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今又白又被**燃叫进了寝阁。
“昨日忘了跟你说,那粥……”
“多谢,挺好喝的。”**燃抢话道。
今又白未说出口的“是我拿来抵酥饼钱的”被这样一句人话堵了个结实。
“……不客气。”
算了,看在他昨日有点惨的份上,就不计较了。今又白如此安慰自己。
“今日叫你来,是带你去见一个人。”
**燃将他带去了宫中的刑狱,关七已经在大门口侯着了。
“宫主,人醒了。”
“嗯,走吧。”
三人顺着石阶而下。
刑狱内,墙壁上的火把插在生锈的铁环里,焰心发红,灯油混着腐脂,烧出一股腥腻的焦臭。
空气是粘稠的,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每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湿意。
今又白看见石壁上渗出的水珠在火花下泛着油亮的光,看的他有些反胃。
越往深处,难闻的气味愈发蓬勃。
霉味、汗臭、血腥……各种味道混在一起,直往今又白鼻腔里钻,弄得他喉咙发紧。
他还从没有来过这么恶心的地方。
想到这儿,今又白忍不住观察了下走在他旁边的人。
**燃这么娇气,应当不好受吧?
但出乎他意料的,此人脸色无波无澜,完全没有任何不适的举动。
**燃察觉到今又白的反应,凑近他耳边低语:“怎么,害怕了?”
他嗓音低哑,带着一丝气音,尾调上扬,像猫爪子般在身侧的人心尖上挠了一下,痒痒的。
“……才没有,”今又白故意离他远了点,“好好说话。”
**燃轻笑,喉间溢出一声呛咳,无意间又贴近今又白,说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关七走在两人前头一点,对谈话听的一清二楚,心下思绪翻腾——又来了又来了,主人这爱调戏人的毛病何时能改改?
上次把李尚书家公子吓的跌进荷花池,害我连夜捞人,还赔了件衣服。
李公子李璞玉,户部尚书李蒙之子。
他生性单纯,模样清秀乖巧,从小被父亲视如珍宝。
李蒙生怕他磕了碰了,出去被人骗了,因此极少让他出门。
李璞玉自幼活的似闺中女子——整日里不是与墨色书香为友,就是去园子里赏花喂鱼。
在他二十岁那年,李蒙为他举办弱冠宴,邀请了许多达官显贵前去,**燃也是其中一员。
李璞玉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男子,就像书里画的一样。
李蒙是皇后的表亲,皇上的心腹。他本受皇上旨意,邀来**燃以试探之,不成想却让宝贝儿子落了套。
当日宴会间隙,李蒙听见儿子说他倾心于**燃时,差点一口老血哽在气道,大有一命呜呼的架势。
试探之事也因此作罢。
李蒙本以为只要儿子往后不再见**燃,就能撇下心思。
但李璞玉的爱慕之心却愈长愈烈,甚至破天荒的要求父亲带自己去万华宫见他。
李蒙烦闷至极,向皇上诉苦。
皇上一听,想出一计——让李璞玉勾引**燃,适时促成联姻。之后让李家势力渐侵万华宫,直至彻底夺位。
李蒙本是不愿,但奈何皇上执着,只得听命行事。
那日,李璞玉与**燃相见于花灯节上。
**燃受李蒙邀请,本以为是要与其来一场勾心斗角,却收到了一片肺腑之言。
二人身处荷花池岸,四下无他人。
水面上盈盈花灯随风轻晃,暖光如涟漪荡开,映得**燃眼中漾起碎金。
他听完李璞玉的表白,唇角微勾,说出的话牛头不对马嘴:“李公子衣上熏香甚是好闻。”
李璞玉耳根一红:“这,这是家父从西域……”
此时,**燃突然倾身靠近,手指若有若无得拂过他手背:“李公子可知,这池子里养着一种‘爱莲’?”
“传闻只要将此摘下送给心上人,便可与之相守一生。”
李璞玉被勾的脑子晕乎乎的,懵懂道:“真的吗?”
**燃越来越近,逼的他往河岸退。
“李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着,又近一步。
李璞玉下意识往后再退,又转头想看一看所说的‘爱莲’,哪知身形不稳,“噗通”一声栽进荷花池。
李璞玉不会水性,又怕水,在慌乱之下站起,却又踩中青苔,踉跄着向水中扑去。
**燃眼见他被什么拽住一般,猛得向下沉去。
“关七,救人。”
于是当晚,李蒙迎回了跟落汤鸡一样的宝贝儿子,当场扬言要杀了**燃。
此前,李蒙虽与他为敌对关系,但心理上却不觉厌恶。甚至在与其博弈之间存着三分敬意。
但这事过后,**燃便成了他的仇人。
“宫主,到了。”
三人驻足。
关七命令狱卒打开牢门,率先走了进去。
“走吧,见见栽赃你的人。”**燃道。
今又白未有惊讶,他此前已有猜测。但当他终于看清被绑在刑柱上的人时,不禁讶异:“庞大?!”
“他真名叫帕尔达,苍玛人。”**燃俯身落座,“他还有个同伙,只不过在抓捕过程中意外坠崖死了。”
今又白闻言,问道:“死的那个是不是长相清秀,虽是男子,但说话有点像女人?”
关七答道:“不错。”
今又白与符临风吃朝饭那日,在店里遇见的谈论万华宫选侍卫之事的二人正是庞大与其同伙。
他没注意到帕尔达的正脸,但却对另外一人记忆清晰。
如今事情挑明,今又白大抵猜到了前后因果。
“你去公主府面试,是为挑替死鬼。见我外貌,觉得甚是合适吧。”今又白看着帕尔达充血的眼睛,“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你送我这把剑,到底为何?”
帕尔达沉默几秒,声色粗粝如裂帛裹沙:“同样的剑,我还有一把。”
今又白忽而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温润的、恍然般的笑意,像雪落在剑锋上,无声无息地化开。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指尖抚过腰间的佩剑——那把庞大“赔”给他的凶器。
“所以你给我的这把,迟早会被人认出来。”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旦出鞘,我就是凶手。”
帕尔达看着他,莫名觉得背脊发寒。
只见今又白踏上刑台,近身于他。
“真可惜。”今又白抽出剑,寒光映在他脸上,照得他笑意更深,“你该给我两把的。”
剑尖抵上帕尔达的喉咙,冰冷,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这样,我就能用一把杀你,另一把……”
他微微偏头,眼底掀起一丝波澜。
“——去杀你背后的人。”
“又白,我……”
“好了,这场戏到此为止。”**燃忽然发话,眼神示意关七。
关七上前几步,将今又白引下。
“走了。”**燃扯扯他的袖子。
今又白挥开他,自顾自的朝外走去。
**燃跟在他后面,随他一同出了刑狱。
“今又白。”
走在前头的人停下,转身面对他。
“**燃,你当我是傻子吗?”今又白握剑的手指节泛白,“直到此刻,你还在怀疑我吧。”
“把我分配给你,让我给你念折子,给我看苍玛文,带我来刑狱对质。你做的这些,有哪件是真正只为看我热闹吗?
“抛开这些表面的,你暗地里对我的剖析我不得而知。我也没兴趣知道。
“我最后再告诉你一遍,我从阑州来京城,只为报答公主的救命之恩。你若是再给我使绊子,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今又白将剑弃于地,转身离开。
他终于体会——真心是权势交锋时最廉价的筹码。
那自己如此执着的追求,若让公主知道了,她是不是也会觉得,不值一提呢?
今又白回到住处,翻箱倒柜找酒喝,却以失败告终。
他按耐不住,寻去厨房,遇见正在研究菜谱的徐叔。
“徐叔,有酒吗?”
徐叔奇怪的看他一眼:“你不是在当值吗?跑来偷懒了?”
”徐叔,我真想喝酒。”
……
“小白脸,大坏蛋。”今又白抱着酒罐子,醉醺醺的说,“我讨厌他。”
徐叔听完今又白的抱怨,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咂了口酒,笑道:“你啊,就像山里的清泉水——干净是干净,可偏偏流进了官老爷的茶壶里。”
不等今又白反应,徐叔又问:“小子,你见过熬糖浆没有?”
今又白看着他,摇摇头。
徐叔搅着锅里的糖水,慢悠悠道:“火候不够,糖就稀,挂不住筷子;火候过了,糖就苦,糊得发黑。
“可你要是因为怕熬坏一锅糖,就再也不生火。”他舀起一勺,淋在今又白的酒碗里,“那就少滋味了。”
徐叔给他煮了碗解酲汤,又赶他回去。
今又白回住处睡了一个时辰,再醒来时人已清醒。
或许是之前多喝了几回酒,他的酒量已胜于当初。
加上这次也未喝太多,因此没有断片。
徐叔说的话,他都记得,也都明白。
其实今又白能理解**燃对他的种种试探,毕竟身处此位,没有心计,难以活命。
况且,他们什么关系?
顶多是上下级关系。
于情于理,他有什么理由迁怒于**燃呢?
今又白想到这儿,才感到一阵饿意袭来。
他正打算去厨房下碗面,就看见不远处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碗,上面摆着双筷子。
他走过去,发现是一碗馄饨,薄皮下透着粉嫩的肉色,面上缀着青葱末与紫菜丝。碗壁还透着热。
不用想,定是徐叔的手艺。
他心下一暖,坐下来开吃。
阿长从窗缝里窥见,跑去复命。
“宫主,今又白醒了,在吃馄饨。”
**燃正在处理公务,闻言“嗯”了一声。
阿长见他没了反应,不禁问道:“宫主,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呀?”
**燃写字的笔一歪,墨水在纸上晕染出一个黑点。
“……这是欠他的。”
还了,以后就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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