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投壶

“老爷,香烛已消三寸,您该回主母房里了。”房外传来小厮的呼唤。

小厮叫时,陆正堂正半倚在床榻上,手里撺着一串碧绿色珠子,闭着眼睛。晏清躺在他身边,目光空洞的看着床顶的木雕纹,眼角落下了一滴清泪。

陆正堂听到屋外的喊声,才从床上坐起,看了一眼床上呆滞的晏清,喊了一声:“我该走了。”说完看着一动不动的那具躯体,心中微微不悦。

但陆正堂转念一想,今日是晏清的”开玉”之夜,他心里的得意慢慢稀释那股怒气,他转过头,自己拿了一旁的外袍穿上。

“你在院里好好休息,切莫乱在府里走动。”陆正堂边系着纽扣,边说道:“若是有什么要求,或是下人有何不妥,便让人传话于我。”

他说完听到背后没有动静,转头看了一眼晏清,见他还是直愣愣地躺着,心下的不快感又将将涌上来,继续嘱咐道:“若是闷了,我叫人送着花儿鸟儿的过来给你赏玩。”说完又喊了一声:“晏清。”

陆正堂语气中隐隐透着几分怒意。他身为陆府之主,掌管这深宅大院数十年,上上下下从来无人敢忤逆他。今日竟破天荒地自己动手穿衣,而眼前之人,更是屡屡不应他的话。就算是自己喜欢晏清,遭到如此待遇,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快。

真是不识好歹。他心里暗斥了一声。

晏清听出了陆正堂的不悦,半晌后起了身,但没有下床,在塌上低垂着眼眸缓缓说:“谢老爷,晏清知道了。”

陆正堂看了他一眼,紧蹙的眉头也松了松,点了点头,就抬腿走出了内室。”老爷慢走。”晏清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等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散去,晏清才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将刚刚脏污了的被褥从榻上扯了出来。

“晏少爷,您怎么自己动手,让我来吧。”

晏清的身后传来一声浑厚的男声,他回过头,看见了个男人从他身后走来。

只见那男人身长五尺有余,身形健硕,穿着粗布无袖短衫,短衫下露出白色长袖底衣,隐隐约约能瞧见底下粗壮的手臂。男人眼窝深邃,眼尾稍显圆润,眉毛浓黑,脸型线条冷硬却不显凌厉,反而带这些憨实的味道。

晏清看着内屋忽得出现一个壮汉,心下一惊,往后一退,质问道:“你是谁?”

那男人看着晏清惊慌的神情,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失礼,赶忙微微躬了躬背说:“是我的……小的的错,小的叫丁岳,是陆老爷派过来伺候晏少爷的。”

晏清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疑惑。陆老爷派来伺候自己的竟是男人,其余的婢女也只准在外院里做粗活。

想来陆正堂是怕自己并非断袖,若是派个贴身婢女过来,朝夕相处,难免生出枝节。他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没有显出来。

“让我……让小的来吧。”丁岳接过晏清手里的被褥,边整理着床榻,边说:“我……小的从来没有进过内室伺候,也是刚进陆府不久。府上的规矩礼数还没学全。若有不周到的,晏少爷大可直接告诉我。”

晏清点点头,没有回应。

他看出来丁岳对于称呼的不习惯,应当是进府不久。陆府是世家大族,祖辈富庶,规矩一代代传下来,府里的规矩像是明清的宫里似的,称呼伺候都不能错。府里更是有教养嬷嬷,每个进府的下人,都经过了严格的规训。

晏清也是一样,进府前就在被关在这内院学习规矩,先是管事嬷嬷来教了他如何照顾陆老爷的日常起居和规矩,再接着教房嬷嬷训练他怎么在床上伺候。

教习时,嬷嬷拿出的都是男女的图,说是晏清虽是男人,却也能从中学到些技艺。这一些阵仗,竟像是让晏清做了陆府的姨太太。

想到这里,晏清心里冷哼一声。

自己的境遇,还不如那些个姨太太。她们好歹能四处走动,虽不自由,也是有名有份。自己算什么,只配在这四四方方的内院里呆着,连出院子都得和陆正堂禀告,竟不如府里那挖墙脚的野狗。

晏清的胸口涌上些憋闷,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晏少爷,有心事?”丁岳已然换好了新的被褥,转头就看到晏清嘴角上扬,却是充满寒意的冷笑,于是问道。

晏清回过神,看了眼清理好的床榻,又瞟了一眼丁岳,轻轻说了句:“无事。”

“那我……小的先下去了。”丁岳抱着旧被褥,跟晏清躬了躬背,就要离开。

“以后……”晏清在他抬头要迈过台阶时,忽而又出了声,说:“以后不必自称小的。”说完,晏清就看到男人皱起的眉头,又接了一句:“我不愿听。”

“是,晏少爷。”丁岳转过身对着晏清又微微弯了弯腰,就后退着出了院子。

晏清看着慢慢隐去的身影,心里也渐渐空去。又是这空荡荡的院子。

他已然在这院子里呆了已过半月,除了一开始的学规矩,他还按规矩沐浴净身了三日,才到了今天的”洞房”之夜。

这期间,晏清院里的丫鬟和下人在陆正堂的要求下换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干脆撤走了大部分婢女,只剩一些在外院干杂活,屋里人也剩下了一个丁岳,贴身照看自己,也看管着自己。

晏清叹了口气,又上了床榻,在沉沉的思绪里睡了过去。

之后的一个月,院里的时光就仿佛凝固一般,每日循环往复,晏清都恍惚感受不到时光流逝。

他每日站在院中,仰头望着天,看着灰白的云影缓缓移动,日头从东升到西落,将自己的影子拉长又收短,就这样目送时间在这空荡的沉寂中过去。

期间,偶尔有下人送来些食物和锦缎就走了。陆正堂也时不时半夜里来晏清屋里,但每次满了个两个时辰就被下人叫走了。

晏清对陆正堂从来都是淡淡的,带着刻意的疏离。陆正堂虽对他明显不快,除了嘴上斥了几句,却也忍了下来,依旧对他兴趣不减。只是半夜里的交欢,却愈加粗暴。

自己现在倒是连娼妓都不如了。晏清常常自嘲。

某天一大早,清晨的阳光如往日一般,透过窗户洒进了内室。

光打在晏清眼帘上,他微微睁眼,就看到了眼前出现了张稚嫩的脸,他被吓了一跳,倏地坐起来,不禁问道:“你是谁?”

“我?”面前的小人儿指着自己重复了一遍晏清的话,然后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我叫陆世远,你是谁?”

晏清睡意朦胧,一时有些不知该不该回答。

“本少爷告诉你了,你也得告诉我。这才公平。”对面的小人儿嘟着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我叫晏清。”晏清觉得眼前的小人有些可爱,于是还是回答了。

“晏清……”陆世远轻轻重复着那名字,“好听!但为何我没见过你?”

“我……”晏清不知道作何回答。

陆世远手上撑着床沿蹦跶着,嘴上咕哝着:“这府里竟然有人不认得本少爷,真奇怪。”说着话锋一转,说:“你陪我玩儿会投壶吧!”没等晏清回答,他就被拽了下床。

庭院里,阳光透过青砖瓦舍的屋檐洒下,陆世远站在一旁,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眼神专注,手中紧紧攥着箭。

“世远,你可已经输了我两酬。”晏清看他紧张的神情,轻声笑着,语气里故意带着些调侃。

陆世远立刻不服气地转头瞪了他一眼,撒娇道:“晏哥哥,你别说话了!你这是故意分我的心!”

说着,小家伙又举起手中的箭,眉头微微皱起,一副正经的小模样。随即,他用力甩出手中的箭。两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飞出的箭矢,却见”咚”的一声,箭身撞到了壶口出,弹到了地上

“又没进!”陆世远气得直跺脚,发出了不服气的叫喊。

晏清见状,随即朗声笑了出来,眸光含着几分宠溺:“陆小少爷,莫心急,你再试试。”

他说完,慢条斯理地拾起另一支箭矢,将它递到陆世远手里,然后把着他的手,俯身弯腰至视线与他平齐,轻声安抚道:“手别太高,眼睛看着壶口,扔出去的时候别犹豫。”话音刚落,他就握着陆世远的手将他手里的箭扔了出去。

箭矢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恰巧穿过壶口中心,“叮”的一声落入壶中。

“中了中了!”陆世远兴奋得直拍手,转身抱住晏清的腿。

晏清也被陆世远的笑声感染,笑声清朗,在庭院里回荡。院里的花木在微风和阳光里微微晃动,仿佛也有了些生气。

也是自这日起后的小半个月里,陆世远几乎每日或早或晚地来晏清屋里,与他一起或玩投壶,或下棋,或掷骰子。陆世远性格可爱开朗,给晏清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了一丝丝的生动。晏清觉得每日仿佛多了一些可以期待的东西。

这日,他们依旧决定玩投壶比赛,打了赌,说若是陆世远赢了,晏清就让后厨给他做糖葫芦。

两人在一场略带认真的比玩后,陆世远将将赢过了晏清。不过半月有余,陆世远的投壶技艺就已然精进了不少。

“世远!”突然,两人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打断了院里的笑声。

晏清和陆世远同时回过头。是陆正堂。晏清身子一下紧绷起来,他放开手上的陆世远,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俯身颔首道:“老爷。”

陆世远看了眼身边突然变了神情的晏清,面露疑惑。

“世远,你在这做什么?谁准你进来这院子的。”陆正堂语气里有些冷峻,说着也看了一眼一旁的晏清。

陆世远也不害怕,跑着上前给陆正堂行了行礼说:“爹!晏哥哥与我投壶呢,他说我赢了,就给我做……”

“世远,以后这个院子不准随意进来。”陆正堂打断了絮絮叨叨的陆世远,微微带着怒意地斥道。

陆世远说到一半,看到陆正堂严肃的神情,一憋嘴,就忽得就泪眼汪汪起来,嘴上不服气:“爹,这府里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语气理直气壮,全然不怕眼前的人。

“老爷。”晏清看着陆世远的侧脸,心下有些怜惜,忍不住出声:“陆三少爷年纪小,你莫要与他动怒。晏清院子里实在冷清,有了三少爷,心里倒也有了些宽慰。还求老爷莫要怪罪。”

自从晏清进府,陆正堂从未见晏清与自己说过这么多话,语气也是难得的温柔。他心里的怒气有些平息,反倒心软了下来。他知道晏清在内院困着,自然心里有怨气,想来也是这些日子从未对自己有过好脸的原因。

“好吧。”陆正堂松了口,对着陆世远说道:“但你也该收收性子,我已经给你请了教书先生,得好好学些读书的本事。”语气里带上了些宠溺。

“我读了书的,爹!我已经看完了……”陆世远开口正有些得意地炫耀道。

“老爷,沈先生来了。”院外有下人走来,低头对院内禀报道,打断了陆世远的话。

“在哪儿?”陆正堂回头问道,却见下人身边已然站着沈谦。

陆正堂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瞪了身边的小厮一眼,嘴里还是笑道:“沈先生,下人不懂规矩,竟直接带你来了侧院。也是我失礼,该去正院等着先生。奈何小儿顽皮,竟跑来了这里。”

沈谦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体面的笑容道:“陆老爷客气了,陆老爷于我也是老相识了,不讲这些客套的。”

陆正堂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许多。他本不愿意外人见到晏清,但却误打误撞在这找到了陆世远,下人还不知轻重地沈谦带来了晏清院子里。所幸,沈谦是陆府是多年故交,府里的好些孩童都是沈谦教书启蒙,他人也守信知礼,从不对外多言府里的事,陆正堂想了想也就不再介意。

“那就移驾正厅吧。”陆正堂对沈谦比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眼神示意了一眼一旁的陆世远。

陆世远有些迟疑,脚下也不挪步:“爹,能不能在这……我想要在晏哥哥这儿。”

“陆世远!”陆正堂在沈谦面前下了面子,怒斥一声。

“无妨。”晏清立马阻止道,“三少爷如果想在这也无妨,晏清也是无事,想听听沈先生的教习。”说着,他的手就搂住了身下抱着他的陆世远。

陆正堂脸色铁青,瞪着两人。晏清看着陆正堂,心里也没有惧怕,想着有沈谦在场,陆正堂自然也不敢太为难。

“陆老爷,我想这样也好。三少爷刚开始读书,自然有许多不愿意。如果能让他宽心的地方上课,也会更有成效。”沈谦见场面有些紧张,开口劝道。

他口中说出的话,在场的几人都心里了然,不过是场面客套话,但气氛也确实缓和了不少。

这时,晏清才看向了一旁的站着说话的那人。

沈谦立在廊下,身姿挺拔,一身藏青洋西装,袖口与领口熨帖平整,内衬的白色衬衫搭配一条暗纹领带。他脸庞轮廓柔和,眉毛修长略微下垂。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细框金丝眼镜,映衬出底下那双目光清润的眼睛。整个人站在那里,自带些温文儒雅的气质。

陆正堂皱着眉应了声:“那好吧。”晏清也在这一声中回过神,转眼看着陆正堂。

陆正堂说完,就自顾自走进了晏清屋内的正厅。身后三人也默默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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