个各掌一间,庄主病倒后,您两位儿子共掌一间,还是原本最大,行情最好的一间,如今门可罗雀,这、这么下去,我们几个还不晓得能不能熬到头。”
“就是啊,您还有个庄子,下半辈子也是衣食无忧了,这金号铺子我们几个掌了这么些年,也是有感情,手底下伙计也认我们,在您手上您不是也管不过来,更不论那两个草包……”
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扶着门框,呼吸有些急促,眼神盯着厅内,锐利得震慑人心。
“说得好,那不晓得我这个草包又如何呢?”
卓夫人分开那些人上前握着她的手,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荻花儿,你回来了,路上可累着了?”一边的使女端了个小瓮,满盛了半温不凉的茶水予她。
荻花儿接过来端着两耳,仰头“吨吨吨”一口气灌了大半,使女挡了她抬手想用袖子抹的手,适时地用帕子给她拭了唇边茶水。荻花儿随了个笑低声道谢,那使女便退了回去。
那三个掌柜想来也是见怪不怪,只出言斥了句:“长辈议事,如此贸然闯入,好没有礼数。”
荻花儿笑了笑,上前执着卓夫人的手扶她坐下:“那是,邓掌柜当着我母亲的面斥责我的兄弟,才叫有礼数。”
被点名的邓掌柜吹了胡子,扭头不看她:“牙尖嘴利。”
荻花儿不以为意,脸上仍旧浮着笑,在他们几人座前徘徊踱步:“谬赞,荻花儿是卓家鹰犬,若不牙尖嘴利,怎么能擒硕鼠狡兔?”
不待他们开口,荻花儿又道:“听说几位掌柜前来,不为奔丧,而是为辞工?也不忙着这两日,今日庄主出殡,我连夜就向崔先生要账本。明儿午后三位再来,工钱、赊借、红利、安家费,一定给你们点清算明了。”
“你!”
另一位掌柜上前,厉声道:“荻花儿,你要辞了我们?你可知道,我们几个,长短都是掌柜了十数年的,铺子的客人、伙计,哪个不是认我们这几张老脸?你能辞了我们,你也能辞了柜上的那许多伙计么?”
荻花儿不置可否,只道出三个名字:“鲁严,周勋,李绰。”
“既然三位都是在荣斐号干了十几年的,想必也熟了我这张不值钱的小脸。四个铺子来来回回我也没少跑,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除了你们,也就是我最清楚了,三位不必担心身后事。我做事情向来还算安妥,几位就算是今日辞了工,明日我就能安排新的掌柜。眼下又正是兵荒马乱,生意停一停也不是大问题。”
“几位也都干了这么些年,安家费必不会短了你们的。只不过,这些伙计带不带的走,可不好说。你们若是分到了铺子,他们自然会跟着,若是我要辞了你们,把铺子让他们自己掌,不晓得他们还会不会跟着你们?”
三人面面相觑,憋着一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
荻花儿扶着卓夫人起身,将要出门时,又回头留了一句话:“三位掌柜若不急着辞工,便留一会儿,稍后拜了庄主,再留下来吃饭吧。”
那几人哪里敢动,佯作饮茶,避开她的目光。
荻花儿搀着卓夫人出了厅,卓夫人才握着她的手落下泪来:“你可算回来了。”
荻花儿用使女的手绢细细替她揩泪:“母亲别哭,大哥呢?”
卓夫人按着她的手直摇头:“荣儿昨夜睡在铺子里,听说你要回来,在清点账本,等你看看。斐儿倒是在家,这会儿应当还没起。”
荻花儿把位置让到一边的使女来搀着,抚着卓夫人的手安慰:“母亲先去梳妆一番,我去瞧瞧阿斐,这样大的事,他恐怕要哭得不行了。”
卓夫人点了点头,目送她往后院里去。
二少爷的院落平常没什么人去,月门上垂着的藤蔓,他也不让人清理,显得有些萧索。但是地上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里有一棵十来年的树,是他出生那年栽下来的,眼看着就长得比他高了。
房门没有关起来,但是卓夫人命人挂了挡风的厚帘子,看起来仍旧是关着一样,但是荻花儿知道,只要帘子的一角用针线钉起来了,那就是卓斐在家。
“阿斐,阿斐你起了?”荻花儿压低了声音叫他的名字。屏风后面有些响动,闷闷地应了一声:“哎,我在。”听声音,确实是哭过的。
屋里没有掌灯,帘子又遮住了大半的光,屏风后头的阴影里转出一个身量瘦弱的少年来,手里的托盘放了一叠面料。
“荻花儿,你才回来,休息了吗?先前量的尺寸,这些日子给你做了新衣裳,你试试吧。”他低着头,把托盘递给她,自己闷头冲到房间外面,刘海遮着双眼,看不太清。
荻花儿依言去房里换好了衣裳,再出来时,卓斐坐在院里的石桌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斐?”
卓斐回过头来,原本黯淡的眼眸顷刻亮起来。荻花儿虽然是卓家的养女,但是她自个儿也不乐意在家靠着父母养活,平日里还是要出门上工。不过和其他淘金女不一样,她不是只会河边淘沙,还自个儿找前辈学了寻金点矿的法子。近些年来,她也不再亲手淘沙,而是各处山脉跑动,据地形、走势,开采新的矿脉。
也正因如此,她出门在外甚少像别的同龄姑娘一样挽发着裙,而是一把青丝卷在脑后,衣衫也是短裰长裤,要是下水,裤脚还常卷起来。
卓斐替她作的新衣裳,把衣襟做长了许多,瞧着像裙,却又将将及膝,干净利落又平添几分俏丽温柔。
“荻花儿,你就没有想过嫁人吗?”
荻花儿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确实没有想过。父亲早年有旧疾,身体一直不好,母亲又不宜抛头露面。家里的事全靠大哥,他就太忙了,阿斐又不喜欢生意上的事,我能帮持一些就帮持一些。我自个儿的事么……就等母亲百年之后再说吧。”
卓斐低着头支支吾吾应了,荻花儿把头贴在桌上抬眼看他:“怎么啦,谁欺负我们阿斐啦?”
若在以往,他都是红着脸用力摇头。可这回,他却慢慢地点头:“荻花儿,你……你觉得我是娘娘腔么?”
荻花儿收了笑容正襟危坐:“是谁告诉你这个词儿的?”
卓斐低着头沉默片刻,用力吞咽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听来的。他们说,男孩子就应当有男孩子的样子,绣花、编绳、做衣裳、这是女孩子该干的事,我做这样的事,就、就是娘娘腔。”
“他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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