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夫指尖叩了叩案几,青瓷药罐在桌面上震出细响:“前几日看你可怜,没收医药费,也容你白住。若还想留下——”他掀起眼皮扫过鹿姬空荡荡的腰间,“从今日起,按日付账。”
鹿姬倚着药柜轻笑,腕间褪色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摇晃:“陈大夫也瞧见了,我身上连半枚铜钱都榨不出。”她忽然倾身向前,衣袖带起一阵混着药香的微风,“不如让我多休养几日?左右我要办件要紧事,不会赖着不走。”
“几日?”陈大夫冷笑一声,青玉捣药杵重重杵进石臼,“一天三碗药,五副膏贴,你当这些药材是天上掉下来的?”
窗外的竹影斑驳落在鹿姬脸上,她垂眸思索片刻,忽然抬手指向药圃里两个正在分拣草药的两人:“阿青阿紫能做的活计,我也能做。煎药洒扫,侍弄药草,总归能抵些账目。”见陈大夫无动于衷,她忽然勾起唇角,“再不然……以身相许几日也行?”
“胡闹!”陈大夫手中药杵当啷砸在铜秤上,震得案头朱砂簌簌洒落。他耳尖泛着可疑的红,却见鹿姬眼神清亮,竟似真在认真提议。屋檐下的风铃突然叮铃大作,惊起两只偷食的麻雀。
鹿姬噗嗤笑出声,指尖绕着发尾打转:“玩笑罢了,陈大夫这般惊慌作甚?”她转身望向云雾缭绕的后山,“不如让我每日上山采药?”
“辰时上山,酉时归。”他猛地合上药柜,檀木抽屉撞出沉闷声响,“若采不够,明日便卷铺盖走人。”
*
晨雾未散,鹿姬背着竹篓踏上青石阶。背篓里装着陈大夫塞给她的《百草图鉴》,泛黄的书页上画着些奇形怪状的药草——寒星草要在寅时摘取带露的叶尖,紫绶兰需用银剪切断才不会流失药性,最古怪的是龙血藤,竟要等正午日头最毒时剖开茎秆接取汁液。
她正盯着图鉴里形似蜈蚣的“千足参”发愁,后脑突然被石子砸得生疼。转身时瞧见阿紫拽着个七八岁的男童,那孩子眼眶通红地指着她喊:“狐狸精要抢走姐夫!”
鹿姬的目光在阿紫身上停留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日她经过阿紫身边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正是自己换上的衣服上残留的味道。她立刻意识到,是阿紫替她换了衣裳。阿紫对陈大夫的心思,鹿姬不难猜到——她看向陈大夫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早已说明了一切。
小男孩还在气鼓鼓地瞪着她,阿紫则尴尬地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鹿姬轻笑一声,走过去蹲下身,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调侃:“放心,我对你家姐夫没意思。他那样的瘸腿大夫,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小男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眼中的敌意稍稍褪去,但仍带着几分怀疑:“真的?”
“真的。”鹿姬眨了眨眼,笑意更深,“我这样的祸水,可不想招惹你家姐夫。”
阿紫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鹿姬。她显然没料到鹿姬会如此直白地表明态度,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调侃陈大夫。毕竟,陈大夫虽左腿有疾,但才华横溢、容貌俊朗,即便隐居深山,也从不缺女子的倾慕。更何况,鹿姬与他同住一屋檐下,阿紫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戒备。
“鹿姑娘……”阿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鹿姬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目光扫过阿紫腕间的银镯,笑意不减:“阿紫姑娘不必多想,我不过是暂住几日,等伤好了自然会离开。至于陈大夫——”她顿了顿,语气轻快,“他那样的性子,我可消受不起。”
阿紫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避开鹿姬的目光。她心中既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愧疚。鹿姬的坦荡让她感到意外,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早已被看穿。
鹿姬不再多言,背起竹篓转身朝山上走去。晨光洒在她的背影上,勾勒出一道纤细却坚韧的轮廓。阿紫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忽然觉得,鹿姬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仿佛经历过无数风雨,却依然能笑得云淡风轻。
*
鹿姬提着竹篮沿山径而行,晨露沾湿了她的裙角。山腰处零星生长着寒星草,淡紫色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她蹲下身正要采摘一丛,指尖却在触到叶片的瞬间被无形屏障弹开。
“这是……?”她揉了揉发麻的指尖,转头去采旁边稍小的植株。这次却顺利将药草连根拔起,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露珠。
山风送来山下孩童的嬉闹声。鹿姬直起身望去,炊烟袅袅的村落笼罩在淡金色光晕里,田埂间农人正给青苗浇水,几个扎着总角髻的小童举着风车从溪边跑过。这样的安宁在人界堪称奇迹——她已许久未见未被血污浸染的土地。
竹篮将满,她逐渐思考起一件事——刚才有株并蒂生长的寒星草,左边那支能采,右边那支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她俯身细看,发现两株根茎处的泥土颜色深浅不一,右侧土壤里似乎掺着极细的金砂,在阳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微光。
当她指尖伸过去,忽然触到微凉的涟漪,这才发现面前浮着极淡的紫色纹路。她试探着伸手,空气中立刻泛起水波般的结界,将她的手掌温柔推开。
这里有结界?
“鹿姬姑娘!”阿紫的声音伴着清脆的银铃声从山脚传来。少女挎着的食盒里飘出枣泥糕的甜香,发间红绳系着的铜铃随着奔跑叮咚作响,“陈大夫唤您回去。”
鹿姬最后看了眼方才那株古怪的寒星草,转身时裙摆拂过藏着金砂的土壤。她不曾看见身后有淡紫纹路从地底浮出,恰似陈大夫药柜抽屉里绘制的符咒。
*
鹿姬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篓回到竹院时,阿青和阿紫正围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药缸忙碌。阿青握着木杵,一下下捣着缸中的药草,阿紫则在一旁将晒干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药缸中飘出一股清冽的香气,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陈大夫站在药缸旁,见鹿姬回来,便示意她把背篓里的药草倒进去。鹿姬依言照做,看着那些新鲜的药草落入缸中,与早已捣碎的药材混合在一起。陈大夫双手结印,指尖泛起淡淡的灵光,药缸中的药材开始缓缓旋转,逐渐凝聚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魄丹。
“这是在做什么?”鹿姬忍不住问道。
“认不出来么?救你命的东西。”陈大夫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冰魄丹。卖给星渊军,可是能换得不少财物。”
鹿姬看着那些成型的冰魄丹,心中五味杂陈。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大夫关于星渊军全灭的消息,她怕这个消息会让他难以接受。
就在这时,陈大夫忽然开口:“你知道现在还有哪些堕神聚集的地方吗?”
鹿姬一愣,摇了摇头:“堕神聚集的地方……基本都被幽溟卫消灭了。”
陈大夫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不解:“怎么会呢?现在有星渊军在,堕神聚集的地方——比如栖霞谷、不烬川、月蚀林、归墟海市——都还算安全,也都布下了结界。幽溟卫的实力并不算强,怎么可能轻易攻破?”
鹿姬听到这四个地名,心中猛然一震。栖霞谷、不烬川、月蚀林、归墟海市——这些地方不是早已经不复存在了么?栖霞谷被魔使焚毁,不烬川成了战场废墟,月蚀林被幽溟卫夷为平地,而归墟海市更是早在多年前就被彻底抹去。
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通过时空缝隙来的。想必是回到了多年之前,回到了星渊军还未覆灭、堕神们仍有些庇护的时代!那个时候,堕神聚集的地方,就像这桃源村一样,有结界护着,幽溟卫攻不进来。星渊军也还有比较强的实力。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幽溟卫实力大增,将结界一一攻破,屠杀了人界大部分堕神,余下的堕神散落四方,星渊军也开启了东躲西藏的被动局面。
她的思绪飞快转动,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如果这真的是过去,那么许多事情还未发生,许多人还未死去……赫霄副统领,有救了!
“或许……是我记错了。”鹿姬低声说道,掩饰着心底的激动,“堕神们现在确实还聚集在这些地方。”
陈大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探究,但并未多问。他收起炼制好的冰魄丹,转身走向屋内,留下一句:“好好休息,明日还要采药。”
鹿姬站在竹院的廊下,脚步一点不动,心中思绪翻涌。她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问道:“陈大夫,如今……是什么年份?”
陈大夫正低头整理药草,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问题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道:“天启二十七年。”
鹿姬心中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天启二十七年——她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时候,她还未加入星渊军,还在被幽溟卫追杀,四处逃亡。直到两年后,她才遇见赫霄,加入了星渊军,找到了暂时的庇护。
她的思绪飞快转动,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在她加入星渊军前的两个年头,幽溟卫的实力突然大增,堕神四大聚集地栖霞谷、不烬川、月蚀林、归墟海市接连被屠戮殆尽,甚至连人界有结界庇护的地方也未能幸免,全部被夷为平地。而眼前的桃源村,恐怕也难逃此劫。
“陈大夫,桃源村……位于何处?”鹿姬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故作平静地问道。
陈大夫指了指远处的山脉,语气平淡:“中洲凌龙山脉,此地灵气充沛,适合种植药草,也便于布下结界,抵御外敌。你采药草的时候应该也感觉到了结界吧?我之前觉得没必要说,你那么聪明,总能察觉到。”
鹿姬这才犹如醍醐灌顶,所以她看到的月亮才是淡紫色的,还有那些古怪的药草……
“凌龙山脉……”鹿姬低声重复,心中猛然一沉。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在她加入星渊军后,赫霄曾多次提起过凌龙山脉的惨案——就在她加入星渊军的前一年,魔神突然现世,将凌龙山脉翻了个底朝天。隐匿在山脉中的凡人、堕神,甚至魔族的同类,都被魔神屠戮殆尽,尸骨无存。
她的目光落在陈大夫身上,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忧虑。眼前的陈大夫,这个救了她性命、默默守护着桃源村的人,竟然会在一年后死于魔神之手。而这座宁静祥和的村庄,也将在一场浩劫中化为乌有。
“你怎么了?”陈大夫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鹿姬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陈大夫看了她片刻,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有多问,只是淡淡道:“累了就去休息吧,明日还要采药。”
鹿姬点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她的脚步沉重,心中却翻涌着难以平复的情绪。她知道,自己不能坐视不理。既然命运让她回到了二十年前,或许正是给了她一次改变未来的机会。可是,面对即将降临的魔神之劫,她又该如何应对?
夜色渐深,鹿姬坐在窗前,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阻止这场灾难,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鹿姬:万万想不到……我竟然穿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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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过去即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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