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情况绝对不容乐观。利威尔非常明晰这一点。
他藏身在酒馆的柜台后面,肯尼·阿克曼就站在他的身后,酒馆外围遍布宪兵,别说是保住艾伦和希斯特利亚,恐怕他此刻都已经自身难保。
但该赌的事情,还是要去赌。
他的目光挪向面前酒瓶反光面上的肯尼。肯尼·阿克曼正以他一贯的不着调语气问他:“你不是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杀人吗?”
“是啊。”
枪响的瞬间,肯尼·阿克曼抬起左手的椅子挡去枪炮的这一击,在他几乎被这巨大的冲击带出门去的时候,他眼里的小不点已经从柜台后面一跃而起,瓦斯和绳索喷射而来,他将肯尼摁倒在了酒馆的门内。
肯尼觉得这小子确实变了,他以为利威尔放出这一枪之后就会立刻突破酒馆逃走,但是他却选择了与自己对峙。
利威尔靠近肯尼,压低声音从牙齿里磨出一句话来:“雷斯家是不是就是真正的王家?”
听到这个问句,肯尼笑了。他知道这几天的舆论将夏延·欧格尼抬上了一个怎样的高度,也知道那个被他救了一命的女人极有可能被迫登上王位。
但是他想不到自己的侄子居然还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这条情报的确可以让夏延·欧格尼免于登上王位,但是他为什么会认为能从自己的嘴里问出答案?
当下的情境里,这个小不点没资格讯问自己。此时此刻的肯尼·阿克曼才是猎人,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利威尔。猎物向猎人提出问题,那就只是在抱着一丝可怜的希望祈求而已。
这种作风可不符合他知道的那个利威尔·阿克曼。
“小子,从你放弃一个人做了另一个选择的时候开始,事情就已经无可挽回了,谁都不可能做到两全,”肯尼·阿克曼说:“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告诉你。”
头顶的中央宪兵开始焦躁地挪动脚步,已经没有时间了。利威尔一咬牙,将肯尼·阿克曼抛了出门外,他端起椅子砸向窗外,然后窜出了酒馆。
这些,夏延·欧格尼都不会知道。她从审议所的地下监牢出来,扎克雷的秘书艾达已经站在门外等她,艾达只说总统有请您,并指了指马车。但夏延没有坐她们的马车,她跨上自己的马,对艾达说:“带路。”
夏延是从后门进的总统府,她的侍卫们都被留在了一楼。当她步上二楼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她就知道,时候到了。
扎克雷,皮克西斯,埃尔文。他们都在。这似乎就是埃尔文被羁押的地方,一个还算舒适的普通房间。桌上的四杯红茶已经被冲泡好,他们早就在等她了。
夏延在他们的对面坐下,皮克西斯问她是否要来一点威士忌,夏延伸出手婉拒了他,于是扎克雷问起她拜伦在监牢中的状态,她终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她说:“要跟我寒暄到什么时候,大家都是老熟人,有什么话赶紧说。”
片刻的沉默后,皮克西斯笑了。扎克雷将一张印盖着两大军团印章的联名书函递到了夏延的面前,他说:“王政的肯特公爵就坐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他在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务,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们就会立刻控制他,并告知他的侍卫,他们的公爵将在总统府过夜处理文书。”
这张联名书函,单单看整齐并列的守之蔷薇和自由之翼就能感受到其分量之重,再往下,是与夏延·欧格尼交好的几大贵族和议员的家徽。这是一张推举王族旁系夏延·欧格尼成为新王的联名书函。
她扫视这张书函上人们的亲笔签名,每一个字迹下都藏着一个人的身影。夏延颤抖的目光一路向下,每看一个名字,她都感觉自己被推入深渊一步。
直到她看见埃尔文·史密斯后面跟着的那个名字,她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了,她的大脑一下就被抽成了真空,而她却还是不得不再次面对摆在眼前的现实。
利威尔·阿克曼。
他甚至用了自己的姓氏,而这个姓氏,还是夏延告诉他的。
她太认得利威尔的字迹了。那些被他处理过的文书上都留着他的字迹,而他自从加入调查兵团之后,为了不让别人因为他的痞子身份看轻他,他对着报纸练习过很长时间的笔迹,而他也终于写出了一手工整漂亮如印刷体般的好字。
无可否认,这确实是利威尔亲手写的。
“别开玩笑了,”她好不容易才将哽咽吞回肚中:“你们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换掉弗里茨王?百年来,王室都是墙内人类的精神象征。”
“我们只差最后一张牌。”埃尔文沉静地注视着夏延,这么告诉她。
电光火石之间,夏延突然意识到了,她倏然抬起头看向埃尔文。一种强烈的预感正在从她体内疾冲而上,她慌乱地放下那张联名函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一粗鲁的动作带倒了椅子,也带倒了矮几边的红茶杯子,一片混乱中,她一边伸手检查了自己的佩剑还在腰间,一边向门口冲去。
但是已经晚了。艾达敲开了他们的门,她站在门口,用一种复杂而悲伤的目光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夏延。
她说:“福伦斯·拜伦已在地下监牢遇难身亡,所有的记者已经第一时间获悉了消息。”
他是自杀的!夏延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但是她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她靠着墙扶住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即使不想思考,但一切也都已经串联了起来,她抬起她饱含痛苦的目光,问他们:“你们马上就要掌控舆论了,是不是?”
艾达关上门离开了。扎克雷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拜伦卿已经将您这些年被王政迫害的一切真相和证据都收集妥当,包括您在地下街留的那个证人德沃里克的口供,今天早上对拜伦卿纂夺家主权的审议将被翻案,他会是为了保护您而自愿进入监牢,并被中央宪兵折磨致死的。”
他是自杀的,他是自杀的,他是自杀的!福伦斯·拜伦从她夏延·欧格尼离开地下监牢之后就自杀了!中央宪兵不可能挑这个时间要他的命!如果他们要了他的命也一定是悄无声息的!不可能这样大张旗鼓!
这是他们所有人布的局,而我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福伦斯·拜伦不仅在其中起了极大的作用,他甚至用命也要将夏延送上王位。他一定是认为夏延只有称王才能真正平安地活下去,又或者是被埃尔文扎克雷这帮擅长捉摸人心又擅长玩弄人心的家伙以人类未来之名给说动了。
夏延感觉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她大声地向他们怒吼着:“你们所有人都在逼我!福伦斯·拜伦用自己的性命逼我!连利威尔·阿克曼也在逼我!”
“是,”埃尔文说:“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夏延·欧格尼阁下,请立刻加冕成为女王,中止这场针对调查兵团的闹剧,你也不想利威尔就这样被继续通缉吧,肯尼·阿克曼有多棘手,你比我们都要清楚。”他还在说。
夏延·欧格尼突然意识到,她从出生开始就在饱尝无可奈何。无论她的剑术精湛到怎样的程度,她的刀片都会在女巨人的结晶面前断裂。无论她多么奋力地想要挣脱枷锁,满心以为这样就可以获得自由,她也只是在朝着镣铐的方向奔跑着。无论她为了和利威尔站在一起付出了多少,她也还是会被利威尔以大义之名推开。
她一把拽起埃尔文的领子将他拉向自己,她质问他:“你嘴里口口声声的自由,其实是要用我的自由来换的是吗?”
埃尔文还是平静地注视着她,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动容半分。
“回答我!埃尔文!”夏延吼道。
“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调查兵团的士兵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付出。”埃尔文说。他的声音和表情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夏延垂下了头,她拽着埃尔文衣领的手还在不断用力,她全身的肌肉都因极度的紧绷而颤抖,她咬牙切齿地对埃尔文说:“我真是听够你冠冕堂皇的语句了。”
埃尔文不为所动,但夏延还在继续说下去。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就算我不认同王政的做法,但是如果说是为了人类可以存续,听王政的,不断封锁墙壁保存人类的火种何尝不是一种更保险的出路!以你的观念来决定墙内所有人的命运,根本就是押上人类的一切去赌而已!”
“我今天失去自由加冕成这个狗屁王变成你们的傀儡,只是因为我玩不过你!别拿你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对我说教!你自己不心虚吗!你那些纠结于真相的表现,是真当我傻还是我瞎?别说是我了,利威尔肯定也早就洞悉了你的真心,我是玩不过你,但我他妈不是傻子!”
埃尔文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夏延,他攥了攥他的左手,最后又放开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了些许的动容,他说:“在做出选择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我也一样,但我会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而前行,就像你说的,你玩不过我,王政玩不过我,那么或许我选择的道路就比王政的更加有用。”
“而且,”他平静地说道:“胜利者才能掌控一切。”
他说完这段话之后,夏延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放开了埃尔文的领子,然后后退了几步,她的左手自然地搭在了她的剑柄上,等到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的日落眼里已经翻滚起了汹涌寒冷的潮浪。
她的反叛之名从来不是徒有虚名。
“好。”她说:“你说王政的阿特利·肯特公爵在这里是吧?他迫害我和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既然我要称王,复个仇不过分吧?”
她倏然将自己的整把长剑连剑带鞘地取了下来,皮克西斯和扎克雷已经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他们立刻大喊自己副官的名字,在他们的副官和士兵破门而入之前,皮克西斯率先冲向了夏延,这个老兵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控制住这头狂狮,但他以为自己可以拖她一二,但是他想错了。夏延·欧格尼从来不是个因为对手的身份而手软的人——她的剑鞘在皮克西斯靠近她之前就已经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皮克斯西吃痛停滞,夏延回身后旋踢,一击踹在他的胸口。
“拦住她!”被踹到了墙边的皮克西斯捂着自己的胸口冲着进门的士兵们大喊道。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她,她空手格斗的时候就是个怪物,更别说她手里还拿着母亲的佩剑了,人们应当感谢她没有将那把剑的寒芒出鞘。
她躲过艾达的左拳,倏然搂住了艾达的后腰,她屈膝蹬伸,艾达的双脚就已经被迫离地,夏延·欧格尼将艾达摔向了门口的士兵。人们被这一冲击带得几乎跌倒在地,他们堪堪稳住身形准备二度冲向夏延的时候,她已经灵活地跨越他们冲上了走廊。
走廊尽头,肯特公爵所处的办公室前,四个肯特家的侍卫对另一边的骚动惴惴不安。他们突然看见一个女人跨过那些摔倒在地的士兵向他们跑来,他们从她的日落眼里认出了她,且被她的来势汹汹所震惊,堪堪抬起枪想让她停下。
他们当然认得她了,那场肯特公爵夫人所办的宴会上,他们就是奉命守在小间里准备对夏延·欧格尼不利的人。
夏延·欧格尼的长剑已经出鞘,她的剑鞘被她扔到了一边,那柄因主人而有名的长剑闪烁着骇人的冷光,侍卫开枪了,但她早已扯下自己的斗篷借此躲过这一枪,在这个过程中,她如一头迅猛的野兽般接近了领头的持枪者,持枪者在失去距离优势的那一刻只能抡起枪砸向夏延,但他只能看见那个敏疾的女人一瞬跃起的余影,被他当作近战武器砸下的枪扑了个空,但他的肩膀却骤然被施加了重量。
夏延跃上了他的肩膀,但只是把他的肩膀当作了一个着力点。她的长剑钉入了持枪者的眉心,在领头的可怜虫失力摔坐的那一刻,她拔出了长剑,鲜血从几乎四分五裂的头颅中迟疑片刻然后喷涌而出,而此刻的夏延早已斩杀了第二个人。
她对肯特家的人,没有一点怜悯可言。
当她站在阿特利·肯特面前的时候,她的脸颊和向下持着的长剑都沾满了新鲜的血液,浸满了同样猩红色的黑发有几缕黏在了她的额角,她锐利的目光看向了阿特利·肯特。
“就是你啊,王政的阿特利·肯特公爵。”她说。
等到扎克雷和皮克西斯抵达肯特的房间时,他们已经只能下令所有人不得靠近二楼了。
夏延·欧格尼站在窗前看外面恢弘盛大的落日,阿特利·肯特颓然地后倒在他的椅子上,已经失去了呼吸,他的胸口直直地插着夏延的那把长剑,剑刃的锋芒在落日的余晖下依旧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她转过头来,用她那双与窗外景色并无二致的眼睛看向他们。
“行啊,走,反王称王。”她突然笑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