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香槟

欧格尼的本宅庄园,位于三墙之内的王都附近。不久前,利威尔刚刚从王都脚下的地下街踏上地面,那天,他们策马奔驰了将近两天才抵达托罗斯特区以北的调查兵团的本部。

上次走这段路的时候,伊莎贝拉、法兰、夏延都在他的身边,而这次踏上这段路程,利威尔已然是只身一人,他暂时作为埃尔文的副官、前往王都参加欧格尼家的公女回归宴。

夜幕将至,欧格尼的本宅庄园已经点起了一片明亮的灯火,女侍与侍从井然有序地穿梭在这栋高大宽阔的建筑之中,珍馐美食与陈年佳酿都已经就绪。

今晚将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贵族与高官们倾巢出动,都想一睹时隔十年的这场欧格尼家之变。

公女是否肩负复仇之名回归?十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被追杀了将近十年,她要怎么靠自己一无所有的地下街流浪者身份逆风翻盘?罗博夫议员之死究竟和她有没有关系?坚持将她保护并接回本家的家臣简·奥斯格难道要与摇摇欲坠的公女共存亡吗?

怀抱着无数问题,收回手中的暗探,达官贵人们面对这场可能会席卷首都的风雨屏息凝神,都在等待着今晚的宴会能带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喜。

利威尔和埃尔文策马进入庄园之后,立刻有侍从为他们引路,他们穿过修剪得当的草坪和精心护理的庭院,这才抵达了宅邸面前。

带着各式家徽的马车汇聚一堂,正由侍从引导着停靠等待。穿着华贵礼服的人们正在门前谈笑,随后一起踏入宅邸。

侍从们接过埃尔文递去的邀请函,然后弯下腰恭请他们入内。

他们踏入其中,一眼望见的就是极尽奢华的大厅,巨大反复的水晶吊灯发出冷冽的亮光,四面高高的墙壁在柔软的地毯上投下暗沉的阴影。

衣香鬓影之间,利威尔一眼就看见了她。

夏延·欧格尼站在人群之中,她手里捏着一支细长的香槟杯,穿着杏色的修身礼裙,星星点点的钻石光辉闪耀其间,如同每位在场的贵族女孩一样,她挽起了漂亮的发鬓,带上了一顶缀满珍珠的都铎冠。当她抬眼扫视的时候,日落眼熠熠生辉,目光如刀。

她确实怎么看都不像夏延了,不像那个说出“你们在哪,我在哪”、总是身负重伤却沉默不语的地下街女孩了。

埃尔文走上前去,夏延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与埃尔文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对视,最后她伸出带着长手套的右手,埃尔文自然地托起那只手,在她无名指上那颗海宝蓝戒指上落下一吻。

对于贵族的吻手礼,利威尔看得头皮发麻。

夏延没有看他,她只是抿起嘴唇绽放笑容,对埃尔文说:“感谢您的光临,埃尔文卿。”

侍从们悄无声息地端着托盘出现在埃尔文和利威尔的身边,两杯盛装着淡金香槟的托盘已经呈到了他们的面前。夏延向他们微微举起手中的香槟杯,然后抿下了一口。

“这么一看,公女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欧格尼家一样。”埃尔文拿起盘中的香槟,向她回以一敬。

“贵族的虚礼,埃尔文卿不是也学得很到位吗?”

“公女是自愿回来的?”

“我活了二十四年,没做过多少自愿的事情,但是的确,这一次,可能是我的自愿,谁说的清楚呢?”

“看来您对主张您回归的奥格斯卿的想法了如指掌了。”

夏延没有回答这句话,她把空了的香槟杯放回侍从的托盘上,向埃尔文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利威尔一眼。仿佛仅仅两周的分别,就把他们相识相知的整整七年都已经抛之脑后了。

这场宴会让大部分人大失所望。他们既没找到机会挑出流浪十年的公女的差错,也没能如愿看见当代欧格尼公路德·欧格尼与她的冲突——欧格尼公称病缺席了这场宴会。这真的只是一场贵族之间的普通宴席。其意义,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言说而已。

宴会中途,夏延走到了大厅外的走廊里,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休息。她总算可以把压抑在胸中不上不下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此时此刻,她很想点一根烟。

“你回来,是来夺走我的位置的吗?”

夏延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在她身后对她说这句话,她还是把烟盒掏了出来,敲敲盒口抖出来一根,然后依着香炉前的蜡烛点燃了那根烟。

“究竟是谁夺走谁的位置?莉莉娅?”夏延实在懒得转身面对她。

她身后的,正是当代欧格尼公的女儿,她的堂妹莉莉娅,她擅闯台阶时试图伪装的欧格尼公女。

莉莉娅看着背对她的夏延身前袅袅而起的烟雾,皱了皱眉头。她确实被夏延噎住了,并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去吧,莉莉娅,那种场合,你比我更适应。”夏延非常想把她打发走。

身后的人静止了一会儿,然后踩着小高跟离开了。

等到那清脆的敲击声彻底消失在走廊里之后,夏延才总算能彻底松懈自己的身体,她一脚踢开了自己的高跟鞋,然后开始扶着自己的后颈放松关节。

她转过身,利威尔就站在墙边的阴影里。

他们总算对视了。夏延平静地凝视他,整条走廊里,除了他们俩,只剩下她脚边那两只被她踢得四仰八叉的高跟鞋。

利威尔什么都没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这才是他最恼火的。

“有什么事吗,埃尔文卿应该在等你吧。”

即使刚刚已经做出了不符合贵族小姐的举动,她还是摆着贵族的那套客气却疏离的架子。她什么都没解释,好像什么都不想和利威尔说一样。

这段平静犹如暴风雨前的海面,夏延已经心知这样不对,但她确实不想就这样离开。

突然,利威尔犹如一只在沉默中暴怒的凶兽,他猛跃而起,在夏延来不及反应的那个瞬息里,一把将她压倒在地板上。

巨大的冲击之下,夏延感受到了地板的冰冷和坚硬,她的脊梁隐隐作痛,头上的那顶都铎冠应声落地,珍珠们开始滚落,在走廊间发出清脆的回响。

但她沉默不语,只是低垂自己的双眼。

“你来告诉我,你究竟是夏延,艾丽卡,还是那个该死的欧格尼?”

“我谁也不是。”她这样回答道。

利威尔和夏延保持着漫长的对峙,如果就此结束这场争吵,也许一切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延这个名字,和夏延存在的意义,其实都是你给我的,如果没有你,无数个瞬息之间,我早已死去,为了和你继续一起走下去,我踏出了地下街,选择了艾丽卡这个名字。”

夏延抬起头来凝视利威尔,就像要将这副她已经能轻易描绘出的面容刻入骨髓一般,就像隔空凝望无数个时间中的自己一般。

她继续说道:“不要让我觉得我在重蹈我母亲的覆辙,利威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上你,今后也不想后悔。”

相信我吧,也让我相信你。

-

事实上,承认这份感情,已经耗去了夏延的大半心力。

简·奥格斯的信件,藏在那个欧格尼暗探的短刀里。那把由暗探深深插入夏延的肩胛,几乎夺去她性命的短刀,在其刀鞘后面,藏有一个可以塞入一张折叠纸团的暗格。

“夏延小姐,我不知道您是否能看见这封信,也不知道您能不能从路德的手下活下来,我名为简·奥格斯,在您父亲生前便是他安插在路易斯身边的臣属,很长时间里,我们都以为您和艾琳夫人一同死去了,但近年来路德的动静实在不得不引起我的注意,这令我意识到,您还尚存人间。”

“如果您还有缘与运,能够看见这封信,那么希望您能与我达成交易,您能让我得偿所愿,我也会让您得偿所愿。”

罗博夫议员的委托和埃尔文要求他们加入调查兵团的行为,不得不让夏延起疑,这之下绝对隐藏着阴谋。在上到地面之后,她就与简·奥格斯见过了几面。

这是一场交易。解决利威尔、法兰、伊莎贝拉在地面上朝不保夕的现状,代价只是回到欧格尼家,替父亲一派的人牵制路德。

在壁外调查之前,简·奥格斯已经办下了他们三个人的地上居住权利文件,并派出暗探杀死了罗博夫议员,保证了他们再无后顾之忧。而来接夏延的马车,将会在壁外调查的第二天抵达调查兵团。

这是一场交易。

可以让他们离开地下街,不受任何人限制地活在地面上的交易。

时间迅速轮转,已经以公女的身份回归欧格尼家族的夏延被压倒在走廊上,她没有将真相告诉利威尔,但她知道利威尔的心中,也许早就有了答案。

“你这……自说自话,以为可以改变别人命运的混账贵族。”他垂着头,低低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就站了起来。

他在夏延的身边停留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延躺倒在大理石地面上,抹掉了脸上那滴冰冷的泪水。

这不是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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