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午开始,天气就已经逐渐从多云转阴,阴沉低垂的厚云堆积在人们的头顶,气压不断降低,在树林中拉练的士兵们没敢脱去斗篷,只能在这秋日的闷热气息中强捱着不适训练。
利威尔班的几个人在中途休息的时候坐在了树林底下找自己的水杯。原本不会缺席每一场训练的兵长今天没来,埃尔文团长也不见踪影,只是有士兵来将他们招呼进了拿纳巴的班里跟进度。
这样的情况实在很少见。兵长是个守时的人,虽然出身地下街又时常在言语和行径中表现出痞子的味道,但他确实是个只能给他打满分的士兵——不止从身手上来说。
从昨天早上利威尔在巡逻中被埃尔文团长匆匆召回之后,利威尔班的人就没见过自己的老大。奥路欧在此类事情上常常展现出缺根筋的状态,他评价“兵长一定是去完成伟大的秘密任务了。”
其他人立刻忙不迭地嘲笑起他的说辞来,埃尔金拜托奥路欧不要再压低声音学兵长说话。佩特拉跟他们一起咯咯地傻笑,心里却隐约意识到,或许是夏延出事了。
而此时此刻的夏延,就躺在调查兵团的她的房间里面。
罗兹已经忘了自己翻了多少本医学书籍寻找符合症状的毒名,利威尔也已经忘了自己打了多少盆水把被夏延的额头捂得发热的毛巾打湿。埃尔文一大早就出发去了首都,似乎是想上下疏通关系打听一些消息。他们三个人一夜都没有睡觉,但夏延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辛劳而好起来半分。
她的温度时高时低,但脸上的血色却在被逐步抽离。利威尔和罗兹都知道她的生命在一丝一毫地逝去,但他们没有办法阻止。
罗兹检查了从欧格尼府带回来的药物,她说这不过是一份混着镇静剂的无用糖水。
平心而论,利威尔不是特别怀疑德里安。夏延被掳走的那天,他对利威尔说出的那句“公女给了我新的人生”是出自真心的,而他想救夏延所做的一切举动也都出于真心。
就在这个时候,夏延的房门被敲响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夏延被带进了调查兵团,而埃尔文现在应该刚刚抵达首都,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种了。
利威尔示意罗兹不要出声。他赤手空拳,但是他完全没有忧虑过自己放不倒德里安。他站起身来去打开了门,对方金色的绒毛脑袋正要急冲冲地往里钻,利威尔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德里安愣了愣,而利威尔已经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殿下在你这里吧?”德里安看起来非常忧虑,似乎是连夜赶路又过分忧心的原因,他的黑眼圈相当明显,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
“你来做什么?”利威尔反问他。
“我知道殿下更愿意跟你呆在一起,但是我找到了解药,我是来送药的,现在得立刻让她服下才行,我——”德里安急急地说道。
但利威尔却打断了他:“怎么找到的,主谋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德里安愣住了,他拷问下人寻找解药,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此时又在暴雨天气里从首都赶来托罗斯特区的调查兵团,因为身体上过分的劳累,他疲惫的大脑没能让他在来之前就想到对付利威尔的说辞。
他低下头,看着斗篷上的雨水不断落下,水珠们已经逐渐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水洼。
利威尔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做回答,索性打开门准备兀自回房让德里安滚蛋。
“叛徒之一是我的父亲。”德里安却突然出声了。
利威尔倏然回头看向他。
“我父亲是医生,毒就在他给我的去疤药里。”德里安抬起他哀伤的脸,他湿漉漉的金发垂在脸上,水珠正顺着他的脖颈滚入斗篷。
“所以你一查那份药就知道了是你父亲。”利威尔的表情变得阴郁了起来:“而这是调查的最早期就完成了的事情。”
“是的,但是我父亲不是主谋,如果我父亲牵扯其中的事情被公之于众,那么我就必须卸下守护殿下的剑,但是现在不行,在欧格尼府,只有我能保护殿下了。”德里安说。
他不认为利威尔是个好糊弄的人,虽然德里安不愿意把自己的弱点展露给这个臭矮子,但是现在确实是处于只能实话实说的场合。
“你可以掩盖一次事实,那么你可以掩盖无数次事实。”利威尔说:“我现在不能相信你。”
即使预感到了这份不信任,德里安的脸上还是骤然糅杂了几分绝望和痛苦,他捏着药物的手颤抖着,最后他将那份药递给利威尔,说:“等这次的事件结束,我会向殿下请罪,无论是什么罪责我都会承担,药是我给莱薇的,对亲人的过分信任也是我的问题,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下殿下的性命。”
“不要向我担保未来,”利威尔抱起手臂不愿接过那袋药,他说:“药是怎么来的,谁给你的,来源在哪里,把这些说清楚。”
他在逼自己,就像猎人将猎物步步逼入陷阱一般。
德里安知道,但他没有办法,他看着利威尔那双除了警惕之外再难捉摸的蓝灰眼,像是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缓慢地开口了:“我用我继母和她女儿的性命威胁了我父亲。”
“……什么?”
“我在她们身上涂上同样的药膏,然后逼迫我父亲拿出了解药。”
他的心冷了。
德里安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感觉到那份心冷的,夏延不得不抬起复仇之剑手刃血亲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痛苦,悔恨,矛盾,难以抉择,这些都是只有血亲相争才能深刻带来的感受。
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把他卖给了奥格斯家臣做侍卫,他们签的是随时可以放弃他生命的死侍契约。父亲在一个清晨抱着他痛哭着说对不起,这样起码他们都可以活下去而不是一起被债主杀死,在德里安毫无自知的情况下,他被送到了简·奥格斯的家宅中,从那之后,他过的就不是自己的人生了。
是以死亡为最终目的的棋子,无足轻重的奥格斯死侍德里安。
父亲会经常来看他,给他带自己新娶的妻子做的饼干,给他看妹妹的照片,念叨着阿丽娜是个怎样的好孩子,说她和德里安一样懂事。
“起码我们活下来了,我亏欠你,我也感谢你。”父亲经常这样说。
他是真的恨过他们的。
他永永远远地只能做一个随时可以被放弃的死侍护卫,而父亲却拥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人生,他成为了父亲旧时代阴影的标志,成为了父亲获得新生活的筹码,他是他们的工具、道具、路径,活了二十三年都没有找到自我的意义。
他恨他们,但却无法克制自己爱他们。继母做的饼干他一块都不舍得吃,仿佛那些饼干呆在那里,就代表着他还是受人牵挂受人爱的。
他期待着与父亲每次的相会,单单是听见他对着自己说出的那些话语,他就能感觉到自己不止是一缕无处可去的游魂。
他愿意听妹妹长大的故事——学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吃饭的时候总是咬到自己的舌头,从路边采来野花给父母做成了一对戒指。
他总是痛苦又爱惜地面对父亲和父亲的家庭,他总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第一次见到夏延的时候,德里安就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她确实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流氓公女——即使她将自己的礼仪做得足够好,却也经常在处事行为中不经意地透露出些许痞子的味道——但私下的时候,夏延就像一缕游魂,她被欧格尼的姓氏束缚着推动着,不得不与既是血亲又是杀父仇人的路德住在同一屋檐下,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轻易展露自己。
夏延问过德里安“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德里安答不上来,这让他窘迫而难过,他只能回答夏延:“我是个死侍,我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天的公女没再回答什么,她一个人坐在桌前看了很久的书,没过一周,奥格斯就把德里安的死侍契约送到了德里安的手上。
他不知道夏延是拿什么跟奥格斯做的交易,总之,夏延在面对拿着契约书涨红了脸支吾的德里安时,只说:“你现在自由了。”
但你不是自由的,公女,你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却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德里安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选择——他要跟随夏延。
即使德里安单单是看见夏延站在暴雨的屋檐下抽烟再沉默着将烟头丢入水洼之中,就意识到她是想到了利威尔。
在检查出所有的药膏中有问题的那份正是来自自己的那份之后,德里安只能感觉到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生生地将他的精神劈成了两半。
面对他的质问,父亲慌慌忙忙地安慰他、劝说他,父亲说夏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可以杀人不眨眼,她放弃德里安也只是一念之间,她将契约书想办法还给德里安是为了更好地拉拢他,让他像现在一样甘愿与自己的亲人反目成仇。
“你不能成为她!德里安!你是我的儿子,你不能像她一样冷血地放弃自己的亲人!”父亲这样说道。
“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新家庭的生活可以更上一个台阶吗?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把我卖给奥格斯,这次又卖掉我所效忠的君主的命去换了什么?”
德里安想要把身体中压抑了二十年的苦痛一并发泄出来,他想将自己的每一分骨血都还给父亲,好让他忘了自己、放弃自己、离开自己。
当他泪流满面地拉过妹妹然后把药膏抹在妹妹的脖子上的时候,继母的尖叫声和父亲的拉扯让他感到麻木,他推开父亲,对他说:“把解药拿出来,如果你还想让你美满的新家庭继续圆满的话。”
父亲痛骂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是个被女人的花言巧语蒙蔽双眼的蠢男人,但是他最后还是拿出了解药。
德里安在暴雨中向托罗斯特区一路疾驰而来,大雨浇灌他又清洗他,但他知道不管是什么都无法洗净他从出生开始就紧紧跟随他的原罪了。
亲眼见到病危的夏延的瞬间,他的罪恶感再次被无限放大。他宁愿自己死去,也不希望原本就举步维艰的夏延因为自己陷入这样的生命危机。
罗兹检查了药物,她带着将信将疑的目光看向利威尔,告诉他这药的成分难以确定,是否真的要给夏延服下。
利威尔点了点头。他已经相信了德里安。
看着罗兹给夏延服下那剂药之后,德里安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了下来,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脸,抹掉脸上残余的雨水,然后走出了房间。
他靠着墙壁无力地坐下,在这个过程中,湿漉漉的斗篷中升起潮意,一切都在加重他的疲惫感。
门开了,利威尔走了出来,他坐在了德里安的边上,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然后递给了德里安。
是和夏延一模一样的廉价烟。
德里安看着它,然后接了过来,利威尔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把打火机扔给了德里安。
第一口就把德里安呛了个正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缓呼吸之后,他才沙哑着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殿下怎么会喜欢这么刺喉咙的东西。”
烟雾在指尖缭绕而起,德里安盯着它上升扩散在空气之中,试图感受夏延每次抽烟时的感受。
“关于主谋,你查到哪一步了?”利威尔问他。
利威尔也很疲惫。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这样的无力感,在夏延的事情上,他总是感到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这样的无力感与面对部下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他相比更加迅猛而更加令他难以控制自己。
关于那根理性的弦,他保护得太好太好了,他希望所有人活下去,却还是不得不接受所有人的生离死别。大局为重,果断和理性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这根弦在面对夏延时总是摇摇欲坠。
她是他的弱点,这一点毋庸置疑。
“殿下下不去手。”德里安呼出了一口薄薄的烟雾,然后说。
似乎是另有隐情,利威尔稍稍转头看了眼德里安,然后问:“对谁?”
“路德的女儿,莉莉娅·欧格尼。”德里安说:“有比欧格尼家族更有实力的‘他们’不希望夏延殿下掌管欧格尼,那么除了夏延殿下,现在最有可能继承欧格尼家的就是莉莉娅小姐,‘他们’一直在支持莉莉娅,她被关在地牢,殿下终究还是没法对本无罪的妹妹下手。”
他这番话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确了,以至于利威尔立刻绷紧了神经。
那个‘他们’,只有可能是中央政府或者王族。欧格尼家作为王族旁系,历代家主一直都是要参与中央政事的,但是自夏延手刃路德到她正式承爵以来,顶上的那帮人都没有要拉她入伙的意思。
夏延不太说自己家族的事情,利威尔也不太问这些。因为利威尔知道她跟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只想做夏延,不想做欧格尼。
但是现在他明确地认识到,如果他什么都不问,他根本不会知道夏延在首都有多举步维艰,也无法为她遭遇的危险做出任何的预警。
利威尔掐灭烟头,沉默着站起身走回了房间。
苦情德里安,在线威胁亲爹。
今天中期答辩了一下,答辩老师正好是上次毫无理由地给我打出历史最低分导致我绩点被瞬间拉低的神奇男人,然后我破罐子破摔阴阳了他依旧毫无理由的强行挑刺,说实话很爽,所以答辩完赶紧跑来更文来了。
把金毛德里安的心路历程交代了一下,说实话我还蛮喜欢他的,写他的时候有些语句蛮发自我内心的。
这篇文可以另外起名《身不由己的苦情人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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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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