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香裹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时,吟秋正低头系着戏服的玉带。暗红褶裙上绣的缠枝牡丹沾着水汽,针脚里嵌着细碎的泥屑,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他抬手抚过腰间的玉佩——那是从梧桐林带出来的旧物,此刻突然发烫,倒像是被这戏台的阴气惊醒了。
“【牡丹亭副本开启】”
机械音在脑海里炸响时,手腕上的腕表跳出新的红色数字“5”,任务栏浮着行血字:“三更前找到‘杜丽娘’的真骨,用生者泪养开坟头牡丹,否则永为画中魂。”
梧蒽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布料摩擦的窸窣:“这戏服……”他掀开屏风走出来,月白长衫的下摆沾着几片干枯的花瓣,领口别着朵纸折的梅花,花瓣边缘已经发脆,“针脚里有血渍。”
吟秋的目光落在他锁骨处——那里的疤痕被衣领遮了大半,只露出浅浅的粉色边缘,倒像戏文里被情伤烙下的印记。“你看镜中。”他往旁边挪了半步,铜镜里他和梧蒽的身影旁,赫然多了两个虚影:穿素白孝服的女子,和戴乌纱帽的书生,正并肩望着镜外,衣袂飘飘,却没有脚。
虚影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却在镜面上凝出层白雾,显露出字迹:“十年前,有个戏班在此排《牡丹亭》,头牌花旦在‘还魂’一折后,再也没走出后台。有人说她跟着梦中书生去了,有人说她被埋在了戏台底下。”
“头牌花旦?”梧蒽伸手触碰镜面,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玻璃,虚影突然散开,化作无数纸蝶,扑棱棱撞在镜面上,翅膀上印着模糊的人脸——有哭的,有笑的,都穿着戏服,像是被困在纸里的魂。其中一只纸蝶翅膀上,印着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竟和梧蒽有七分像。
后台的木门突然“吱呀”作响,门轴处缠绕的红绸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外面的石板路。路两旁种着排排垂柳,枝条垂到地面,扫过青石板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哼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吟秋的腕表突然发烫,红色指针跳到“4”,附加提示浮出来:“莫信梦中人,谨防画中鬼。后台第三排妆匣,藏着第一缕魂。”
两人顺着石板路往前走,柳梢扫过戏服,留下凉丝丝的触感。转过假山时,撞见个穿青布衫的老伶人,正蹲在地上烧纸,火堆里飘出的纸灰上,印着半截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后生是来搭班的?”老伶人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脂粉,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这《牡丹亭》啊,唱不得,唱不得。”他往火堆里添了张纸钱,火光映出他手背上的烫伤疤痕,像朵扭曲的花,“十年前那个花旦,艺名‘婉娘’,唱‘游园’时水袖能甩出三丈远,台下的公子哥扔的珠宝,能堆满半张桌。可谁知道啊……”他突然压低声音,往四周看了看,“她是被人害死的。”
火堆“噼啪”爆响,窜起的火星燎到老伶人袖口,他却像没察觉,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婉娘的相好是戏班的武生,叫阿生,两人约定唱完最后一场《牡丹亭》就私奔。结果开戏前,阿生在她的‘还魂香’里掺了东西,让她在台上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吟秋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后来呢?”
“后来?”老伶人往火堆里啐了口唾沫,“假山早就被人动了手脚,婉娘一倒下,那石头就轰隆隆塌了,把她压得……连骨头都碎了。阿生卷走了婉娘攒的私房钱,听说去了南边,娶了个富商的女儿,当起了老爷。”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你们要是想找她的骨头,去戏台底下看看吧。当年有人听见,夜里戏台下面总有人唱‘离魂’,唱到‘一抔黄土盖风流’就断了声。”
老伶人转身要走,长衫下摆扫过吟秋的手背,留下道冰凉的触感。吟秋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多了个淡淡的指印,形状像朵小小的梅花——和梧蒽领口别着的纸梅,一模一样。
回到后台时,天光已暗。第三排妆匣果然没上锁,打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的脂粉香涌出来,里面放着支银质花簪,簪头镶着颗珍珠,旁边压着张泛黄的戏单,上面用朱笔圈着“还魂”一折,旁边写着行小字:“阿生说,这折唱完,就带我校外看真牡丹。”
戏单夹层里掉出半块玉佩,和吟秋腰间的那块竟能拼在一起,合起来是完整的“相守”二字。“这是婉娘的东西。”吟秋把两块玉佩拼好,指尖触到玉佩内侧的刻痕,像有人反复摩挲过。
梧蒽突然指向妆匣底层:“你看这个。”那里藏着个小布偶,穿着迷你的暗红褶裙,心口缝着张小纸条,上面是稚嫩的字迹:“婉娘姐姐说,阿生哥的帕子里,有甜香。”
“甜香?”吟秋想起老伶人说的“还魂香”,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迷药。”
戏台笼罩在暮色里,台口的“牡丹亭”匾额掉了半块,剩下的“丹亭”二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墨色晕开,像淌下来的血。梧蒽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台,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木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有谁在底下叹气。
“在这里。”他弯腰掀开最中间的木板,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底下是黑漆漆的地窖,隐约能看见堆着些破旧的戏服,还有……半截露出泥土的白骨,指骨上套着的银戒指,在微光里闪着冷光。
吟秋的腕表疯狂发烫,红色指针跳到“3”,任务栏的字迹开始闪烁:“速取骨殖,画中鬼已醒。地窖西角木箱,藏着第二缕魂。”
两人钻进地窖,潮湿的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唱腔,像是婉娘的声音,又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西角的木箱上了锁,但锁扣已经生锈,梧蒽用银簪轻轻一挑就开了。
箱子里堆满了戏服,最上面是件月白长衫,和梧蒽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样,领口绣着朵梅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长衫口袋里掉出块丝帕,上面绣着并蒂莲,还残留着淡淡的甜香——正是老伶人说的“还魂香”味道。
“这是阿生的衣服。”吟秋捏着丝帕的一角,帕子边缘有处烧焦的痕迹,“他果然来过地窖。”
白骨就躺在木箱旁,被件绣满牡丹的戏服裹着,戏服的下摆沾着块碎玉,正是婉娘戏单上提到的那支银簪上的珍珠,已经摔出了裂痕。
“是她。”吟秋蹲下身,刚要去碰白骨,身后突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他猛地回头,看见幅卷起来的画卷正自己展开,画中女子的眼睛动了动,竟从画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和吟秋同款的暗红褶裙,眉心朱砂比镜中更艳,走到吟秋面前时,嘴角的笑里带着怨毒:“你见过他,对不对?”她的声音像碎玻璃刮过,“那个穿月白长衫的,和当年的阿生,长得真像啊。”
吟秋猛地回头,看见梧蒽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月白长衫的袖口不知何时沾了片真的梅花瓣——那花瓣是新鲜的,带着露水,绝不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更诡异的是,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支银簪,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头的珍珠,眼神空茫。
“你把他藏哪了?”画中女子突然抓住吟秋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的钱,我的骨头,还有我的命……他都该还给我!”
地窖开始震动,头顶的木板噼里啪啦往下掉灰。梧蒽突然开口,声音却带着不属于他的温柔,像换了个人:“婉婉,我回来了。”
吟秋的心脏像被攥住了。梧蒽的眼神变了,眼底没有了往日的清明,只剩下种痴迷的温柔,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他一步步走向画中女子,月白长衫扫过地面的白骨,竟没有丝毫停顿,指尖快要触到女子眉心的朱砂时,吟秋突然想起木箱里的丝帕——那上面的甜香,或许就是唤醒幻境的钥匙。
“梧蒽!”吟秋嘶吼着扑过去,想拽开他,却被画中女子甩到一边,后背撞在木箱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看见梧蒽的指尖已经碰到女子的脸,而那女子的身影正在变得清晰,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块和婉娘戒指上一样的“婉”字印记。
“他在骗你!”吟秋挣扎着爬起来,抓起地上的白骨,“你看清楚!这才是你等的人!阿生早就跑了,他不会回来了!”
画中女子的脸突然扭曲,尖叫着扑向吟秋:“你撒谎!他说过要和我看真牡丹的!”
就在这时,梧蒽突然晃了晃,眼神有了瞬间的清明。他看着吟秋,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幻境拽了回去,重新露出痴迷的笑。吟秋的心猛地一沉,突然想起妆匣里的布偶——“阿生哥的帕子里,有甜香”。
他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涌上来,抬手抹在从木箱里翻出的丝帕上,猛地朝画中女子扔过去。丝帕沾了血,甜香瞬间被血腥味冲散,画中女子的身影剧烈晃动起来,发出凄厉的尖叫:“我的香……我的阿生……”
“他不是阿生!”吟秋抓住梧蒽的手腕,把拼好的“相守”玉佩按在他掌心,“你看清楚!我们要找的是婉娘的骨殖,不是困在这里的幻境!”
玉佩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梧蒽的眼神终于彻底清明。他看着眼前的画中女子,又看向吟秋,突然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我没事。”
画中女子在血帕的灼烧下渐渐透明,化作无数墨点被吸入画卷。地窖的震动停了,头顶的木板不再掉落,只有那支银簪还插在画卷上,微微颤动。
腕表的红色指针跳到“2”,任务栏的字迹变了:“取骨殖至坟头,速去!坟前石桌下,藏着第三缕魂。”
两人抱着裹着白骨的戏服钻出地窖,戏台外的天色已经全黑,只有远处的坟地亮着点微光,像鬼火在飘。坟地就在戏台后面的竹林里,最中间那座坟没有墓碑,只长着棵歪脖子树,树下堆着些残碑碎片,拼起来能看清“婉娘之墓”四个字。
石桌下果然藏着东西——个小小的胭脂盒,里面装着半块胭脂,盒底刻着行字:“三月初三,阿生赠。”旁边压着张字条,是老伶人的字迹:“婉娘死后,阿生回来过一次,在坟前跪了整夜,烧了件月白长衫,说要去自首,却再也没回来。”
“他没跑。”吟秋捏着字条,突然明白,“他是去找证据,想为婉娘翻案,却在路上出了事。”
坟头光秃秃的,别说牡丹,连野草都没长。吟秋把白骨放在坟前,戏服的夹层里掉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碎银,还有张完整的《牡丹亭》戏单,最后一页写着婉娘的字迹:“若他不来,便等成坟头草,也要等一句再见。”
“怎么让牡丹开?”梧蒽看着腕表上跳动的数字,红色指针已经指向“1”,“提示说要用生者泪。”
吟秋没说话,只是盯着坟头的土。他想起镜中女子的泪痣,想起老伶人火堆里的纸灰,想起梧蒽被附身后的眼神,想起自己在暗室里推过他的那把,想起钟表馆里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热,有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坟头的土里。
那滴泪刚渗入土中,坟头突然冒出个绿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长叶,转瞬就开出朵硕大的白牡丹,花瓣层层叠叠,中心的花蕊是血红的,像用血养出来的。
腕表发出“嘀”的轻响,红色指针停在“0”,任务栏弹出“副本通关”的字样,紧接着又浮起行小字:“执念如骨,唯情能化。三缕魂归位,此局终。”
白牡丹突然簌簌作响,花瓣纷纷落下,露出花芯里的东西——不是花蕊,是枚完整的玉佩,上面刻着“还魂”二字,和他们手里的“相守”正好成对。
吟秋伸手去拿玉佩,指尖触到玉佩的瞬间,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十年前的后台,婉娘把“相守”玉佩塞进阿生手里,阿生回赠“还魂”玉佩,说“等我回来,便用这对玉佩换婚书”;坍塌的假山底下,婉娘攥着半块“相守”断气,另半块被碎石压在一旁;地窖里的画中鬼,看着镜中阿生的倒影流泪,手里捏着那支没送出去的银簪……
“原来她要的不是复仇,”吟秋握紧玉佩,转身看向梧蒽,发现他也在看自己,眼底的光比坟头的白牡丹更亮,“是一句迟来的再见,和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梧蒽没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拂去鬓边的花瓣。指尖擦过吟秋眉心的朱砂,带起一点红,像滴未落的泪。他的指尖还带着玉佩的温度,落在吟秋皮肤上时,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远处传来鸡啼,天快亮了。竹林里的雾气开始散去,露出通往外界的路,路边的草叶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像谁哭过的痕迹。戏台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初升的朝阳,隐约能看见两个虚影在台上谢幕——穿暗红褶裙的女子,和穿月白长衫的书生,并肩鞠躬,然后化作蝴蝶,飞向天际。
“下一个地方,”吟秋把“还魂”玉佩塞进梧蒽手里,让他的掌心贴着自己的“相守”,“会不会有真的牡丹?”
梧蒽的指尖蜷了蜷,握住他的手,两块玉佩在掌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会有的,”他看着远处的晨光,“只要我们一起走,总会看见的。”
戏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干枯的牡丹花瓣,像给这段埋在地下的执念,盖上了层轻薄的棺盖。而他们的脚步声,混着渐起的鸟鸣,正朝着下一个副本走去,坚定,且温热。
穿过光门的前一刻,吟秋回头望了眼坟头的白牡丹。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点头告别。他突然明白,这无限流的副本,从来不是为了考验生存,而是为了让每个被困的魂,都能等到一句迟来的“再见”,让每个活着的人,都能握紧身边的手——就像他和梧蒽,从巴别塔的暗室到钟表馆的齿轮,从镜中世界的碎片到这牡丹亭下的骨殖,无论多少幻境,多少阻碍,总能找到彼此。
梧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了。”
吟秋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光门。掌心的玉佩和口袋里的陶片同时发烫,像两颗跳动的心脏,在这无边无际的副本轮回里,指引着他们走向彼此,走向下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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