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三年上元夜,平康坊
大唐虽有宵禁,但平康坊总是个例外,更别提今夜还是上元,整个坊里笙歌鼎沸,龟兹筚篥与中原琵琶竞奏,将更夫的梆子声都淹没了。
南曲红绡阁不比平康坊里那几家销金窟,不过近日来了一位擅长胡旋舞的西域女子,长得是美艳绝伦,一时风头极盛,周昌言也是废了一番力气才订上今夜。
八扇螺钿屏风映着烛火,阁中灯火通明,苏合香淡淡的香气混着君山银针,氤氲不散。台上十三名穿着八破裙的西域胡女正在跳拓枝舞,裙边缀满了细小如米的珍珠,旋身时如同银河倾泻。
周昌言拎起一壶新丰酒给崔执满上,这位崔大人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据说连公主都有意下嫁,可谓是前途无量。
身为淮南道最大的盐商,周昌言平日里少不了和这群官家人打交道,根据他打听来的消息,这位崔员外郎明年有望再上一个台阶,于是趁着人家还没青云直上,他赶忙过来攀攀交情。
今日这场宴会,他本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邀请崔执,没想到崔执看着不苟言笑,人倒是挺好说话,一口答应了下来。
“崔大人,请喝!这是今年刚酿的新丰酒。之前一直不得机会结识大人,今日可让我好好孝敬孝敬您。”
崔执拿起酒杯,随意抿了两口:“我一介六品小官,有什么值得认识的。”
“崔大人如此人品样貌,我早就有所耳闻。您这般年纪便担任户部要职,未来又岂须担忧?”周昌言一口闷下杯里的酒。
崔执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了叩青瓷盏沿,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是淮南最大的盐商,你一年交纳税银几何啊?”
周昌言举起手,比了个“五”字,哈哈大笑:“这都是承蒙户部各位大人们的厚爱。说来也巧,小人昨日收了一副画,据说是阎大家所出,大人可有兴趣?”说完,后面有侍女捧着一幅卷轴上前来。
崔执接过画轴,展开一看,这幅画是不是阎立本画得他不知道,画轴中的房契他倒是清楚,正是他现在租住的这座宅子。
崔执换了个姿势靠在垫子上,抖抖房契,语气懒散:“这是何意呐?”
周昌言附身靠近他,低声道:“长安大居不易,朝廷俸禄多少,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您年纪轻,想来积蓄不多。不过未来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我就是提前替自己谋划罢了。”
崔执听完,一言不发收了房契,周昌言露出满意的笑容,又举起酒杯向崔执敬酒。
酒过三巡,周昌言喝得也有点晕晕乎乎,阁楼内原来淡淡的苏合香不知何时变得浓烈起来。
他看向旁边的崔执,崔执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悠哉样子,晃着酒杯时不时地抿上两口,望着下方的胡姬面带微笑,白净的面皮上丝毫不见酒醉的酡红。
周昌言也转头看起胡姬跳舞。台上原本十三人的舞团此时只有一人,正在一尺见方的波斯毯上跳胡旋舞,筚篥笙笙,舞姬跳得愈发起劲,细瘦的腰肢不停扭动,胡腾舞衣上,蹀躞带玉玦敲击着金箔片,随乐声铮鸣。
他醉眼迷离,也看不清舞姬具体的长相,只看到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藏在青色的面纱后,被这双眼睛盯着,身体里像是有一条蛇在缓缓游动。
他朝侍女比个手势,大着舌头朝崔执道:“崔、崔大人,可有兴趣啊?”
崔执摇摇头,似乎对他这急色的样子不以为然,丢下一句“崔某出去方便一下”,便起身出了门。
周昌言暗哧一声,这个崔执。
一开始他让鸨母把红绡阁所有年轻漂亮的小娘子都留下来,崔执来了一句过来就是喝点小酒听点曲子,其他的没什么意思,装的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只好把小娘子们都赶了回去。
周昌言原本也想装装样子,不过现在看到这个舞姬,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舞姬跟在侍女后面走下台阶,周昌言看到她那一扭一扭的细腰,更觉带劲,朝前一扑,将舞姬一把搂在身下。
侍女见这情况多了去了,立刻熟练地转身朝门外走去。
四周的乐声也识趣地停了下来,阁中只剩下周昌言和舞姬两人。
周昌言趴在舞姬身上,深吸一口气,一股浓浓的香料味直冲鼻间,他愈加兴奋,一把扯下美人脸上的面纱。
舞姬果然不负盛名,连周昌言这种在平康坊里时常出入的老客,都觉得美艳动人。
摸着嫩滑细腻的肌肤,他心神荡漾,满是酒气的嘴就要吻上白皙面颊。
突然,脖子一痛。
“别动。”
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周昌言一愣,怎么回事?
他想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就感觉脑袋被人狠狠把着,动弹不得。眼角朝下微微一瞥,刚才正在抚摸的柔嫩双手此刻却握着刀横在自己脖颈处。
密不透风的暖阁加上浓重的香味,周昌言现在满脑子浆糊,明明正在和美人亲热,怎么突然被人威胁上了?
“你是谁?你要干嘛?!”
“别管我是谁,把你身上的漕运图交出来。”
什么漕运图?周昌言更觉混乱。
“女女女侠,您是不是找错、错人了,什么漕、漕运图,我没听过啊。”
“别装傻!”周昌言就感觉脖子一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他也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来,临行之前,淮南道节度使曾让他来京送一封信,难不成就是这人要的漕运图?
“女侠女侠女侠!!您别急!!!”周昌言高声喊道,想让外面的崔执和侍女听见。
“怎么,想喊人来?”身后那道声音低沉下来,“我大可以直接把你杀了,然后再慢慢搜!想活命,就说!”周昌言感觉血流得更快了。
没想到这人软硬不吃,他急得一脑门子汗水,低声下气道:“我说我说!那漕运图在我这袍子的内衬夹层里。”
虽然刀仍然横在颈上,但身后人放松了一点对自己的辖制,周昌言内心舒了口气。
左脸被人用刀背拍了几下:“继续叫起来。”
他心领神会,咿咿呀呀地喊了几嗓子。
身后人将手探进他的衣服里,用力一撕,内衬里露出一张信封来。
那人正要将信封抽出。
说时迟那时快,“叮”地一声响。
大门轰然洞开,伴着冷风吹入,门外射出一枚短刃,灯火之下,刃间泛着幽幽银光,足显锋利。
银刃击中舞姬束发的金环和信封,直刺进螺钿屏风中,刀锋之下,周昌言感觉有几丝碎发掉落在额间。
“崔大人!”脖子上的桎梏一松,周昌言像看到自己母亲一样,涕泪横流,就要朝崔执扑过去。
崔执嫌弃脸地往旁边一让,侧身朝前从舞姬手里抢过半张信封,他低头一看,图纸被银刃击破,只留下了半张。
后面的侍卫正要上前护住周昌言,舞姬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向后退去。
“都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随便你杀不杀,我只要你手里那半张图。”崔执漫不经心地说道,眼睛却紧紧盯着舞姬双手,“你把那半张图留下,我让你安全离开。”
舞姬右手捏起信封一角,两指一夹,从中抽出剩下的半张图来团城一团,塞到衣襟里:“崔大人也想要?不如这样,你一半我一半?看在我是个女子份上,你在让我点,我把人带走。如果什么都带不回去,我可交不了差。”
“如果让你带走一半,我也交不了差。”话未说完,三把小刀飞向崔执,他转身躲开,侍卫从后面扔来一把长剑,崔执欺身上前。
“怎么好好地,崔大人就动起手来了。”舞姬扣着周昌言的脖子,借着屏风阻碍,边躲边退。
碍于周昌言在前,崔执动手不便,舞姬滑溜得像一条鱼,几次三番被她躲了过去。
“崔大人火气别太大,您带回去半张,我带回去半张,咱们后面要是有缘,说不定还能碰见。”说完,她朝崔执抛了个媚眼,又扔出一把飞刀,“到时候,不就是一整张了。”
崔执歪头躲过,左手夹住飞刀,直接回给舞姬,舞姬伸腿用力一踹旁边的四角长桌,飞刀钉在长桌上,一起朝崔执飞了过去。
“我杀了你,也能带走一整张。”崔执一剑劈开长桌,剑锋不断,直朝舞姬头顶刺来。
舞姬往右一躲,周昌言却没逃得开,被崔执划了一道口子,疼得他直叫唤。
“呦周老板,看来崔大人不想要你活了。我是打不过他,不如你乖乖听话跟我走。”舞姬拎起周昌言,绕到雕花梁柱后面,双手一拆一卸,身上的那件胡腾舞衣竟成了一件武器,片片金箔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她捏起一片金箔就朝崔执射去,“答应我,说不定我还能保你一命。”
崔执一言不发,抬剑格挡,金箔叮叮作响,掉落在地。
周昌言被吓得闭着眼睛大叫:“我答应我答应,女侠救我!”
“好说好说。”
舞姬带着周昌言想往外跑,崔执一挥手,门口的侍卫纷纷跃入门内,逼近舞姬二人。
“你已逃不开了,把图和人都留下。”
剑网密不透风,舞姬四周环顾一圈,抓着周昌言飞身上了二楼,“崔大人还想要这个姓周的?”
崔执持剑紧跟在后。
“既然崔大人想要,那我就送给你。”舞姬一个抬手,金箔直穿周昌言的喉咙,周昌言双目圆睁,喉间嗬嗬作响,血流不止。
崔执一把将周昌言扔给侍卫:“看能不能救活!”
没了周昌言这个累赘,舞姬直接飞身翻过窗户,三俩下消失在夜色中。
崔执持剑欲跟。
红绡阁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神策军搜查!不得阻拦!”
崔执站在二楼向外望去,旁边的小楼中,不少人乱哄哄地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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