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刺骨的冰冷中回笼的。

那冰冷并非来自地狱的业火，而是身下锦被滑落，带起的一缕夜风。苏明玥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鲛绡帐顶，帐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的暗纹，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是母亲最爱的那款。

这不是地狱。

这里是她的闺房，她的“兰馨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苏明玥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的，是一张细腻、光滑、毫无瑕疵的脸颊。没有火灼的疤痕，没有烟熏的粗糙，只有少女特有的温润触感。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一道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响。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将她瞬间淹没。

三年后，她十八岁及笄礼那夜，是苏家三百余口人的忌日。她的好父亲，当朝丞相苏文渊，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打入天牢，三日后问斩。她的母亲，一品诰命夫人柳氏，为了护住她，被乱刀砍死在她面前。

她的兄长，苏家唯一的希望，武状元苏明远，在回京护家的路上，被伏击，尸骨无存。

而她，苏明玥，被她最信任的未婚夫，当朝太子裴砚，亲手用一条沾了毒的锦帕，捂住了口鼻。她看着他那张曾经深情款款的脸，此刻却冷漠如冰，听着他轻飘飘的话语：明玥，对不起。为了太子之位，苏家，必须牺牲。你放心，我会为你寻个好归宿。”

她的好庶妹，苏明姝，就站在裴砚身边，穿着她最喜欢的嫁衣，脸上带着胜利者的、扭曲的笑意。她甚至还俯下身，在苏明玥耳边呢喃：姐姐，你看，你的位置，我替你坐上了。你的太子妃之位，你的苏家，还有你深爱的男人，都是我的了。你就在下面，好好看着吧。”

然后，是冲天的大火。

裴砚下令，将苏府烧成一片白地，一个不留，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烈焰舔舐着她的肌肤，灼烧着她的骨髓，浓烟让她窒息，绝望让她疯狂。

她在火海中挣扎，看着那些平日里笑脸相迎的下人、管事，此刻冷漠地离去，甚至有些参与了纵火。

她恨！

恨裴砚的虚伪绝情，恨苏明姝的蛇蝎心肠，恨宁王的狼子野心，也恨自己前世的愚蠢天真，将豺狼当良人，将毒蛇作姐妹！

意识在无尽的恨意与痛苦中沉沦，直到……

直到此刻，这熟悉的触感，这清雅的香气，将她从地狱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苏明玥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她环顾四周，熟悉的一切都印证着这不是梦。

紫檀木的拔步床，床边摆着一张流云纹的紫檀木小几，上面放着一盏掐丝珐琅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窗边立着一架博古架，上面摆着几只珍贵的汝窑瓷瓶和一卷古籍。梳妆台上，一面青铜菱花镜，映出少女清丽绝伦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虽未施粉黛，却已见绝代风华。

这是十五岁的她，及笄礼前夕的苏明玥。

距离那场灭顶之灾，还有整整三年！

苏明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身下的锦被，细腻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甚至能听到窗外传来更夫悠远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更天了。

也就是说，距离她前世惨死，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一夜。

她还来得及！

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她及笄礼之后，便与太子裴砚定下了婚约，从此对他死心塌地，对府中的庶妹苏明姝毫无防备，甚至处处帮扶，最终养虎为患。

她以为的姐妹情深，不过是苏明姝处心积虑的伪装。她以为的深情不移，不过是裴砚权衡利弊后的暂时选择。

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这场及笄礼。

苏明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滔天恨意与狂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就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任人宰割。

她要复仇！

她要让所有负她、害她、灭她满门的人，都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首先，就是那个虚伪的未婚夫，太子裴砚。

还有那个披着人皮的庶妹，苏明姝。

以及，在背后推波助澜，意图借苏家之手扳倒太子，自己好渔翁得利的宁王。

一个，都别想跑！

苏明玥掀开锦被，利落地下了床。赤足踩在温暖的地毯上，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

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带着夜露的芬芳。庭院中，几株百年桂树正值花期，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甜香。远处，苏府的灯火星星点点，透着世家大族的雍容与安宁。

这就是她的家，她前世用生命去守护，却最终被其毁灭的家。

从今往后，她苏明玥，要用自己的双手，将它打造成最坚固的堡垒，让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小姐，您醒了？”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接着是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一个穿着碧色襦裙的少女端着铜盆走了进来，她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环髻，眉眼弯弯，笑容甜美，正是苏明玥的贴身侍女，青萝。

青萝是自小跟着苏明玥的，忠心耿耿，前世在苏府大火中，为了保护苏明玥，被一根掉落的房梁砸中，当场毙命。想到这里，苏明玥的心又是一刺。

前世，她太傻了，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的心腹。所有人都被裴砚和苏明姝收买，或者各怀鬼胎。只有青萝，是真心待她，却落得如此下场。

“青萝。”苏明玥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青萝闻声，立刻放下铜盆，快步走到她身边，担忧地看着她：“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您的脸色这么难看。”说着，她伸手想去探苏明玥的额头。

苏明玥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她的触碰。

这个动作让青萝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闪过一丝受伤和茫然。

苏明玥心中一软，前世青萝对她有多好，她记忆犹新。刚才那一幕，不过是前世被害得疑神疑鬼的后遗症罢了。她不能让悲剧重演，更不能辜负了眼前这个女孩的一片真心。

“无妨。”苏明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伸出手，轻轻握住青萝微凉的手，“只是方才做了些乱梦，醒来罢了。你不必担心。”

青萝见她主动示好，又恢复了甜甜的笑容，只是眼底的担忧仍未散去：“那就好。小姐，您再歇一会儿吧，天还早着呢。奴婢去给您打盆热水来，您洗把脸，精神些。”

“嗯。”苏明玥点点头。

青萝转身去打水，苏明玥则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菱花镜中，映出一张青春洋溢的脸庞。她的眼神，却不再是前世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而是沉淀了无数鲜血与仇恨的深渊，幽深、冷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锐利。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前世那个愚蠢、天真、满怀憧憬的苏明玥仿佛就在眼前。她对着镜子里的影子，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苏明玥，这一世，你不能再输了。”

洗漱过后，苏明玥感觉清醒了许多。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青萝已经为她奉上了一盏温热的莲子羹。

“小姐，您先用些点心吧，垫垫肚子。”青萝柔声说道。

苏明玥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莲子的清甜滑入喉间，却压不住心头的苦涩。

她开始飞速地回忆前世的一切，试图从中找到可利用的线索。

前世，裴砚对她的态度转变，正是在及笄礼之后。定下婚约后，他对她确实百般呵护，时常入府探望，送来的礼物堆满了整个库房。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他真正在意的，是苏家在朝中的势力，以及她父亲苏文渊在百官中的威望。

而苏明姝，则是在这三年间，一步步地渗透进她的生活，用她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一点点取代了她在苏明玥心中的地位。她会为她绣香囊，会为她抄经书，会在她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照顾……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表演。

还有宁王，宁王李烨，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手握兵权，野心勃勃。他表面上与太子裴砚兄友弟恭，背地里却一直在拉拢朝中大臣，积蓄力量。

他之所以会动苏家，是因为苏文渊手握一份足以扳倒他的证据，而这份证据，前世被裴砚设计，反咬苏家一口，成了苏家通敌叛国的“铁证”。

这一切，都环环相扣，一环出错，便是满盘皆输。

苏明玥放下碗，眼神变得愈发锐利。

她必须先发制人。

第一步，就是要撕破裴砚伪善的面具。

她不能像前世那样，傻傻地等着他来提亲。她要主动出击，在及笄礼上，给他一个“惊喜”。

及笄礼，是她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舞台，也是她与裴砚彻底摊牌的战场。

她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清，太子裴砚，究竟是怎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青萝。”苏明玥再次开口。

“小姐，您吩咐。”青萝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候着。

“你去把前些日子我让张裁缝送来的那几件新衣裳，都拿出来。特别是那件水蓝色的云锦。”苏明玥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愉悦。

青萝有些惊讶，但还是立刻应道：“是，小姐。您是说那件绣着并蒂莲花纹的云锦吗？奴婢这就去拿。”

“不，”苏明玥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要穿那件红色的。”

红色？

青萝彻底愣住了。及笄礼虽是少女成年之礼，但素来以清雅端庄为主，极少有人会穿大红色。那太过张扬，也有些不合时宜。

“小姐，穿红色会不会太……太招摇了？”青萝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明玥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知道，青萝是为她好，怕她被人说闲话。

“无妨。”她淡淡地说道，“我就是要招摇。这一世，我苏明玥，再也不会做那躲在闺阁中，任人摆布的木偶了。我要让他们都看看，我苏明玥，穿起红衣，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她要穿一身最耀眼的红色，站在最亮的光下，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为了，宣告她的归来，以及，她的复仇。

青萝看着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光芒，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她感觉，自家小姐，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变得陌生，却又……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是，小姐。”青萝不再多问，转身去取衣裳。

很快，几件样式各异的华衣被呈了上来。苏明玥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件正红色的云锦长裙上。

那裙子是上好的云锦所制，触手生温，在烛光下泛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寓意富贵吉祥。领口和袖口处，则用同色的丝线滚了三道边，既显尊贵，又不失雅致。

前世，她从未想过要穿这样张扬的颜色。她喜欢的是水蓝色、月白色，一如她那不问世事、一心只向往爱情的性格。

而此刻，这件红衣，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点燃了她心中的恨意与斗志。

“帮我换上。”苏明玥命令道。

青萝连忙上前，为她更衣。当那抹正红色将她包裹时，镜中的少女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原本清丽出尘的容颜，此刻更添了几分凌厉与张扬，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整片星空。

“小姐……您真好看。”青萝看得有些呆了，由衷地赞叹道。

苏明玥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缓缓走到铜镜前，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钗，轻轻插入发髻中。

这支凤头钗，是母亲柳氏在她十岁生辰时送给她的礼物，寓意着希望她能如凤凰一般，高飞于天。

前世，她一直舍不得戴，总觉得太过贵重，直到死，它都静静地躺在她的首饰匣里。

从今天起，她要戴着它，浴火重生，翱翔九天！

“青萝，”苏明玥转过身，对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起，你不仅要伺候我的起居，更要做我的眼睛和耳朵。府里，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有任何风吹草动，你都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我，明白吗？”

她的语气严肃，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青萝被她的气势所慑，连忙躬身道：“奴婢明白，定当竭尽所能，为小姐分忧。”

“很好。”苏明玥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从明天起，你多去外面走动走动，特别是太子府和宁王府，听听有什么消息。还有，我那个好妹妹，苏明姝，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和谁来往，你也要打探清楚，事无巨细，都要向我禀报。”

青萝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郑重地应下了：“小姐放心，奴婢都记下了。”

苏明玥看着她忠心耿耿的样子，心中一暖。有青萝在，她这一世的复仇之路，至少不会那么孤单。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去吧，我也该歇息了。”苏明玥挥了挥手。

青萝为她熄了灯，悄悄退了出去，卧室内再次陷入黑暗，但苏明玥却没有丝毫睡意。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心中思绪万千。

三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布局，去筹谋。

她要学习前世她不屑于去学的权谋之术，她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她要变得比裴砚更狡猾，比苏明姝更狠毒，比宁王更隐忍。

她要改变苏家的命运，要保全父亲、母亲和兄长。

她要让那些前世害死她的人，一个个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裴砚，想当皇帝？她就让他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苏明姝，想做太子妃？她就让她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宁王，想篡夺皇位？她就让他阴谋败露，万劫不复！

这一世，她苏明玥，要逆天改命！

夜色渐深，寒意渐浓。苏明玥打了个哈欠，起身回到了床上。她拉过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闭上眼，前世那冲天的火光仿佛又在她眼前燃起。但这一次，她不再感到恐惧，只有无尽的恨意和决心。

她知道，从她重生的这一刻起，那个天真烂漫的苏家小姐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誓要搅动这天下风云的——复仇者。

苏明玥。

明天，就是她的及笄礼，也是，她复仇之路的起点。

她要看看，当那些人看到她脱胎换骨般的模样时，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绝伦的表情。

她要让他们知道，苏明玥回来了，带着地狱之火，回来向他们索债了！

想到这里，苏明玥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嗜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