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屁。”荻花儿一手紧握着拳,咬牙切齿地想是哪个东西敢说这样的话,强压了怒火,柔声安慰卓斐:“所谓男孩子该做什么,女孩子该做什么,那都是那些人的成见,只要不是伤害到别人的事情,你喜欢做,想做,能做,那就可以去做,总归这些事是为了取悦自己,又不是为了服务他们,凭什么轮到他们来多嘴?”
卓斐望着她的眼神殷切无比:“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很喜欢女红,虽然、虽然是有个女字……”
荻花儿揽着他的肩,姊弟靠在一处:“叫女红呢,是因为这个活儿最初是女子创造的,现在也是很多女子做得要更好,可是……阿斐是个男孩子,能把这件事做得这么好,岂不是说明,于此道上,你已经比很多男人要厉害了!你看,像我就一点也不会,老是把手扎伤。那些掌柜会做的活儿我都会,那我是不是比他们厉害?可你要比我更厉害,他们是嫉妒你。”
卓斐用力点了几下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捂着脸:“荻花儿,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像……”卓斐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垂头丧气道,“像哄小孩儿。”
荻花儿哑然,卓斐似有万千委屈,小声道:“我明年就弱冠了,娘亲都很久不这么跟我说话了。”
“哈、啊哈哈……是么。阿斐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反省。”
聊了没几句,前面有使女来请去前厅,说是游材已经回来了,请孝子食了饭就要出殡,荻花儿牵着卓斐在灵堂里分席跪着,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在她身边也跟着跪下。
“回来了。”是卓家长子卓荣。
荻花儿点了点头,拿手背拭了眼角水痕,抬头望着漆黑的棺木,泪水却越擦越多。她微微转身背着卓斐,面前的卓荣递过来一方月白色的手帕,荻花儿接过来拭了眼泪,嚅嗫着喊了一声:“大哥。”
卓荣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早几月就有症状了,爹不让我们跟你说,不值当让你回来,又怕你知道了心神不宁,在山里出什么事。没想到……没想到病来如山倒,这几天转暖了,反而……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你。”
说到这,荻花儿再也按捺不住,在兄长怀里放声哭了起来,不过满堂都是高低的啜泣哭声,倒也不显得格格不入。
门外忽然有人匆匆进来,附在卓夫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眉头立刻深锁,在使女的搀扶下起身,形色匆匆往门外去了,荻花儿与卓荣对视一眼,也先后起身跟了出去。
“……既然是特使,为何先前没听过风声?新皇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卓夫人与门房说了几句,脚下加快了步子。门房也战战兢兢跟上:“说的就是,好在是游材完毕了才上门来,若让特使大人正撞上庄主的棺材,岂不是惹人不快。”
卓夫人长叹了口气,一路迎出门去。
门外街角处慢慢转过来一辆朴素的马车,无甚文饰,却有不少随性的人,个个披甲执锐,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押解更合适。
也不晓得这车里是什么人。
先行的宦官下了马,缰绳交予一边的随从,手中托着一柄麈尾,一路小跑上来。
宦官拱手先见了一礼,看看四下的情景,也晓得了几分。宫里的人最是会察言观色,只问了句好,便低声道:“夫人节哀,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儿,小的这厢着急复命,也就不赘言。里头这位大人,是陛下亲命的特使,为的是一桩案子。陛下的意思是,让细浪庄上下帮衬着大人破案,若成了,自然有天大的好处。不过这位大人,人生地不熟,还请庄里看顾些,万勿使人迷了路。若是‘弄丢了’大人,陛下可是要问责的。”
他话里话外说得好生奇怪,卓夫人也未曾细问。
只见那马车轿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一只清瘦的手扶着轿门,钻出来一个锦衣的公子来。
他头上戴着绒帽,又围着大氅,肩上的狐尾皮毛遮住了大半面容,却能见是个十分俊秀的青年。青年站在马车门前,一手把下摆拎起来一些,赫然露出扣在脚踝的一双镣铐。
宦官上前从怀里摸出钥匙,把镣铐打开,再轻道一声:“得罪。”将人搀了下来。
青年落地,便抬眼望向门口,正瞧见满面泪痕望着自己目不转睛的荻花儿,后者自觉失礼,侧了身依在卓荣身边。
“看来是日子挑得不对,正遇上贵庄做白事。”那青年向卓夫人见了礼,自报家门:“在下云间人士,姓崔,单名一个庚字。往后须得在庄上叨扰一个月,还请夫人勿怪。”
卓夫人也惊了一阵子,这才缓过神来,勉强挤出笑意:“大人哪里话,既是陛下的差事,敝庄自当全力相助。”
崔庚低头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身边,才对卓夫人说:“究竟是如何一件差事,还须入庄与夫人详述。”
来祭拜的宾客还需有人照应,卓荣便先回了灵堂,荻花儿背过身抹了眼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卓夫人一起,会一会这位特使大人。
崔庚言辞中说道这件差事,尽显得神秘,不足为外人道,待议事的客厅将门关好,他才放松下来,施施然入座,开口却问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卓夫人可知道‘金浮图’是何物?”
卓夫人愣了一下,端着茶盏的手轻轻颤抖,像是茶水烫手一般,将它搁在了桌上:“这……确实不太清楚。”
“唔……不太清楚,那就是有所耳闻了。”
崔庚也不等她再答,便直言:“性命攸关,崔某也就直说了。半个月前,皇上出幸南巡,都城云间被孟津君所占,这件事夫人总晓得吧。”
卓夫人不曾搭话,心里却明白。短短数月间,叛军从晋西平原起兵至中原,一路势如破竹,直奔都城云间。在这个节骨眼上“南巡”的皇帝,实际上是被亲军护卫着弃都逃走了。如今所称的那位陛下,便是反王孟津君,李展。
“夫人想必很好奇,崔某如何说起这些?实不相瞒,崔某的母家,夫人应当有耳闻,外祖正是崔公上青下章,前太史令。”
“早几年外祖作古,崔某不才,继职持掌兰台,只因不肯为孟津君修史,险些当即赐死。所幸有朝中重臣谏言,才留下性命。孟津君虽暴戾,却也要图谋名声,为了坐稳皇位,下个月便要举行建国大典,此时,却有一样东西遗失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此时才停下来片刻,饮了口茶,斟酌了许久才道:“便是那件据说在二十年前打造完毕的‘国之重器’金浮图。”
二十年前,“金都”定州有一位闻名天下的金匠,姓吴。吴家祖祖辈辈都是土生土长的定州人,淘沙,采矿,冶金,造器,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到这一辈更是有个诨名叫做“金匠吴”,职业都冠在姓氏之前,足见世人赞誉。
金匠吴从祖辈开始,便在参与打造“金浮图”的工程中。可是在二十年前,倾吴家三代之力打造的金浮图宣告完工之日,金匠吴却也逃出了宫外。
那一天是先帝幼女明夷公主和亲东夷的日子,金匠吴不晓得用什么办法混进了和亲的队伍中,却在半路上劫持了公主,盗走了御赐的十万两黄金及许多陪嫁之物,还将公主刺杀,二人就此销声匿迹。
“之后先帝也曾派人寻访数年,吴家的祖宅不曾有人去过,吴氏夫妇的尸身也至今未曾找到,所以,孟津君怀疑,他二人或许还在世,这也是唯一能找到‘金浮图’的方法。”
荻花儿听到这里,捋清了**分,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说的那个金浮图,它很大么?”
崔庚看了她片刻,转头向卓夫人:“这位是?”
卓夫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忙接了话:“这是我的女儿,小名叫荻花儿。”
崔庚了然地点头:“原来是卓小姐。”
“卓小姐心思玲珑,这话问得好。崔某之前也想过,所谓‘金浮图’,既然是金匠打造了数十年才完工,想必是庞然大物,在守卫森严的皇宫,怎么可能有人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将其盗走?所以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金浮图仍旧在宫中,只是藏在旁人寻找不到的地方;其二是……当年金匠吴劫持明夷公主,盗走的那十万两黄金,就是‘金浮图’。”
“有这种事?”
崔庚摇了摇头:“不无可能。金浮图虽然传说二十年前就已完工,可是至今也未曾示出供人瞻仰。先帝既耗费如此久的时间请卓越的工匠打造所谓‘国之重器’,为何只宣告一个完工就再无下文?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就已经遗失了。即使是新皇登基的时候,也未曾提及。”
“可是孟津君却偏偏要以这件宝物来证明,自己才是天选之君,是把握国之命脉的明主。于是特地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再要金匠吴的老家定州,冶金业最繁盛的荣斐号来协助。若不成,则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卓夫人猛然抬头。
“嗯。因为孟津君给我的时限,只有一个月。这一个月若成了,皆大欢喜,孟津君成了天佑圣君,荣斐号仍旧是金字第一荣斐号,我仍旧回去做我的史官,兴许还能加官进爵。若不成……”
崔庚又啜了一口茶:“若是不成,或我跑了,则整个细浪庄都与我连坐。”
细白瓷镶金边的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卓夫人,你我已是安危与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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