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夫人似乎颇受触动,一时间竟好似又苍老了几岁,更无言语。
荻花儿见状,摆摆手让使女搀着卓夫人去歇息,又低声安慰了几句,远远目送人走了,才一抬手把门闩上,一幅堵着不让人走的架势。
崔庚倒也不诧异,像是意料之中一般,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卓小姐要问什么?”
荻花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不安地来回踱步,踌躇良久才开口:“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只是觉得崔大人言犹未尽,大人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崔庚愣了片刻,随即眼中有了几丝赞许。
“不错。对卓夫人所说的,一字不假,但有所隐瞒。因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卓夫人。”
荻花儿不明白他所言,有些疑惑。崔庚又说起莫名其妙的话:“原本孟津君的意思,是想要我指定卓家的老二来协助。不过二公子向来对这些琐事无意,在下也有所耳闻。”
他意有所指。
卓家老二不干正事,只天天侍弄些玩意儿,早已人尽皆知,孟津君指派这样一个人来查他出生前的案子,其实就是有意刁难。
“不过今日看来,细浪庄确实藏龙卧虎。崔某今日要卓小姐一句话——敢问小姐,是崔某能以身家性命相托之人么?”
荻花儿吓了一跳。
她长到如今,比起旁的女孩子确实是胆子比较大,也泅过水,攀过崖,可实在没有揽过什么朝廷的差事,何况还有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说要把性命托付给她,要她一句话。
可是她若推辞了,揽下这差事的就是卓斐。
两厢一较,竟也没能决出孰轻孰重。荻花儿硬着头皮拱手行礼:“崔大人言重了。荻花儿没有什么能耐,但是事关细浪庄存亡,那也是我的一份职责。大人如此看得起荻花儿,有心相托,荻花儿定不辱使命,全力相助。”
崔庚拊掌笑道:“好,既然如此,今日起,你我之间便不必有什么虚礼,直呼姓名便可。不知卓小姐闺名是哪两个字?”
荻花儿被他一问,愣了片刻,满脸通红揪着衣角:“我……我没有大名,也不姓卓。我是卓家收养的女儿,只有一个小名叫荻花儿。”
崔庚倒是没有料到,在记忆里搜寻相关的传闻:“我曾有耳闻,旧历十四年,定州野天降陨星,携赤火坠落河边,所幸无人伤亡。听说,那块落地的陨星烧尽后,里面是一块狗头赤金。更奇妙的是,那陨星土坑里,除了这块赤金,就只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睡得香甜安稳,当时就有路人将其收养。”
“不过我没想到,那居然是个女孩儿,还是被卓家给收养的,是吗?”
荻花儿支支吾吾应了,神情蓦然低落:“应当就是吧。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多少有添油加醋,什么陨星降世……当时看陨星的人那么多,兴许就是谁偷偷扔进去的。”
崔庚抿了口茶,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轻叹一声:“真不可爱。”
“啊?”
荻花儿还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崔庚却一改先前正经严肃的模样,促狭地笑了:“原本想套个近乎奉承几句,你还真是不给机会,荻花儿。这么不解风情,可要担心不好找婆家。”
他、他什么意思?
荻花儿在定州长了快二十年,周围的长辈平辈都管她叫荻花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今天被崔庚这么一叫,竟凭空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怪了,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察觉到这一点,比之那个娇俏的称呼更让她觉得害臊,足尖挪向门边想告辞:“崔大人长途跋涉,不如今日先歇息,稍后……”
“不是说了,不必这些虚礼么?荻花儿你要是觉得在下名字难听,便称一声小字‘太白’吧。”
称字啊……
荻花儿斟酌良久,只觉得头皮跳了几下,快要把脸埋到门上:“好、好……”好了几声,心一横,闭着眼就冲了回去。
一路冲到前厅,听说中午众人都歇息一阵子,卓荣也回到后院暂歇,便一路又冲回了后院,直挺挺撞上一个胸膛,卓荣后退一步稳住身形,扶着她两肩:“荻花儿,什么事这么着急?”
这三个字从大哥嘴里说起来,好似也没有那么让人肉麻。
她难得垂头丧气:“没有……一个案子罢了,有些愁人,却也不着急,大哥忙自己的事便可。明日我就不去铺子里了。”
卓荣也不知大概,想着她说没事,那想必就没什么事吧,只安慰了几句就赶去了铺子里。
荻花儿在自己房中枯坐了半天,到傍晚送葬也是魂不守舍,大家只当她是过分伤心,没有太过在意。返回时,趁众人不注意,她又溜到卓青新坟上待了一会儿。
这地势选得极好,背山面水,坟圈拢住的地方还遮风挡雨。荻花儿靠在墓碑侧面,把手中留下来的纸钱就着未灭的烛火一张张烧了。
“父亲,原谅荻花儿不孝,您病中也没能侍候床前,也没瞧上最后一眼……如今惹上一个大麻烦,真是不知道如何才好。”
“荣斐号的生意,最近差了许多,接连兴起许多新的金号。孟津君造反了,您应该知道,不过他连云间都占了……想必是要改朝换代。”
“今日庄里来了个好看的人,带的却是不好的消息。二十年前的案子,叫二十年后的人来查,这叫什么事儿,可要是不查,只怕荣斐号以后过得越发难了。”
荻花儿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苦水,靠着墓碑忍不住啜泣起来:“父亲,您要是在就好了,替我拿个主意吧……”
她哭了一阵子,不觉天色渐晚,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夜风吹得沁人肺腑,荻花儿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把摸到了脖颈下的绒毛斗篷,像是狐狸的尾巴。
狐狸尾巴?
她猛然清醒,抓着手里的斗篷钻到坟圈外面,背风处站了一个人,听到响动后转身看向她:“醒了?”
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个大半夜出来守着自己睡觉的人居然是崔庚。
虽然寒冷未退,地上还有些许残雪,混合着泥土显得潮湿泥泞,只有她坐着的坟圈里头还算干净,但是崔庚似乎不太在意,手里还捏着一柄不合时节的扇子。
见她醒来,崔庚把扇子往手心敲了几下:“不必惊慌,晚上卓夫人来找我,说四下里都不见你的人影,我料想你先前心情不好,应该是去了什么地方悄悄地哭吧。不过没告诉他们,只说派你出门办事了,才一个人来找。没想到你果然在卓庄主坟前哭晕过去了。”
什么叫哭晕过去了……说得她好像柔弱不堪一样,她只是这几天赶路回来有些着急,再加上难过,气候又冷,这才小睡了一觉罢了。
“不过我是真的很惊讶,勇于在坟前睡觉的姑娘,你是第一个。”
荻花儿:“……”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把手里的斗篷折了几折:“这里埋的是我的父亲,就算是闹鬼,他也会护着我的。”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斗篷递了过去,却不敢抬头看他,“多谢。”
崔庚接了斗篷挽在手里,漫不经心道:“其实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眼下四更天,城里还进不去。”
荻花儿摇了摇头:“不必,我近来都不怎么想睡,这一晚上已经够了。倒是你,在这熬了一夜?不找个地方歇息么?”
崔庚笑了笑,狭长的双眸笑起来更是成了一条缝:“我在路上天天都睡,早就睡够了,再过一个月兴许就要长眠,何必贪这一天两天。”
荻花儿:“……”
“我也很惊讶,如此坦然赴死的,你是第一个。”
崔庚不置可否:“还有一个。”
他没再往下说,远处已经开始泛起了鱼肚白,间或有几声鸟啼。崔庚提议道:“既然我们都不困,不如着眼开始查案吧。”
说归说,这从何查起呢?
荻花儿挠了挠扎在脑后的发,忽然问:“你说,孟津君为何要你来定州查案?”
崔庚道:“自然是因为,金匠吴祖上都是定州人,此事又与金有关,定州又是天下闻名的‘金都’,那么在他的故乡定州,应该也有风闻过此事的人。”
荻花儿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崔庚眉头一挑:“哦,看来你有头绪了,愿闻其详。”
荻花儿又摇了摇头,慢慢地在林间踱步,语速也放慢了许多:“可是我听说,金匠吴从祖辈就叫金匠吴,可是从这一代的金匠吴出生之前,就已经在云间督造金浮图了,这个劫持明夷公主的金匠吴,可能根本就没有来过定州也说不定。孟津君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崔庚点点头表示认可,但没有打断她。
“所以我想……要么还是先去问问城里的老人,金号铺子里的老人我都熟,问问他们关于吴家的事,兴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否则,只是这样的话,真是无从查起。”
崔庚问道:“那你想好从哪家问起了吗?”
荻花儿点头:“嗯,这附近有个老工人,我常听说他和吴家有过什么渊源,一定知道些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不过……老人家话有些多,你可要耐心一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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