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永远不分开

陶土成尘,梧桐生芽。

最后一缕星光沉入河面时,吟秋的指尖终于挣脱了陶土的桎梏。

他猛地呛出一口带着硫磺味的空气,趴在湿冷的河滩上,淤泥里混着的细碎陶片被晨露浸得发亮。朝阳把水面染成金红色,河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鱼腥味的凉意钻进衣领——这触感真实得让他眼眶发烫,太久没有体会过“活着”的实感了。

“咳……咳咳……”

身侧传来梧蒽的咳嗽声。吟秋挣扎着转头,看见他正用手背抹嘴,指缝间沾着黑褐色的陶土粉末,锁骨处那道刺过禁果碎片的伤口,此刻渗出淡红色的血珠,不再是青灰色的陶土渣。

“你怎么样?”吟秋爬过去,指尖触到梧蒽的手腕,那里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沉,像擂鼓般撞着掌心。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耳根却悄悄泛了红。

梧蒽抬起头,晨光落进他眼底,映出河面上碎金似的波光。“没死成,”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带着刚从窒息中挣脱的沙哑,“看来那些孩子不想让我们跟他们作伴。”他说着,伸手替吟秋拂去脸颊的泥点,指腹擦过下颌线时,两人都僵了半秒。

吟秋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心的该隐记号早已褪去,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是被灼烧时反复抠挖的痕迹。锁骨处的“η”胎记还在,却从青黑色变成了月牙白,像块被河水磨亮的玉。他低头看向水面,倒影里的少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眼眶通红,下巴上还沾着泥点,却有着鲜活的血色,再不是那个眼底浮着陶土灰的“第七号试验品”。

“禁果炸开的时候,”梧蒽突然说,他正用手指捻起块沾着水草的碎陶,“我听见好多声音在唱歌。不是孤儿院那首走调的圣歌,是……真正的童谣,像小时候在巷口听卖糖人唱的那种。”他侧过头,发丝扫过吟秋的肩膀,带着水汽的微凉,“那时候你攥着我的手,特别用力,我还以为你要把我骨头捏碎了。”

吟秋想起暗室里最后那束光。禁果碎片溅在脸上时,他分明看见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头颅睁开了眼,每个眼球里映出的不再是铁栏杆,而是缀着星星的夜空。那些孩童的魂魄化作星光升起时,他攥着梧蒽的手,掌心青灰与赤红的血混在一起,在祭坛上凝成朵石榴花——和他们七岁那年偷偷分食的石榴糖糖纸,一模一样。

“怕你跑了,”吟秋别过脸,耳根发烫,“毕竟……就剩我们两个了。”

河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卷着个巴掌大的木盒撞上岸边的鹅卵石。盒子用红绳系着,梧桐木的盒身被水泡得发胀,上面刻着的抽芽树苗图案却愈发清晰。梧蒽解开绳结时,红绳突然散开,飘落的纤维里混着几星金粉,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盒盖掀开的瞬间,吟秋闻到了熟悉的甜味。半块石榴糖躺在铺着棉絮的盒底,糖纸已经软得透明,却依然能看清印着的石榴花;旁边压着张折叠的纸,铅笔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写的:

“巴别塔塌了,孤儿院的栏杆也锈成灰了。往东走,过了梧桐林有座拾光屋,那里的婆婆会给迷路的孩子热粥喝。”

纸的右下角画着个咧嘴笑的太阳,旁边用箭头指着东方,箭头尾端还画了只简笔画的蝎子,被打了个叉。

吟秋捏起那半块糖,糖纸的甜味透过指尖渗进来,突然想起五岁那年丢失的陶土十字架。其实他没丢,是被孤儿院那个总爱偷吃圣餐饼的老院长收走了。

后来院长在冬夜里烧炭取暖,连同那枚十字架一起,在漏风的地窖里化成了灰。他一直以为那是最后一点念想,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找回来。

“东边。”梧蒽把纸条折成方块塞进口袋,起身时膝盖发出“咔”的轻响,“去看看?”他伸手想拉吟秋,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挠了挠后脑勺,“地上滑。”

吟秋抬头望向东方。晨雾正在散去,远处的地平线爬满青绿色的轮廓,像无数株并排生长的梧桐。他站起身时,衣兜里的东西硌了腰侧一下,掏出来看,是半块刻着“孤儿”的陶片——当初从梧蒽铜蛇手链里滚出来的那块。边缘的血痂已经发黑发硬,但被人反复摩挲的地方,磨出了温润的弧度。

“带着吧。”梧蒽瞥了一眼,目光在陶片上停留片刻,又飞快移开,“好歹是个凭证,证明我们真的从那鬼地方爬出来了。”

两人沿着河滩往东走,脚下的陶片越来越少,渐渐被带着草根的泥土取代。河腥气淡了,风里开始有青草和树叶的味道,像谁把春天揉碎了撒在路上。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突然出现大片浓绿,梧桐树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织成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跳跃的萤火虫。

林边立着座木牌,炭笔写的“拾光屋”三个字被雨水浸得发深,旁边还歪歪扭扭补了行小字:“粥管够,不收费”。木屋的烟囱正冒着白烟,烟圈裹着小米粥的香气飘过来,让吟秋的胃突然空落落的发疼。

“有人在家吗?”梧蒽刚敲响木门上的铜环,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穿蓝布围裙的老婆婆举着锅铲探出头,看见他们时,眼角的皱纹笑得像朵菊花:“可算来了,粥刚熬好,就等你们呢。”她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突然笑了,“看你们这黏糊劲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

吟秋的脸腾地红了,刚想解释,梧蒽已经接过老婆婆手里的锅铲:“您歇着,我们来盛粥。”他盛粥时,手腕不经意碰到吟秋的手背,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手,粥勺在碗沿磕出轻响。

灶台上的白瓷碗冒着热气,红枣在小米粥里浮浮沉沉。吟秋捧着碗时,手指的颤抖停不下来,直到温热的甜意滑进喉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等着吃饭了。

“西边来的孩子,都爱喝这口。”老婆婆往他碗里又添了勺红糖,“我那口子以前在孤儿院当杂役,总说小米粥养人,能把苦日子熬出甜味来。”她指了指墙上的相框,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眉眼清亮,“儿子现在守着东边的林子,说要把迷路的孩子都领回家。”

傍晚帮着拾柴时,吟秋发现每棵梧桐树上都刻着名字。有的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童刻的;有的被岁月磨得浅淡,却能看出反复描摹的痕迹。“都是从西边来的孩子刻的,”老婆婆用围裙擦着手,“有的住了三五天就走了,有的住到秋收才肯离开,说要等麦子熟了给我留袋新面。”

她指着最高那棵树的树疤:“看见没?三十年前有个孩子,说要去南边找他爹娘,刻了个‘盼’字。去年秋天真的回来了,带着媳妇孩子,给我捎了袋桂花糖,说这字让他走再远都记得有个地方能歇脚。”

月光爬上窗棂时,吟秋和梧蒽躺在炕上听河风。木桌的裂缝里还卡着半粒石榴籽,是白天吃糖时掉的。“你说,”吟秋戳了戳梧蒽的胳膊,指尖停在他手肘的疤痕上——那是小时候替他出头,被石头砸的,“我们算找到家了吗?”

梧蒽没说话,只是摸出那块刻着“孤儿”的陶片,借着月光在炕沿上慢慢磨。陶片边缘的血痂渐渐剥落,露出底下的纹路——不是守塔人刻的,是无数细小的划痕,像被人用指甲反复写着什么。磨到最光滑的地方,终于显出两个重叠的小字:“回家”。

“你看,”梧蒽把陶片递给他,手指不经意擦过吟秋的掌心,“早就有人替我们想好了。”

吟秋接过陶片,指尖抚过那两个字,突然笑了。他把陶片放在两人中间,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像撒了层银粉。

第二天清晨,吟秋在井台打水时,看见个挑着木箱的货郎从东边走来。宽檐帽压得很低,帽檐下露出的眼角有块青灰色的斑,像没擦干净的陶土。“小兄弟,”货郎的声音像陶片摩擦,“知道望月镇怎么走吗?听说那里收刻字的陶片,给的价钱可高了。”

吟秋握着水桶的手紧了紧,衣兜里的陶片突然发烫。“不知道,”他转身要走,却被货郎拦住。

“别装了,”货郎突然笑了,帽檐下的脸开始剥落,露出青灰色的陶土,“‘η’的印记,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守塔人没用,抓不住你,可裂隙永远需要祭品……”

话音未落,砍柴刀突然劈在货郎脚边的泥地里。梧蒽站在晨光里,刀刃闪着冷光,锁骨处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他不是祭品,是这林子的客人。”他说着,不动声色地往吟秋身前站了站,肩膀几乎碰到他的胳膊。

货郎的身体突然裂开,陶土碎片里滚出无数刻着字母的碎陶,从α到ζ,密密麻麻铺了一地。“你们逃不掉的!”他嘶吼着扑过来,手指变成陶土蝎子的螯钳,“裂隙会吞掉所有孤儿,把你们的骨头磨成陶片……”

“不会了。”吟秋突然开口,他掏出那块磨亮的陶片,迎着晨光高高举起,“他们不是祭品,是想回家的孩子。”

话音刚落,林子里突然响起沙沙的轻响。所有刻着名字的梧桐树都在摇晃,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阳光下连成银色的线。货郎的陶土身体碰到那些光,瞬间化作黑烟,只留下半块刻着“拉麦”的碎陶,在晨光中裂成齑粉。

风吹过梧桐叶,传来细碎的笑声,像无数孩子在拍手。吟秋低头看向掌心,陶片上的“回家”二字突然亮起,化作点点金粉飘向天空,落在河滩的淤泥里。

那些被陶片覆盖的泥土,正冒出嫩绿的芽尖,顶着细碎的陶土屑,在朝阳里轻轻摇晃。

秋收的麦子堆成了小山。吟秋在拾光屋的门板上刻下自己和梧蒽的名字,刻痕里填着新磨的麦粉,在阳光下泛着暖黄的光。梧蒽站在他身后,替他扶着门板,呼吸拂过他的颈窝,带来微痒的暖意。

“刻歪了,”梧蒽的声音很低,带着笑意,“我的名字比你的小了半寸。”

“那下次刻你刻,”吟秋侧过头,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下巴,“反正你比我细心。”

老婆婆站在门槛上看着,手里端着刚蒸好的馒头,蒸腾的热气里,她眼角的皱纹都浸着笑意。远处的河面上,漂来新的木盒,红绳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招手。但吟秋和梧蒽都没去看,只是望着门板上并排的名字,在渐沉的暮色里,相视而笑。

有些故事,不必再被陶片记录;有些路,终于可以慢慢走。就像那株从陶土屑里钻出来的嫩芽,终有一天会长成大树,给后来的孩子,遮一片可以歇脚的阴凉。而他们的名字,会像此刻的月光,永远并排留在门板上,沾着麦香,带着暖意,再也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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