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栋楼刚刚才经历过彻彻底底的大扫除,连墙缝里的灰尘都被人一丝不苟地擦了个干净。整洁的办公桌上,大容量的陶瓷杯中盛装着热腾腾的红茶,用来搅拌的勺子已经被搁在了一边的手帕上。
杯子的主人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正在翻阅手中的文件,他的目光粗粗扫略了一遍。然后抬手拿起杯沿,正准备品尝第一遍冲泡的红茶的香气,但他敏锐的神经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他高高举起杯子看向杯底,果不其然,他看见杯子底端被人歪歪斜斜地涂鸦了一句“你这龟毛傻子”。
利威尔盯着那行字,凝滞了一秒。
整个调查兵团里头找不出第二个人敢动这种手脚,他都不用思考就知道是谁这么胆大又不怕挨揍。
埃尔文意识到他这个奇怪动作的时候,他稍稍抬起头看了利威尔一眼,立刻就知道刚刚被迫参与大扫除之后,夏延偷偷摸摸地对着利威尔的杯子干了什么。
他嗤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审阅自己的文件。
而一边的利威尔显然注意到了埃尔文的异动,他转握住杯柄喝了一口红茶,突然说道:“我有事情要问问你。”
“嗯?你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埃尔文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利威尔,突然意识到对方千万年不变的阴鸷表情里多了几分严肃的味道。
“我之前认为你自己会告诉我,但是我现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利威尔说。
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埃尔金刚刚为他们俩冲上红茶就火急火燎地赶去训练了,此时此刻不要说这个办公室了,就连走廊里恐怕都空无一人。
他是特意挑了这个时机的。埃尔文意识到。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笔,等待利威尔开口。
利威尔没看他,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文件,但他已经开口了:“你知道夏延在被王政追杀,她的存在不仅是在稳固调查兵团,也是在毁灭调查兵团,毁灭和稳固不是什么恰当的反义词,没了欧格尼的资助,调查兵团也可以继续存在并且前行,但是放任她留下,反而有可能让她和我们一起毁灭。”
埃尔文的神色逐渐凝固,他沉默着等利威尔把话说完。
“告诉我,埃尔文,你为什么能这么坚持要让夏延留在调查兵团里,我能想到的问题你不可能想不到,这不是一桩非常对等的买卖。”他的蓝灰眼已经扫向了埃尔文。
他们两个保持着一段沉默的对视。利威尔的目光像是带着攻击性的鹰隼,而埃尔文像一只蛰伏防守的狮子,他们彼此用目光对峙。
埃尔文终于开口了:“你认为,我可以相信你吗?你又会相信我吗?”
“事到如今你还在问这种蠢问题?夏延·欧格尼的生命是我需要负责的存在,即使我知道你放夏延进调查兵团有别的想法,我照样把她的命和我的命都交在了你的手上。”利威尔说。
“好,”埃尔文垂下目光,缓慢地说道:“因为她被王政追杀这件事情本身,或许就可以进一步验证我的猜想。”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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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夏延从首都把拜伦卿传召来了调查兵团。如果是埃尔文毫无理由地让她喊自己垂垂老矣的家臣踏一段颠簸的旅途来这个危险之地,那她是一定会拒绝的,但是提出这件事情的是利威尔。
对于这件事情,他表现得非常坚定。而夏延知道利威尔从不是没事找事的人。
当她带着福伦斯·拜伦出现在利威尔的办公室的时候,她还在向利威尔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利威尔只是看了看她,示意她等等。
埃尔文很快就来了,整栋办公楼都已经被清空,士兵们都在围在楼下训练,是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最佳时间。
拜伦和埃尔文彼此寒暄问好,夏延盘腿坐在了一边的小沙发上,她捞起利威尔的杯子想喝口水,其实是为了确认了一下自己写的那行字有没有被擦掉。
在她看清底下那行字一个没少的时候,埃尔文已经向拜伦抛出了问句。
“拜伦卿,您认为欧格尼阁下为什么会被王政追杀?您对上任欧格尼公的被杀又有什么看法?”埃尔文问。
他提起了父亲。夏延立刻露出惊诧的目光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埃尔文,转而又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看向利威尔。但利威尔没看她,他和埃尔文一样看着拜伦,似乎是在等他做出回答。
拜伦露出了些许兴趣盎然的表情,他看着埃尔文,问他:“那请问史密斯团长,这么多年来调查兵团死伤惨重且耗费资金钱财,王政为什么依旧需要调查兵团?”
埃尔文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了起来,他说:“看来我们一致认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
“是的,”拜伦说:“夏延阁下为什么被王政针对其实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她跟普通贵族的区别很大。”
“关于我被王政追杀这件事情,我一直以来的推测都是我父亲的死和王政有关。”夏延插了一嘴。
利威尔摇了摇头,这不是最恰当的推测。有的时候,他比夏延自己还了解夏延,他说:“你就没点自知之明吗,见过你的人都觉得你和普通贵族不一样,你是个变数,或者说,你是个异端。”
夏延握着杯沿,愣住了。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莉莉娅,在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嘲讽了莉莉娅这类墙内贵族如笼中金丝雀般的想法,她确实看不起这群贵族如家畜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
是的,她看不起他们,可这不正说明了她和他们的不一样吗?她在领地施行的策略,她屠杀家臣的果决,她资助调查兵团,她迫于追杀将自己的侍卫们训练得像是合格的士兵。整个墙内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像她一样行事了。
在夏延·欧格尼带着某种惊惶的预感看向利威尔的时候,利威尔已经沉沉地向她开口了:“贵族们都不涉足军事,他们只在三墙内醉生梦死,而你身为贵族却超出常规,你不因舒适的生活满足,你很彻底地使用了你的权利也担起了你的责任,王政是在恐惧你。”
他们为什么恐惧我?因为像莉莉娅那样的贵族才是他们需要的?为什么?而这和调查兵团有什么关系?
无数想法从夏延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但她还没来得及将一切串联起来,因为埃尔文已经将答案说了出来。
“像针对欧格尼阁下一样从内部扼杀不受控的非常规者,王政需要调查兵团,也许是因为他们要调查兵团鲜血淋漓的现实提醒群众离开墙壁的危险性和难度。”埃尔文说:“或许,王政从一开始就在撒谎,他们就是要禁锢人们思考的自由度,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让人类走出墙壁。”
这个推测大胆到有些异想天开,但夏延承认埃尔文确实有理有据。
她的目光颤抖着消化这些信息,利威尔把她手里几乎已经有些拿不稳的杯子接了过去。
这太可怕了。夏延想。是王政在束缚墙内的人类,他们希望所有人都像围栏里的家畜一样过日子。那么中央宪兵那种不讲理的存在,一下子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中央宪兵,就是为了肃清墙内的“非常规者”而存在的吗。
那我父亲呢?我父母的死又是因为什么呢?难道路德一直以来,真的,真的只是个幌子吗?
“那……”夏延艰难地开口:“我父亲的思想和策略,是不是也是王政眼中的异端?”
一手教出了路易斯·欧格尼的福伦斯·拜伦看着她,目光中已经透露出了哀伤的端倪,他对夏延说:“是。”
“你们其实很像,夏延小姐。”拜伦又说道:“路易斯家主从小就是思想自由而不羁的人,就像他执意要娶当时身为宪兵的您的母亲艾琳夫人一样。”
夏延深深地埋下了自己的头,她蜷缩在沙发上,似乎是在颤抖。房间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她。
“真的是王政帮路德杀了我父亲,好让混吃等死的家畜上位,而你——”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夏延的目光中带着凛冽的寒意,直直地看向埃尔文,她说:“而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拿我和整个调查兵团试探王政的想法。”
“是。”埃尔文并不畏惧她的目光,他说:“不管是对我,对你,还是对整个调查兵团的存在本身,这个真相都很重要。”
“我以为你利用我是在我心甘情愿的情况下,我为你们提供资金,我为你们在中央面前站队,但原来我是真的玩不过你啊,埃尔文?”她站起来,走到埃尔文的面前,对他说:“你拿我们所有人的命玩了一个赌局。”
“我们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欧格尼阁下。”埃尔文说:“想想你与你的叔叔的对阵,想想你与王政的对阵,你其实一直都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吗?”
夏延脱口而出:“我可以因为赌局而死,但——”
但是利威尔不可以。
他可以为了自己的信念去墙外屠杀巨人,为了自己身为士兵的使命奉献一切,但他不该被卷进这种恶心糟糕的权利斗争里。
她没有说完,因为她知道那家伙肯定会不高兴。
而利威尔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拍了一掌夏延的脑袋,原本脸色阴沉的夏延·欧格尼立刻吃痛地捂着额头蹲了下去。
始作俑者抱起手臂靠在墙边,对她说:“别再让我听见你说你可以死但我不行这种屁话,半句也不行,下次我会直接把你扔进河里让你漂回首都。“
那边的拜伦倒是露出了些许惊异的表情,他的目光在夏延和利威尔之间来回扫了一遍,感叹了一句“夏延小姐确实也老大不小了啊”然后喝了一口手里的红茶。
这老头子倒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悠闲样子。利威尔心想。
夏延抬起头,看向拜伦,她说:“拜伦卿,所以你说你回来是为了挽回十年前的错误,但其实你是——”
“为了救你,夏延小姐。”拜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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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拜伦之后。夏延一直闷闷不乐地站在沙地边上踢石子。正是午训的时间,训练场上与她相熟的几个士兵远远地看见她,都不太敢上去和她搭话。
之前就是这样的了,欧格尼阁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有罗兹敢面色无常地上去问候她。
等到夏延一个人在那边低着头把石子踢了百八十遍之后。利威尔一把将与自己对练的奥路欧撂倒在地,他抛下一句“自行训练”,然后拍掉手中的灰尘,也没卸立体机动装置,只是往训练场边上走去。
“四点了。”
大脑完全放空、已经只是在下意识地重复踢石子动作的夏延,被这“四点了”拉回了思绪,她抬头看向利威尔,对方正在穿上自己的斗篷。
他说:“吃饭。”
哪有四点吃饭的道理?站在酒馆门口的时候,夏延就知道利威尔其实是带她喝酒来了,不过如果他没有提醒自己,恐怕她今天都要忘记她平常那套喝酒的时间流程了——下午四点,正是她喝扎啤或者加冰威士忌的时候。
酒和红茶已经被端上来了。但是平常见酒眼开的夏延只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加冰威士忌,没有动手的意思。
等到杯壁的水珠滑落,在桌面上积起一圈水纹,夏延也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杯威士忌。
对面已经把红茶喝了一半的利威尔踹了踹她的椅子,于是夏延抬起头看向他。
“我觉得有件事情得跟你说清楚。”他说。
“啊?”夏延有点愣。
“虽然你怎么选我不会管你,但是你没必要因为我和肯尼为难然后天天躲在首都一副我怎么你了的样子,我不会阻止你去杀肯尼,但是我不会让肯尼杀了你。”
“……为什么?”现在的夏延很难把他最后那句话的逻辑理清楚。
“因为我不会,”利威尔停顿了一下,把原准备说出的两个字咽了回去,然后继续说:“我不会放着你不管,而且我也知道你杀不了肯尼,倒是你可能被他杀了。”
夏延看着他,开始眨眼消化这段话的信息量,然后她迅速地无视了后半段,开始冲着利威尔探出身子来,带着点揶揄带着点兴奋问他:“你说什么?士兵长大人刚刚说什么?不会什么?不会放着我不管?”
利威尔迅速地侧过身躲过她从另一边向自己袭来的脑袋,将目光放向窗外,说:“闭嘴喝你的酒。”
前半段是大家基于现有情报推测夏延为什么被王政针对,以及埃尔文一贯的“你们都在第一层而我在大气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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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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