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烬余

鹿姬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陈大夫指尖流淌出的琴音。那曲子如泣如诉,仿佛有无数难以言说的哀愁在琴弦上缠绕。她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却并未被打动。对她而言,这曲子只是遥远而陌生的悲伤,像隔着一层薄雾,看不清其中的深意。

“陈大夫,”她轻声开口,声音清澈如溪水,“这曲子我并不晓得……听起来很悲伤,觉得心里有些沉重。”

陈大夫低垂着眼眸,指尖轻轻抚过琴弦,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记忆。鹿姬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他想起当年在神界,得知东华颍要嫁给南宫瑜时,自己是如何在璇玑宫的角落里,用琴声倾诉心中的抑郁与不甘。那日的风很冷,琴音也很冷,冷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刺骨。

“是啊,”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这曲子……本就是悲伤的。”

鹿姬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倾身,眼中满是关切:“陈大夫,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陈大夫抬起头,对上鹿姬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华光檀月。那双眼睛,一模一样,仿佛能穿透时光,直抵他心底最深处。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无奈。

*

南宫瑆的指尖悬在焦尾琴第七根弦上,琴身忽然迸出一道血痕。这是《烬余》的起调——那首连他自己都弹不全的曲子。

万年前的神界琼华宫,月桂的香气浸透九重云阶。他倚在玉栏边冷笑,看着阶下抚琴的少女第十三次弹错同一个音:“连本君的曲子都记不住,檀月神女所谓的倾慕,倒像句笑话。”

华光檀月倏然按住震颤的琴弦。

月光淌过她发间缠绕的鲛绡飘带,将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照得苍白。南宫瑆记得她惯常是笑着的,此刻唇角却抿成一道倔强的线:“明日此时,殿下再来听。”

第二日她仍弹错,第三日依然。

到第七日,南宫瑆拂袖欲走时,忽见琴弦上沾着淡金色的血。华光檀月垂首轻笑,十指骨节正浮现出锁链状的金纹——那是铭心术反噬的痕迹。她竟剜了半寸神髓作契,将《烬余》刻进命魂最深处。

“现在记住了。”她指尖划过琴弦,血珠坠在梧桐木上开出一串凤凰花,“往后便是堕了魔道,毁了仙髓,剔了神骨,这曲子也忘不掉啦。”

琴声起时,三十六重天的星斗皆暗。南宫瑆从未听过这样的《烬余》:七弦同震如泣血,尾音却带着摧不折的缠绵。他藏在袖中的手掐出青痕,终于明白为何这曲子自己总弹不全——有些情愫,原是要剖了心才奏得真切。

当年在神界,南宫瑆得知华光檀月钟情于自己时,心中涌起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他站在璇玑宫的高台上,手中握着一卷刚送来的密信,信上写着女希族那位混世魔王的名字——华光檀月。她的名声在神界可谓如雷贯耳,任性妄为、四处反叛,甚至曾因一时兴起,将天界的蟠桃园烧成了灰烬。她的所作所为,与南宫瑆自幼恪守的天规戒律、端方持重的品性截然相反。

他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丝不悦。作为天庭太子,他自幼便被寄予厚望,少年天才、品德高尚,是神族眼中的楷模。被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钟情,他实在难以感到欣喜,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亵渎。

然而,当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华光檀月的模样。他曾在天界的宴会上远远见过她一次。那一日,她穿着一袭金色羽裳,长发如瀑,眉目如画,唇角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她的美,是那种令人一眼便难以忘怀的惊艳,仿佛能将天地间的光华都夺走。南宫瑆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的心也曾微微颤动。若不是他自幼修持道心,恐怕也难以抗拒她的魅力。

这种矛盾的情绪让他感到烦躁。他握紧手中的信卷,指尖微微发白。最令他困扰的,是他心中早已有了另一个人——东华颍。那个温婉端庄的女子,曾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救过他的命。她的笑容如春风般温暖,她的言语如清泉般柔和。他对她的感情,是经年累月的沉淀,是心底最深的依恋。

“华光檀月……”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嘲讽。他知道,她的钟情不过是一时兴起,像她这样的人,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而他,也不可能为她动摇自己的道心。

“您在说什么?”鹿姬问他。“没什么,”意识回笼,陈大夫勉强笑了笑,将琴轻轻收起,看来或许她真的并非华光檀月,“只是些旧事罢了。”

鹿姬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纯净而无辜,仿佛能包容一切,却又什么都不曾知晓。陈大夫避开她的视线,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东华颍是否真的嫁给了南宫瑜,也不知道华光檀月如今身在何处。他只知道,眼前的鹿姬,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心底最深的遗憾与执念。

风吹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陈大夫望着远处的天空。神界的往事如烟,而人间的现实却如此清晰。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可心底的波澜,却久久难以平息。

*

鹿姬坐在陈大夫对面,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茶,目光却紧紧锁在他的脸上。她的眼神中带着探究与疑惑,仿佛要透过他的皮相,看穿他心底的秘密。陈大夫的琴音早已停歇,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首曲子的余韵,低沉而哀伤,像一段无法言说的往事。

“陈大夫,”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直截了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陈大夫心中一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鹿姬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指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她的直白,竟与华光檀月有几分相似。那个曾经在神界肆意妄为的女子,也曾这样毫不避讳地质问过他,眼神中带着同样的执着与探究。

鹿姬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你身上没有神髓,却能使用法术。冰魄丹这种神界才有的丹药,你却能制作。还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手边的琴,“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但它绝不是凡间的曲子。你到底是谁?”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质问。陈大夫看着她,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鹿姬的敏锐让他有些意外,但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她的眼神与华光檀月如此相似,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伪装。

“我只是个大夫,”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会些医术,懂些法术,仅此而已。”

鹿姬轻轻摇头,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她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陈大夫,你不必敷衍我。我虽是个舞姬,但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听过的事也不少。你身上的秘密,绝不是‘仅此而已’能解释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仿佛在提醒他,她并非一个无知无觉的旁观者。陈大夫注意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练舞留下的痕迹,也是她在人间流浪的证明。他知道,鹿姬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她的生活充满了颠沛流离,甚至曾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她的坚韧与敏锐,正是这些经历赋予她的。

“鹿姬,”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鹿姬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陈大夫,我并非想窥探你的秘密。只是……你看着我的眼神,总是像在看着另一个人。我想知道,你到底把我当成了谁?”

陈大夫的心猛地一沉。鹿姬的话像一根刺,直直扎进他的心底。他无法否认,他看着她的眼睛,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华光檀月。那双眼睛,如此相似,仿佛能将他拉回那段早已尘封的过往。

“我没有把你当成谁,”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你就是你,鹿姬。”

鹿姬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是否可信。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陈大夫,我不在乎你过去是谁,也不在乎你曾经认识谁。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帮我。还有……”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为什么你总是用那种眼神看我。”

陈大夫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有些事,说不清,也不必说清。”

他不会告诉鹿姬,制作冰魄丹的方法,是华光檀月为他寻来的上古神书《万象书》中记载的。不会告诉她,他不愿意抛头露面,就是怕被那些记忆没有完全失去的堕神认出来,曾经光芒万丈的天界太子,成了他这样的废人。

鹿姬没有再追问。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似乎在思索什么。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只有窗外的风声轻轻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过了许久,鹿姬抬起头,目光中多了一丝释然:“好吧,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不过……”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下次你再弹那首曲子时,能不能教我?虽然我没听过,但它确实很好听。”

陈大夫看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温和:“好,有机会的话,我教你。”

鹿姬的笑容更加明媚,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存在过。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裙摆:“那就这么说定了。陈大夫,谢谢你……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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