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征募之策

奄都临近东夷,本就是大商历代君王向东扩张的前沿,四面临敌,东有向方(在今山东临沂市莒南县)和莒方(在今山东临沂市费县和莒县一带)不奉商道,北有齐方(在山东淄博市临淄区附近)时叛时降,西南有方夷(在今山东省鱼台县北部),东南有淮夷(在今江苏淮安市一带),正南有徐夷(在今江苏徐州市一带),此三夷皆为东夷九种之属。(《后汉书·东夷传》云:“夷有九种,曰吠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商人是东夷高辛氏后裔,自商汤革命时东夷诸部便是商人盟友,但是自商代第十任君王中丁起,随着大商开始向东扩张,东夷便不断反抗大商的扩张。后大商经历九世之乱,以致商道不振,东夷诸部乘虚时常入侵。故而子敛令大商王师左师右旅驻扎在奄都附近,一是抵御向、莒和东夷各部的侵扰,二是监视心怀不轨的子尚一宗。

虎缶从彭白处得知,左师右旅的三大行此时分驻在奄都东郊二十里的东戍、儿邑(在今山东滕州市)、平邑(在今山东临沂市平邑县),三地各相距百里上下,战车轻卒可朝发而夕至,三地互为犄角。左师右旅的亚旅子禽虽是子姓王族,但其血缘与商王较远,几代以前便已出了五服,能位居王师亚旅全靠战场上的搏杀积功。虎缶想起望乘说过,子禽为人朴实无华,二人脾性相投、惺惺相惜,作为同僚素来交好,便打算从自己担任过望乘的随军御史这层关系与子禽结交。

虎缶来到东戍,以望乘友人的身份拜访驻军于此的左师右旅亚旅子禽,子禽倒是热情款待。但当虎缶说明真实来意后,被子禽一口拒绝。

说到此处,虎缶向子昭复述子禽当时的原话:“虎君以友人来访,禽当款待。若御史以王命调兵,需持铜节、铜符与王命。今大人空有铜节却无调兵铜符与王命,禽断不敢从命。”

甘盘闻言道:“虎君有铜节,王命只令登兵征粮,却无调兵王命。子禽治军严谨、公私分明,是统军之才。不知其年岁几何?”

虎缶苦笑道:“子禽年岁比在下大不了几岁,却有治军大才,虎缶佩服得紧。”

子昭问道:“此等人才倒是可以一会。后来又如何了,少菟继续道来。”

于是,口才颇佳的虎缶继续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讲述。

当天,纵是虎缶晓以大义、诱以私利,子禽皆不为所动,饶是虎缶口舌便给,子禽只是招待虎缶饮酒食肉,却不给其一兵一卒。

还是随行的曾淇趁虎缶离席小解之时出谋划策,虎缶依计言说要出使向、莒二方,此二方正与大商为敌,须得兵卒随行保护。子禽见御史大人出使心意已决,只得分拨一行兵卒,共计战车三乘,戈士二百人交予虎缶,以尽护卫之责。

子昭击节赞道:“曾淇妙计,随机应变之能不输男子。美中不足的是,仅调动了一行之卒。”

曾淇微笑道:“想来小女子这计策断然逃不过子禽大人慧眼,只是我见子禽大人听闻我家少主说王师缺兵少卒,各处大族却只顾自家私利而袖手旁观,其眼神神态深以为恨。小女心想,亚旅大人统帅大军,又是严谨细致之人,自不会贸然违反国法军规。我少主无调兵虎符王命,自然调不得一兵一卒。但若有名正言顺理由,大人一定会尽其所能助我少主。小女子只是碰巧猜到子禽大人的心思,侥幸而已。殿下方才夸赞,实是过誉了。”

虎缶微微一笑,深情望着曾淇,继续娓娓讲述。

第二日虎缶带着一行之兵,向东行十里便转身返回奄都,绕城一周后在城外驻军歇息。早先两日彭白早已派人四处散播向、莒二方与方夷、淮夷勾结入寇的谣言,如今奄都人众见王师出动,四处巡梭,自是人心浮动。

虎缶不敢假传王命,但是假传子禽命令的胆子还是有的。派王师士卒向子尚传令,言说王师斥候探得敌军大举入寇,即将劫掠大族在各处的田庄牧场,要求族兵邑卒前去与王师汇合破敌。彭氏更是派遣族人奴仆,打着向、莒二方与东夷旗号在边鄙山林中虚张声势,有些田庄中的邑人遥遥望见,转身便奔回奄都报信。如此一闹,不用子尚传令,各族族长便主动召集族兵邑卒,闹着要子尚领头出兵,着急保卫各自的田庄财产。

不过两日,奄都及周边各邑便召集族兵共二千五百余人,皆兵革齐整,粮草充足,外加七百余随军奴仆,在子尚之子子当带领下前往东戍与左师右旅会师。虎缶在半路假意与子当偶遇,二人合兵一处共赴东戍与王师会师。子当见虎缶率领右旅战车士卒,不疑有他。虎缶热情相邀,请子当坐到自己的豪华凉车上来,子当只道御史大人想炫耀他的豪车,不好推辞,便上了虎缶的车,二人一路谈笑风生,徐徐奔东戍而去。

虎缶与子当的大队人众距东戍还有三里,依计在东戍外守候的虎负便进入东戍,向子禽禀报御史虎缶求见。这时,早已候在路边假扮王师士卒的虎爪则向虎缶和子当传令,请虎缶、子当与彭白赴东戍商议军情,令族兵就地驻扎休息。子当只是纳闷为何要这无足轻重的彭白也去商议军情,但御史大人在一旁闲谈不休,子当牢记父亲教导,在面子上绝不敢怠慢这位殷都来的征兵御史,在对方的滔滔不绝间无心细想,随着虎缶一起进了东戍。

一行人来到东戍大门,守门什长早已得军令,迎接御史大人入内。虎缶一马当先在前,子当与彭白紧随其后,后面跟着虎爪、邓斛和彭白的驭者,众人随引路的什长直奔亚旅子禽的署所而去。

子禽早在署所门口迎候,先前通传的虎负也侍立在侧。一番寒暄之后,子禽将众人请进亚旅署所。待进得署所正庭,不待他人开口,虎缶抢先对子禽说明,此番奉王命赴奄都所征兵卒正在东戍三里外驻扎候命,只是新募兵卒不成行伍,还请亚旅大人悉心整治,方不负王命所托。子当闻言顿时气结语塞,喘息两口,倒过一口气来正欲反驳,早已被身后的虎负、虎爪和邓斛执住,不许其开口言语。

子禽在一旁看得分明,早已猜出七八分,只是负手静观,一声不发。虎缶见子禽对子当不管不问,便知大事已成,随即请彭白代表奄都大族表态。彭白自然一番慷慨陈词,舍己为国之情溢于言表,不仅代表奄都各族奉王命出兵出粮,还向驻扎在此的左师右旅贡献新募兵卒与粮草。

子禽见彭白慷他人之慨,将各大族的族兵粮草送上门来,自然毫不客气的笑纳。既然收了士卒和粮草,虎缶所言奉王命整训士卒之事,子禽自然责无旁贷,一口答应下来。子禽行事谨慎,还怕整训族兵的人手不足,当即派遣斥候带着木质阴符,飞马前去右旅驻军的儿邑、平邑调兵。

甘盘听到此处,赞道:“王命使虎君征兵募卒,虎君请王师帮助整治新募兵卒,是为征兵之事,便在王命之内,算不得矫传王命。虎君在东戍之言,可谓滴水不漏,不论子禽心意如何,均须奉王命行事。”

虎缶道:“缶心中确无十足把握,胜负全在子禽大人一念之间,说来是侥幸得逞而已。不过,前番在奄都缶已无计可施,只得行此险着。”

子昭听得心惊不已,道:“若是子禽当场翻脸,那被执的恐怕是少菟了。”

曾淇却道:“依小女子浅见,子禽大人必然不会发难。一者子禽大人一心为国,心向大商,二者右旅亦能得士卒粮草补充,何乐不为?”

虎缶点头称是,眼望曾淇,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子昭催促道:“其后子禽的右旅是如何整治族兵的?少菟莫要望着曾淇发呆,速说与我听。”

虎缶正色危坐,继续道来。当日虎缶便传令族兵,令其在东戍外驻扎。以往族兵与右旅合兵御敌,皆是如此驻扎,统帅族兵的各族族长毫无疑虑,只道是子当、彭白留在东戍中与子禽和虎缶饮酒作乐,脾气大的难免叫骂几声。

第二日,从儿邑、平邑赶来的右旅将士将四方要道占据已定,虎缶逼子当拿出阴符,传令带兵的各族族长入东戍商议军情。待将各族首脑控制住后,子禽坐镇东戍指挥,虎缶则持铜节赴族兵营中,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族兵中年轻气盛者跃跃欲试,欲加入王师,搏个封妻荫子。但是,欲险中求富贵者毕竟只是少数,虎缶命人清点,应募入伍者不过一百余人。

曾淇见情势不如人意,派虎爪去请子禽。子禽问清缘故,也不亲至,派一大行正带领几十名什长、伍长前来,一番威吓外加劝诱,族兵皆是普通族众邑人,哪里经得起王师老兵油子的百般恫吓,两天之内便又有一千七百余人应募。

至此,奄都征兵也大功告成,虎缶留下愿意加入王师的一千八百余族兵,由子禽整训,至于其余九百余人则交由右旅士卒严加看管。整训十余日后,一千八百余新募士卒,留五百人充实左师右旅,剩下一千三百余人则由子禽派一行老兵督率,外加随族兵出征的七百多奴仆,全数整队携带着奄都各族用来抵御敌寇的粮粟军器,奔赴殷都而去。

再过五日,待新募士卒行远,而五百充实右旅之卒业已分派到各大行军中,虎缶才下令将各族族长和剩余九百余族兵放归。此时大局已定,更何况奄都各大族经此次募兵,实力大损,不仅少了大量精壮族众,积贮多年的粮粟军器俱被征用,几年内无力与驻扎在奄都的右旅叫板。子尚及各族族长只得忍气吞声,继续蛰伏。

甘盘听罢,笑道:“奄都远不如亳都繁华富庶,人口户数亦是奄都较少。然从虎君募兵数目来看,亳都募得一千七百余人,随军役隶五百余,而奄都募卒一千八百余,外加七百多奴仆。粮粟军器等物也是奄都征得较多,看来奄都子尚这回是元气大伤啊。”

虎缶也笑笑,答道:“奄都大族俱是为了自保田庄家产而出兵,自然全力而为。亳都大族乃应王命之召,是故有所保留,未尽全力也是寻常之举。”

子昭却一脸肃穆,道:“各邑大族皆以私利为重,以公义为末,乃至罔顾社稷安危,此商道之所以不振,天下之所以不安也。”

甘盘击掌赞道:“殿下能由征兵小事而见天下大义,诚可赞也。然,逐利而忘义,重私而轻公,人之本性也。执天下者当由人性导之,使人皆由逐私而利公,则天下大安。”

子昭不解,问道:“何谓‘逐私而利公’?”

甘盘答道:“世间之人,十之**贪金贝而舍大义,本性难移。治世者当以利导之,使其逐利营私之举能有利于公,则可治天下。古之圣王如此,今亦如此。此番河东兆征兵,光炡、子柑、彭白能助虎君,皆为私利耳,然逐利之余能助国家之事,则大善也。”

子昭听闻师傅说自己亲舅全为私利而帮助虎缶,心有不快,但也无话辩驳。倒是曾淇接话道:“小女子不识天下大义,只知能使世人安泰便是善事。我家少主此次为国征兵筹粮,是助王师抵御敌寇,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兵灾战祸之苦。光大人等人助我少主,即是助王师,便是行善事。”

虎缶知道曾淇又想起了战死的父亲和悲伤病故的母亲,伸手过去握住她的小手,以示安慰。甘盘不愿与曾淇争辩,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论说私利与大义。

虎缶又谈了很多此番前去河东兆的见闻轶事,甘盘、子昭等人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夜色已深。直到虎负提醒,众人方才发觉时辰已晚,各自回到竹屋之中歇息。

子昭将自己所居竹屋让与曾淇,与攸几、鬼殳和羊井挤住在一间大竹屋中。子昭伴着其余三人如雷的鼾声,心中挂念远在殷都和亳都的亲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披上件深衣,推门出院,意欲在林中空地中散散心。

子昭来到竹林边,沿着林间小溪信步而行,深秋以来溪水水势日渐减小,正如子昭心中的少年雄心,随着山中岁月流逝而逐渐消弭。正意兴阑珊间,子昭在淙淙溪水声中,仿佛听到清亮的女声。循声而去,又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一男一女正在低声交谈。子昭驻足闻听,辨出正是虎缶与曾淇的声音。

子昭猜到二人定是在说情话,默念“君子当成人之美,而不败人佳事”,正欲转身悄悄离去,却听曾淇说道:“若要凭此次功劳求大王召回太子殿下,恐怕有大忌讳。”

子昭一听二人所说不是情话,倒与自己有关,好奇之心战胜君子之德,驻足屏息,侧耳倾听。

虎缶道:“两月前离殷都之时,都中传言已然沸沸,皆不利于殿下,却无人为太子发仗义之声。太子乃大王嫡长子,德才兼备,我二人又为总角之交。若不趁此建功之时请大王召回太子,更待何时?你说的忌讳,是臣子不能妄议储君之事。我岂能为一己安危,不顾大义?”

曾淇叹道:“方才贤者言‘世人十之**贪金贝而舍大义’,我看你是那十之一二。哎,你要飞蛾扑火,我便陪你。”

虎缶道:“这未必是火坑,你休要急着咒我。便是我进了天牢,定在其中修书一片,请父侯给你寻一门好亲事。若是让你嫁与都中权贵,便能救我出牢,你嫁是不嫁?”

曾淇提高声音道:“又拿此事说笑,越来越不像话。若是救你,嫁牛嫁马都行。你我在奄都泗水边,山河之神面前,指天起誓,可不是儿戏,你再妄言,小心神灵降下责罚。”

虎缶笑道:“最近事务繁忙,那夜的誓言,我倒有些记不清了。绿衣,你再说一遍,我好牢牢记下。”

曾淇道:“你就是诓我说那些誓盟许身之语,我再痴傻,也不会上第二次当了。”

虎缶又道:“你说的‘小女曾淇,愿与虎缶结为夫妇,此心不渝’,这句话我听百遍千回也不厌,就请绿衣再说一遍罢。”

子昭听得此时二人言语中逐渐夹杂喘息之声,好奇之心大起,探头去看。只见月光映照之下,溪边地上铺着一张羊皮大衾,二人坐在皮衾之上。仔细看去,正是虎缶一手搂着曾淇,另一只手正伸入爱侣的衣襟之中,曾淇的双臂搂着虎缶的脖颈。此时二人情到浓处,正在爱抚亲吻,怕是子昭再走近些二人也难以察觉。

子昭略觉不妥,正欲转身离去,却听曾淇喃喃低语:“少菟,不可,还未成婚,未拜祖宗,不可行此事。”

虎缶恋恋不舍地移开嘴唇,深情说道:“好,依你,返回殷都我们便成婚。”说罢,又将嘴唇吻了下去。

纵是子昭不经人事,也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该再看下去了。于是,子昭咽了咽口水,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开,隐入月光照耀不到的竹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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