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挚友归来

三人谈乐唱曲,不觉已经错过了小食时间。好在鬼殳和羊井已经煮了粟米饭,用陶甗(甗,yǎn,上部是无底甑,放食物,下部是鬲中放水,中部置篦,篦上有用来通蒸汽的洞孔,用以蒸食物。)蒸了腊鱼束脩,煮了一瓮笋蘑羹汤,算是竹林居中极为丰盛的一餐了。子昭叫鬼殳将取回的餐具拿出使用,金灿灿甚是亮眼。在子昭看来,今日小食美中不足之处便是缺醇酒佐餐。

饭食端上案几,五人正待用餐之时,忽闻竹林小径传来人语交谈之声,因为小径曲折回环,加之天色昏暗,故而人未现而声先至。

子昭正在纳闷,这竹林居所隐秘,没有几人知道路径。却听得说话之人提高音量,人语之声顿时清晰可闻,一个熟悉的声线传入耳中:“殿下隐居求学,餐食却也超凡脱俗,这鲜香之味比殷都宴上的更加美妙,甫一入林便充溢口鼻。”声音的主人正是赴河东兆征兵的虎缶。

子昭闻声大喜,连忙起身出门去迎,来者共男女四人,除了虎缶之外,便是曾淇、虎负和虎爪。显是虎缶不愿打扰甘盘和子昭,带的从人比上次来竹林居所更少。

子昭笑道:“我看你那虎嗅灵敏,怕是在山下西牧便嗅到这一餐饭食的香气了吧?”

虎缶一边行礼,一边笑着说:“虎嗅虎目即便威绝天下,亦须供王者驱使,更何况虎缶再是精明强干,也不如殿下手书一片。”

子昭听闻虎缶此言,便知其此行河东兆征兵之事必然成功,也不多问,将虎缶一行四人请进竹居。交谈间子昭得知,虎缶自河东兆返回殷都本不路过河邑,只为见子昭一面,特意绕路百余里走河邑。今日午时虎缶一行便已抵达河邑,寻到邑长妥亘得知子昭等人当日方在邑外集市易货,于是一路追赶,到西牧后叫邓斛带奴仆和车马在牧中等候,虎缶等四人一路上山,紧赶慢赶才到竹林居所,此时尚未用小食。

子昭忙请四人入座用小食,攸几、鬼殳和羊井见准备的饭食不够,忙又去灶间煮饭烹汤,好在当日采买的粟米肉食充足,食盐更是够五人吃十余年。于是,攸几在烹制肉食羹汤时也如曾淇一般,阔绰了一把,大把抓盐,肆意撒用,直吃得甘盘以为两名高徒今日打劫了盐客。

虎缶带来了亳都出产的鬯酒和奄都产的李干桃脯,美酒斟满竹杯佐餐,众人一边用小食,一边听虎缶细细谈起此番赴河东兆征兵登卒的经过。两个月前,虎缶一行辞别子昭后渡大河直赴亳都,抵达亳都后作为商王御史照例要拜会亳都都尹子林。子林是商代第十任商王中丁小宗的玄孙,乃是王家子姓血脉,与当今商王子敛同辈,不过其与子敛的血脉已远,堪在五服之内,从子昭这辈算起,子林嫡子子松与子昭就出五服了。

子林年纪已近六十,对王位权力早已失去兴致,每日只是沉溺于歌舞田猎,常年坚持舞蹈射箭之类文体活动使其身体康健,却无心理会政事族务,大小事务皆交由四十岁出头的嫡长子子松处理。故虎缶拜见子林,说明王命令亳都子族及大族出兵出财之后,子林满口应允,随后将具体办事之责推给嫡子子松,就转身和一旁的美姬合舞去了。虎缶正待细谈征兵之事,子林推给御史大人两位娇艳雪白的舞姬,惊得虎缶赶忙告辞出来,生怕曾淇知晓后嗔怪。

虎缶不敢再叨扰都尹大人,来到其子子松府上,说明来意之后,子松顿时慷慨激昂,共赴国难之情溢于言表,当即指派一名府中作册和两名管事,陪同虎缶操办征兵筹粮之事。随后几日,子松府上作册和管事三人尽心竭力,陪着虎缶一行人游逛亳都内外各处盛景。

亳都不仅是商王朝开国之都,商代前十位君王皆都于此,更是上古名王帝喾之都(喾,kù,姬姓,名俊,五帝之一,以亳为都城,号高辛氏),故而城高邑阔、道路纵横、人口繁密。虎缶一行人在东道主的招待之下遍游亳都景致,阅尽繁华、享尽富贵。虎缶游玩之余时刻不忘此行所负王命,然而问起征兵登卒之事,却总被年轻的作册借故推脱,不是大水冲了田庄,邑人要去抢救,便是贼寇来抢仓廪,族兵前去抵御。总之,仿佛虎缶来亳都之后,不巧之事便接连不断。

虎缶再蠢也能看出这是子林、子松父子的推脱敷衍之法,自然不能任其愚弄摆布,但也不敢再赴子林府上。一是再访子林也是无用,二是惧怕子林府中养的那一班如花似玉,动辄投怀送抱的舞姬歌女。于是,虎缶甩开如影随形的作册和管事,连夜拜访光氏宗长,也即是子昭的亲舅光炡。虎缶奉上子昭和太傅子岳的手书竹片,说明来意后,光炡尚有犹豫,担心光氏贸然出头行事,会引起殷都各方势力猜忌,也会使本就处境尴尬的子昭更加成为众矢之的。

后来两天,曾淇拜访光府中的女眷,因其伶俐大方、温婉可人而深得光炡之母和夫人喜爱,光炡之母更是认曾淇为孙女。最终,在光府女眷力主之下,光炡权衡利弊之后,与虎缶深谈,定下逼迫子林就范的计策。

虎缶由光炡处得知,子林之弟子柑因不满其兄处理族务不公,分配家产不均,一直与子松明争暗夺,只是摄于其兄的宗长之位和都尹之权不敢太过造次。光炡可出面劝说子柑借助此次御史虎缶征兵之机,以王命分其兄长之权柄和财富,其代价自然是要子柑为国出力。此外,光炡还欲暗中联络与光氏世代交好的姞姓其余四族鄂氏、蔡氏、允氏、虽氏。在光母与光妻的引荐之下,曾淇也拜见各大族女眷,与之交往,为虎缶助力不少。姞姓五族子弟多在亳都中任职,先摸清亳都仓廪库朿中积储的粮帛物资数目,以及子林一族的族众和田庄奴仆数量。在说服子柑和联络四族期间,虎缶依计继续在亳都游玩嬉戏,整日带着曾淇、虎负等人玩乐,正好借机与曾淇亲近,可谓一举两得。

十日之后,光炡暗中所做工夫皆已齐备,由虎缶在亳都宗庙外庭宴请亳都大小官吏和各族宗长。在宴席之上,虎缶宣达王命,令亳都各大族为国出兵出力。虎缶宣罢,先是姞姓五族代表大族主动为国出兵出粮,未等子林搪塞,子柑抢先代表亳都子族表态愿为国出力。子林、子松父子闻言大怒,斥责子柑不知亳都疾苦,擅作主张,转脸又向虎缶大诉其苦,说近年亳都多灾多战,请虎缶体谅。虎缶见子林父子依然推脱搪塞,立刻拿出提前调查清楚的仓廪、田庄和奴仆的数字,斥责子林父子欺瞒御史、违抗王命。当即请出王命铜节,在亳都宗庙祭告祖宗,夺去子林族中宗长之位与亳都都尹之职,由子柑担任亳都子族宗长,将子林父子软禁于府中,命子柑亲随族众日夜看管,断绝其与内外族人的信息往来。

子林父子被虎缶只顾游山玩水的纨绔表象欺瞒,以为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贵公子,没想到虎缶会行如此雷霆手段,故子林父子赴宴之前并未做太多防备。相反,子柑和姞姓五族的族众则暗持兵刃埋伏于宗庙内外,虎缶在宴上突然发难,夺去子林父子权柄,子林也无力反抗。只是亳都都尹之位,位高权重,需要奏明商王之后再做定夺。虎缶大胆做主,一力主张王命未任命亳都都尹之前,由光炡暂代都尹职司。至此,虎缶与光炡已经掌控亳都大局,子柑也已满足于既得利益,其余人等不敢对此有异议。至此,亳都各大族皆不再对登兵征粮之事有异议,虎缶将具体事宜交予光炡操办。

亳都大局甫定,虎缶在亳都及附近各邑征兵登卒自然水到渠成,不敢有大族豪强敢再阳奉阴违、敷衍了事,多多少少都拿出些钱粮布帛,不再阻止族众加入王师。一月之间,亳都及周边大邑共征得兵卒戈士一千七百余人,随军役隶五百余名,戎车七乘,牛车三十余乘,包括亳都子族在内的各大族氏奉上的粮粟布帛、兵戈甲胄足够一旅精锐之师一年之用。

虎缶说罢亳都智斗子林父子的经历,兴致盎然、意气风发,端起竹杯一饮而尽,而后对子昭说道:“尊舅父光大人真乃治国安邦之才,亳都大事全赖光大人运筹帷幄、筹划施行,缶只是依计而行罢了。事成之后与大人言谢,光大人却道‘此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不足为傲,大丈夫当以治国安邦为己任’,使小子惭愧不已,光大人志向高远,缶难望其项背。”

甘盘点头道:“光君不以小谋功成而自满,却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真大德大才也。大王若欲使商道复振,当用此等人才。”

子昭本听得心潮澎湃,听师傅和虎缶称赞自己多年未见的舅父,脑海中隐隐忆起其夺人的风采,紧接着想起阴阳永隔的母亲,自己目前不妙的处境继而涌上心头,自悲自艾之情油然而起。

虎缶见子昭面有凄凄之情,猜到子昭心思,于是忙岔开话题,继续谈起其后赴奄都征兵登卒的经过。

虎缶完成亳都征兵之事后,一路东进北上,来到奄都(今山东省曲阜市兖州区一带)。奄都是商代第十七任君王南庚所治国都,南庚迁都于此,明是为了开拓东土,挞伐东夷,实则是因为得位之途斗争惨烈,故迁都以避政敌锋芒。因此,奄都的城邑规模与市井繁华远不及亳都,但也是大商东土的一所大邑,地处控遏东夷各国的咽喉要地,战略地位举足轻重。

虎缶抵达奄都之后,先去拜会奄都都尹子尚,子尚是南庚嫡次子,当年南庚死后,其嫡长子与阳甲(商代第十八任君王,子昭父之长兄)争夺王位,死于王位之争,子尚奔逃出都,避祸于野,方得活命,后来政局稳定才被旧臣迎回。盘庚(商代第十九任君王,子昭父之次兄)即位后为安定人心,团结王族,命子尚为南庚这一小宗的宗长,兼任奄都都尹。

此时,子尚已历经五代商王,年逾六十,年少时九世之乱的血腥经历使子尚沉默寡言、圭角不露。但是,据光炡所言,子尚一宗暗中不断积蓄实力,结交奄都大族,不仅与阳甲旧臣秃、斟、木等族氏化敌为友、休戚与共,而且与奄都妘(yún)姓已、董、曹三族也结为姻亲,可以说奄都子尚一宗的势力已经结成铜板一块,坚不可摧。

虎缶在离开亳都之前便向光炡请教赴奄都之后如何打开局面,光炡思索良久,为虎缶谋划奄都的破局之法。子尚在奄都势力虽是铜板一块,但铜板之上也有裂纹,这唯一的裂痕便是奄都的另一大族彭氏。奄都彭氏,乃是彭方伯远支小宗,先王盘庚王后正是奄都彭氏之女,其子子显在殷都结交朋党、勾连内外,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但子尚却与彭氏一族不共戴天,究其原委,是因九世之乱时,先王盘庚助其兄阳甲夺位,逼死子尚长兄之故,其时衔命追杀子尚长兄,使其穷途末路、死于野鄙的正是奄都彭氏族兵。因此,光炡之计正从奄都彭氏着手。

在虎缶抵达奄都之前,奄都大族俱已得到消息,知晓虎缶在亳都所为。因此,虎缶拜会子尚之时,子尚滴水不漏,不留一丝不尊王命的口实,对登兵征粮之事一口应承下来,而且不顾年老体衰,亲自内外奔波,为王师招兵筹粮,辛劳不已,直看得虎缶目瞪口呆、疑窦丛生。

在子尚前后奔劳的十余天,虎缶与曾淇也未闲下来,拜访奄都各大族氏的族长、宗主及其家眷。正如光炡所言,奄都各大族氏对子尚一宗交口称赞、真心拥戴,对虎缶只是虚与委蛇、敷衍了事,有几家干脆直言拒绝曾淇访其女眷。只有彭氏态度暧昧,一方面因彭氏在奄都长期被子尚欺压,欲借外力打破困局。另一方面,彭氏所依靠的朝中势力乃是尹太保子显,其人又对当今商王心存不臣,故而彭氏态度闪烁犹疑。好在曾淇善于与人交心,倒是颇得彭氏族长彭白之母的欢心,为虎缶争取彭氏的好感颇多。

在虎缶抵达奄都的第十二天,奄都都尹子尚代表奄都各大族献上为王师所征兵卒。虎缶观后顿时哑然无语,但见五百余名族众邑人,乌泱泱一片在奄都西门外空场中或坐或卧。细细观之,其人皆老迈残疾、耳聋眼花,只怕这些天子尚内外忙碌,正是将奄都内外的老弱病残都搜罗了出来。虎缶暗怒之余,心道将这些人带回殷都怕是要给他们养老送终。此外,奄都各大族还献出奴仆一百五十余名,众奴皆羸弱不堪,有的缺手断脚,有的一瘸一拐,能自行走到殷都的怕是不足一半。此外,奄都尚献出陈年粟米五十余石,生虫布帛二十二匹半,锈蚀破损兵革若干,识途老马三匹,瘠牛羸豚共计十余头。各类物资有零有整,颇显奄都各大族困窘不堪却不乏报国之心。然而,虎缶掐指一算,五十余石陈粟还不够空场上六百余名老弱病残吃到殷都的口粮。

虎缶恼怒不已却无计可施,只得依光炡计策再访彭氏。彭白思虑再三,答应帮助虎缶,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要虎缶奏明商王任他做驻守奄都的御史,掌握奄都的纠察之权以免日后子尚狭私报复,二是要虎缶调动奄都附近的王师驻军,方能成事。虎缶问清彭白的计策,知道私自许诺官职,调动王师俱是大罪,但内心恼怒子尚的阳奉阴违,咬牙应允其请,二人一同定下奄都登兵筹粮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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