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儿没有说话,屋外搬动柴火的声音停了片刻,又开始零零碎碎地响着,她惠质兰心,想必也猜得到他要说什么。这些话他或许早就该说,或许干脆就不要说,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事,或许不说,才是更好的选择。
崔庚又沉默了片刻,只有屋外那零零碎碎的响动,和那些毕毕剥剥,柴火燃烧的声音细密地轻叩他的心扉。他好像又听见荻花儿问:“大人,你没有想过自己吗?”
他想要什么,他盼望什么。
往前的二十六年,他都不曾想过这些问题。他曾想要母亲活过来,想要去质问那个男人。当初究竟有什么不得已,什么情势难敌。
“荻花儿,你先前问我,有没有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权势,金钱,这些我虽然不多,但也是有一些的。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想要却又不可得的。我想了很久……不,是很久之前就想好了。我想要一个人,一个能一直陪着我的人。”
他低头看着水面,把微微发烫的面颊藏进蒸腾的雾气里,头一次感觉到害羞:“荻花儿,我觉得你很好。”他想了半天,是不是应该细数一下她哪里好,憋了半天,只有一句,“好得我甚至想要活下去。”
想要与世间最强的权力较量,与世间最强的武力搏斗,也要好好活着,和她在一起。
说完,他自己就觉得这话十分地自私且没有道理——从来男人求婚都是说自己能给对方什么,家世显赫,聘礼几何。他想要荻花儿,却只是因为自己想要。可好的东西谁不想要?
外面的动静不知道几时停了下来,崔庚心里有些慌乱。她听见了吗?是害羞逃走了,还是在想着怎么回答?
“荻花儿,你愿意做那个人吗?”
澡盆边缘被轻轻叩了几下,吓了崔庚一跳,他抬头看见雾气中的人,金发碧眼,正在摘下斗篷的帽子。竟然是百里雪歌。
“你,你怎么在这里!”难道刚刚的话全部被他听见了?
百里雪歌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非常不屑,但并不是看待无能的刺杀对象那种眼神,冷酷而轻蔑。而是夹杂了一些对他的嘲讽,就好像在看一个胆小鬼。
崔庚刚想要站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未着寸缕,又坐了回去:“你来做什么,我在沐浴,你不会有在别人沐浴的时候刺杀的习惯吧?”
百里雪歌这一次倒是冷酷又轻蔑地看他了:“你还不配。”对杀手来说,挑选一个人沐浴和睡觉时动手,是最容易成功的,也是证明任务难度最大,所以才需要在这种防守最薄弱的时候下手。但是如他所说,他想要杀崔庚,大可以在他赶路之时,警惕性最高的时候来杀他,结果一样没有分别,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我只是来问问,你们抓回来的是谁?”
崔庚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
百里雪歌回答得理直气壮:“我不擅长审讯活人。”他需要什么消息,一般可以直接把人杀了,然后从此人的随身物品,或者家宅里搜索到需要的信件和公文,但是这种不知来路也没有任何随身物品的人,撬开他的嘴显然要更难。
崔庚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走远一点,百里雪歌便离开几步背对着他,站在浴室门前。
杀手竟然把自己的后背面对猎物,这是大忌,但也是百里雪歌极为狂傲的表现。崔庚坦然接受了这份傲慢,也起身背对他,开始擦拭自己的身体,换上荻花儿给他准备的衣物。
“真要说的话,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据你推测呢?”百里雪歌毫不跟他客气。
崔庚摇了摇头,老实交代:“据我推测,应该是废帝的随从。”
崔庚道:“此人出没在废帝途径过的城镇,时间正与如卿所说能吻合上来。他衣着不俗,却又十分落魄,流落在萸祥镇好几天,却没有任何人回来寻找的痕迹,又足见得其地位也并不高。除了是废帝随从,不作他想。”
他说完,正好将自己收拾妥当,转头道:“你怎么好像在审问我?”
百里雪歌问到了自己想听的,便开门出去,停在门口时,回头说:“的确是。”
浴室里白雾弥漫,崔庚只是一晃眼,就不见了他的身影。他摇了摇头,也跟着离开。
崔庚先绕到浴室后,发现柴火零零落落放在那里,灶膛里似乎也有一阵没有加柴了,那他……荻花儿……
她到底听到了几分呢?
心里忐忑不安地捏紧了那柄大冬天也舍不得放下的扇子,往住处走去。
刚回到庭院,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崔庚眉头紧锁,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然后看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百里雪歌手里举着一把弯刀,在追杀那个“废帝随从”。那人在前面逃,百里雪歌在后面追,荻花儿又跟在百里雪歌后面追,四周的仆从不明就里,甚至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在做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干预。
崔庚也在原地愣了很久,他认为这件事情诡异之处不在于百里雪歌为何突然要追砍此人,而是,百里雪歌要杀人,竟然需要绕着院子追吗?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双眼所见是否真实,等到那人调转方向往他这边跑来,崔庚才反应过来,回身拔出身边护院的佩刀,上前一步挡住了百里雪歌的弯刀,低声叱道:“你发什么疯。”
百里雪歌见是崔庚举刀来迎,下手用了几分力。锋刃相接,震得崔庚手中发麻,便把刀扔在了一边。荻花儿终于赶到,张开双臂挡在崔庚和那流浪汉身前,一张脸通红望着百里雪歌:“百里雪歌!你不许杀他!”
百里雪歌淡淡看着她的眼睛,问:“不许,杀谁?”
荻花儿哑然,看了看自己身后,道:“两个……两个都不许杀。更不许在荣斐号杀人……嗯,中原,中原也不许杀人。”
崔庚站在她身后,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拽着她腰带的绳结,打算百里雪歌要是发怒要砍了她,可以尽快把她拉开护住。
可是百里雪歌仍旧是淡漠的表情,甚至像一只被训斥的猫一样,目光移到了其他地方,将手里的刀收进鞘中,漫不经心地出声抗议:“你的,要求,真的,很多。”
接着他又用东夷话说了一串,荻花儿听不懂。百里雪歌目光落在崔庚脸上,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瑟瑟发抖的流浪汉,眼眸微微一沉,但也没有再多做什么,一个闪身便消失了踪迹。崔庚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四周围观的人群陆续离开,荻花儿才算松了口气,吩咐几个护院把流浪汉送回房,严加保护,千万要防止百里雪歌杀回来云云。
等到庭院里再没有其他人,荻花儿才后知后觉,崔庚竟然默不作声地一直站在原地。
“崔大人?”荻花儿来到他面前,歪头与他对视,“你怎么了?是受惊了吗?”
崔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你不必叫人保护,百里雪歌若真的想杀他,你就是修一座城池也无济于事。”
荻花儿点头:“我也知道,百里雪歌若是有心要杀他,怎么可能跟我们在院子里追逐这么久。”
又是一片寂静无声。
荻花儿率先说道:“大人真的受惊了?是因为百里雪歌那句话吗?可是我听不懂,大人可以跟我说说吗?”
崔庚退后了一步,定定地看着荻花儿。她满目担忧,是真的非常担心百里雪歌说了什么话。是以为他被威胁了,恐吓了,所以吓到走不动路吗?
他确实是被吓到了,但不是因为遭到了性命的威胁,而是因为百里雪歌的那句话。
百里雪歌用东夷话来说,其实就是为了说给他一个人听的,但那句话又是对荻花儿说的。
为什么袭击那个流浪汉,他尚没有想明白,但是唯有荻花儿能阻拦下百里雪歌,而他似乎还享受于这种被管束的感觉,也就是说,百里雪歌先前所说的,的的确确都是真的——他喜欢荻花儿。
百里雪歌并不是一个风流的人,至少传闻中的不是。而请动百里雪歌来刺杀他这个王位候选人的代价想必也并不低。毕竟当初他深入敌营取敌酋首级,就得赠了一座城镇。至今他只要持着那特殊的信物前去,库房的所有金银都可以随意取用。
而不许他杀某人的代价必然是要高于雇佣他杀人的代价的。
百里雪歌自己也说了:“但你是高于这一切的。”
这是否代表,按照百里雪歌的说法,荻花儿应该将自己支付给他,才有权利命令他不许在中原杀人呢?
崔庚很想告诉荻花儿,你被坏家伙盯上了,要小心。
可是百里雪歌真的是坏人吗?
若说名声,在东夷他甚至还算个英雄;若论财力,是真正的取之不尽;而最重要的……他可以陪在她身边,很久很久。
而最让他无地自容的是,不论卓荣还是百里雪歌,都是比他自己更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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