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日上三竿,荻花儿才从睡梦里清醒过来,眼见外面天光大盛,心里一阵咯噔,急匆匆披了衣服出门,却迎面撞见百里雪歌。他没有戴上兜帽,双手抱臂靠在门边,似乎是……在等她?
“百里雪歌?你怎么在这里?崔大人呢?”
百里雪歌略带不满地睨了她一眼,道:“我刚把他杀了。”他说得一本正经,却分明是玩笑话,荻花儿反而放心了,此时轮到她有些不好意思。百里雪歌任务在身,也遵守了诺言,完全可以趁她睡着的时候真的杀了崔庚。之所以并未动手,大约是为了怕她难过,又或者考虑到崔庚死后会牵扯到许多无辜之人,并没有立刻动手。
“我昨夜不知怎么的,总是睡不着,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眯了一会儿。是不是要准备出发了?”
正说着,崔庚从中堂外进来:“荻花儿,你起了。我正要来叫你。”他来到二人面前,很有礼貌地对百里雪歌点了点点头,又对荻花儿道:“东西我都请你哥哥帮忙准备了,现在就能动身。”他停了一息,又道,“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路上同你说,我们得赶紧走了。”
他说的请卓荣准备的东西,原来就是一辆更大更宽敞的马车。荻花儿掀开帘子,却发现里头已经坐了三个人。
那个捡来的流浪汉暂且不论,崔庚先前就说过要带上他;门边坐着的赫然是笑眯眯的百里月歌,她把头发盘起,穿着一身简单便利的汉人服装,一副等候多时了的模样。
“月歌姑娘,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百里月歌理所当然道:“我当然要跟着你们,我哥哥的目标是我的恩公,我得看着他才行呢。小娘,你不会吃醋吧?”
这话把荻花儿问得哑口无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我当然不会吃醋。”不过有月歌在,崔庚的确更安全。这便罢了,荻花儿目光转到另一个角落,属实是不能理解了:“阿斐,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角落里缩着的正是卓家的二少爷,卓斐。
卓斐细声细气道:“我不是来捣乱的……阿姊,你一走,之前那几个掌柜,总托辞不肯好好做事,气着娘了,我看不过去,便自告奋勇去监工,恰好遇到你们。刚好顺路,我也要去云间,大哥就要我捎上你们了。”他说得在情在理,怎么讲也是卓家的继承人,也是一位当家,若说不许他去管事,也说不过去。
两人上了车,荻花儿在卓斐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头:“阿斐想要帮家里管事情,那再好不过了,不过不必勉强,知道吗?”卓斐大声应了,靠在了荻花儿肩上:“阿姊,以往你也常出门,我总在家等着,心里都是高兴,每天都等着你回来。但这次……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要很难见到你了,你们走之后我就开始想你,阿姊不能不去吗?”
这一切的由头,崔庚本人就坐在旁边,此刻只能将视线转到门口,听他们姐弟互诉衷肠。
荻花儿摇了摇头,安慰卓斐:“阿姊不能不去呀,这和生意不一样。卓家的生意,你和哥哥都做得,阿姊也很愿意让你们来做,但这件事我不去,就只有崔大人一个人面对了,他也是个无辜的人。我们两个人都很无辜,可偏偏就是遇到这件事,谁抛下谁都是不行的。”她摸摸卓斐的脸颊,“阿姊从小就在矿山里,在河沙边。对云间、对什么朝廷,都一无所知。不是我在帮崔大人,是崔大人在帮我们,躲过这次劫难。阿斐,你知道吗?”
李展要寻得金浮图,除了是为证帝位得来正统,还为了那一大笔财富。若得不到金浮图,他首先觊觎的便是金业巨搫细浪庄,不是崔庚这件事,也会是其他事。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这件事如果真的无解,或者荻花儿不愿意合作,崔庚反而是有后路的,但细浪庄退无可退。
卓斐不再说话,只依靠着荻花儿的肩膀休息。
那厢月歌用脚踢了踢崔庚:“恩公,又见面了。不会我换身衣服就不认得奴家了吧。”
崔庚不搭话,靠在车厢闭目养神。月歌不依不饶,在狭小的车厢展开双臂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和发髻:“我现在是汉人女子了,这你也不喜欢?我不相信。”许是动静太大,崔庚终于赏脸睁开眼,飞快地看了一眼又闭上,点评道:“东施效颦。”
太过分了……
连荻花儿都觉得过分的程度。
但百里月歌可不是会这么轻易就挫败的,她将手一挥:“小娘,我和你换个位置。”荻花儿被点了名,也不好意思赖着不走,看了崔庚一眼,他眼中分明写着“救救我”,但荻花儿什么也不能做,还是狠心换到了她那边。
百里月歌得偿所愿,一把搂着崔庚的手臂:“恩公,你就从了我吧,反正你也没几天可活了,好歹有几天松快日子呢。”
崔庚:“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这暧昧的气氛刚开始没多久,荻花儿忽然反应过来,点了点车里的人数:“我们这里有五个人,那百里雪歌呢?”
月歌笑盈盈道:“小嫂嫂,可算想起我那可怜的哥哥了。你猜猜,外面驾车的是谁呢?”
荻花儿震惊不已,带有征询意味地望向崔庚。后者只是含糊哼哼了几声,缩在角落装鸵鸟。
不会吧,崔大人。
你好有本领,人家不是来杀你的吗,怎么成了你的车夫了!
崔庚感觉被荻花儿的视线灼烧得浑身不自在,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只是简单提议了一下。毕竟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取我性命,又非要跟着。与其让他风餐露宿两条腿跑着,不如堂而皇之跟着好了。”末了,他又强调一句,“我只是提议,是他自愿的。”
我也知道他是自愿的,否则还有谁能强迫他不成。
眼看车里的情形**一触即发,另外两个人都在装睡,荻花儿正好借机掀帘出去:“我看看雪歌去。”
或许是外面的风的确很大,百里雪歌又重新戴上了他的兜帽,只有几缕金发被风拽着在边沿飞舞。荻花儿在另一侧坐下,被疾驰的马车带起来的狂风吹了一下,有些不稳。百里雪歌拽了她一把:“出来,做什么。”嘴上不客气地说着,隐在兜帽下的嘴角却微微抿起一点弧度。
荻花儿抱着双臂搓了几下:“里面……有点事。我刚好出来陪陪你。谢谢你不杀崔大人,还……还帮我们驾车。”
百里雪歌道:“谢早了。”
荻花儿汗颜,这意思还是要杀啊。
他冷不丁一句:“你,喜欢,他?”
一阵寒风钻进领子里,荻花儿裹紧了自己,半张脸都埋进了毛茸茸的衣领:“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大杀手不都是刀口舔血,喜怒无常,怎么对别人的感情生活这么八卦。
百里雪歌答非所问,却道:“你穿着,他的,衣服。”荻花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衣服”指的是她和崔庚互换的披风,那天他们互换了披风,原本要还给他的,崔庚说更喜欢她那件,就同她交换了。荻花儿连忙道:“不是的,这个是……”她话说到一半,又悻悻然住嘴。
否认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交换衣服,为什么要挡在他面前,为什么在他沐浴的时候跑得远远地,为什么看到月歌对他那样……要躲到马车外面来。荻花儿的前二十年连什么叫害羞都不知道,这些小女儿的情状来得绵密而没有道理,越是深究,答案越是让人觉得可怕。
最终,她只说:“那是云间的大人,我们……不是一路人。”
百里雪歌没领会她的意思:“我们,就在,一条,路上。”
荻花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嗯……你汉话还要再学一学。假如,假如之后我们没有死,你愿意在中原待一段时间吗?我们定州有个很好的教书先生,你可以去他那里学一学。”
身后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崔庚在她身后冒出一句:“聊什么这么开心。”荻花儿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没有坐稳,但百里雪歌已经先一步扶住了他,崔庚伸出去的手被他碰了一下,只能收了回去。
崔庚抿了抿唇,有些不太开心:“你弟弟醒了,你去照顾他一下,里面有只母老虎,小心他被吃掉。我来换你。”荻花儿依言进去了。
百里雪歌目不斜视,丝毫没有理会崔庚,两人一路坐到出城,崔庚才说:“我喜欢她。”
他用东夷话说的,但百里雪歌好像没有听懂一样,回了一句:“她说你们不是一路人。”
崔庚沉默良久,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得到,却没有办法得到的东西?即便是你,也强取不得,抢夺不得的。”
他以为百里雪歌会说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没想到他反而坦然点头:“有的。星星。”
“什么?”
“我想要得到一颗星星,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没有办法,也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抢。毕竟别人也没有得到过,没有可以学习的方法。”
崔庚哂笑:“那你这也太难得到了。”
百里雪歌摇了摇头:“但我得到了。”
崔庚收敛了笑意,看着他。
百里雪歌慢慢地说:“那天,有人送了我一颗星星,和我想要的那颗一模一样。我才明白,我或许没有办法拥有这颗星星,没有办法用漂亮的盒子把她存起来,但那颗星星是属于我的,她辉映着我。只要我抬头看向天空,就可以看到那颗属于我一个人的星星。”
“所以你要得到的是什么呢?是霜吗?”这回轮到百里雪歌来问他,“你认为怎么样才算是得到了,和她结婚,生下孩子?如果是让她喜欢你,那你已经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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