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芳絮

再一次的相见,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凄楚。

吟秋握着那枝半枯的红梅,指尖触到花瓣上未干的水汽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南安府后花园捡到的那方素帕。

那时他刚从梦中惊醒,鬓边还沾着杜丽娘游园时簪过的珠花——珠蕊上凝着的露水珠滚落在衣领,凉得像块碎冰。

而梧蒽正倚在雕花木窗边,用银簪挑着灯花笑他:“又魇着了?这梅香都入了梦呢。”

此刻梧蒽就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青灰色的襦裙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他刚把药碗搁在案几上,瓷碗与桌面相触的轻响惊得烛火颤了颤,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糊着云母纸的窗上,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

药气混着案头新燃的檀香漫过来,在空气中缠成细缕,倒比那雨丝更添几分黏滞。

“这药苦得紧。”梧蒽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雨丝。

他伸手去够案上的蜜饯,袖口滑落时,吟秋瞥见他腕间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去年在西湖画舫上,为了捞他掉进水里的《牡丹亭》刻本,被船舷的木刺划的。

伤口愈合后便留了这样一道印子,像条蜷着的小蛇,总在他抬手时微微动。

吟秋没说话,只是将自己手边的蜜饯推过去些。蜜饯是用新收的青梅腌的,裹着层薄霜似的糖衣,在烛火下泛着半透明的光。

他记得那本落水的刻本,封面上杜丽娘的裙裾是用金粉描的,在阳光下会泛出细碎的光,就像此刻梧蒽眼尾的那颗痣——被烛火照着,痣边的肌肤泛着薄红,竟也有几分灼灼的意味,像是胭脂晕染开的痕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隙里漏下来,恰好落在案头那盆新栽的芍药上。花瓣上还凝着雨珠,被月光照得透亮,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滚落。

梧蒽忽然笑了,伸手折了片芍药叶,叶尖的露珠坠在他指腹,顺着指缝滑进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你说,那杜丽娘从坟里爬出来时,身上会不会也带着这样的土腥气?”

吟秋望着他指尖的翠绿,忽然想起梦中的场景。那时他也是这样折着柳枝,而柳梦梅正站在桃花树下,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可梦里的人分明是柳梦梅,转过身时,却变成了梧蒽的脸——连眼角那颗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只是唇上多了层淡淡的青色胡茬,像刚抽芽的草。

“或许吧。”吟秋轻声应着,伸手去拢了拢梧蒽散在肩后的发丝。他的指尖触到梧蒽颈后的肌肤,温热的,带着淡淡的药香。

那药是用川贝、百合和陈年的陈皮熬的,苦涩里裹着点回甘,像极了他们前半生的日子。这触感如此真实,倒比那梦境更像场幻梦——毕竟梦里的柳梦梅,指尖总是凉的。

三日后,镇上来了个说书先生,在城隍庙前搭了个布棚。那日天朗气清,梧桐叶落在青石板上,被往来的行人踩出细碎的声响,倒像是谁在低声念着戏文。

吟秋扶着梧蒽去听书,刚走到布棚外,就听见先生拍着醒木喊道:“话说那柳梦梅掘开杜丽娘的坟茔,只见那棺木中并无尸身,唯有一方素帕,帕上绣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

梧蒽的脚步忽然顿住,脸色比那日在雨夜里更白了些。他攥着吟秋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他的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此刻硌得吟秋掌心发疼。“这先生说的,倒与汤显祖的本子不同。”

吟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布棚的梁柱上挂着幅褪色的画,画中正是杜丽娘游园的景致。只是那画不知挂了多久,边角已泛出焦黄,画中人物的眉眼都被蛛网遮了大半,倒像是隔了层雾看过去的。

杜丽娘的裙裾本该是烟霞色,此刻却褪成了枯槁的灰,唯有腰间系着的玉带,还残留着些石绿的颜料,像块蒙尘的翡翠。

“或许是他自己编的。”吟秋安慰道。

却见梧蒽的目光死死盯着画中杜丽娘的裙摆——那里本该是用金粉描的缠枝莲纹,此刻却褪成了暗淡的黄色,像朵枯败的菊花,连纹路都模糊得快要消失了。

说书先生还在往下讲,说杜丽娘并非还魂,而是被山中精怪摄去了魂魄,那柳梦梅寻了三年,最终在月光下的梅树洞里找到了她的发簪。

“那发簪是羊脂玉做的,簪头雕着朵并蒂莲,玉缝里还嵌着点梅蕊的红……”梧蒽忽然低低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急,身子不住地晃,指节抵着胸口,指腹的薄茧蹭得衣襟起了层细毛。

吟秋忙扶着他往旁边的茶摊坐,路过布棚柱子时,他闻到画轴里散出的霉味,混着香烛的气息,竟与那年在南安府城隍庙闻到的气味一般无二。

“水……”梧蒽喘着气说。他的嘴唇泛着青白色,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在颈间晕开一小片水渍。

吟秋刚要去唤茶博士,却见他指着茶摊墙上的画,眼神里带着些异样的光——那光像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执拗,映得他瞳孔里泛出层水汽。

那是幅新贴的《游园惊梦》图,画中杜丽娘正倚着梅树,而柳梦梅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支折下来的梅花。

画工倒是精致,连梅枝上的疤结都描得清清楚楚,只是柳梦梅的眉眼画得有些模糊,像是被雨水浸过的墨迹。

“你看,”梧蒽的声音有些发颤,尾音打着抖,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弦,“画里的梅枝,和我去年折给你的那支,是不是一样的?”

吟秋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画中的梅枝确实生得奇特,曲曲折折的,像条缠绕的蛇。他忽然想起去年暮春,梧蒽从城外的梅林里折来的那支梅花。

那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梧蒽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间那道还没褪尽的疤痕。

他把梅花递过来时,花瓣上的露珠落在吟秋手背上,凉得像声叹息。那梅枝的桠杈也是这样扭曲着,却偏生在最弯折处开了朵极盛的花,红得像燃着的火,把梧蒽的指尖都映得泛了红。

那日梧蒽把梅花插进青瓷瓶时,笑着说:“这花像不像杜丽娘临死前簪在鬓边的那支?”当时他正低头研墨,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没哭出来的泪。

砚台里的墨汁还在打转,映着窗外的天光,倒像是片缩微的湖。

茶博士端水来的时候,粗布袖子扫过墙面,不小心碰掉了墙上的画。画轴滚落在地,露出后面的砖墙。

那墙皮剥落处,竟露出些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边缘还凝着层细碎的白霜,倒像是谁用指尖抹上去的。

梧蒽忽然按住了胸口,喉间发出细碎的呜咽,脸色白得像张刚裱好的宣纸。

“我们回去吧。”他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深掐进吟秋的胳膊。

吟秋点头,扶着他起身时,瞥见那幅掉在地上的画——画中柳梦梅的脸,不知何时竟变得与梧蒽有几分相似了。尤其是眉峰的弧度,和笑时眼角扬起的褶皱,连那点淡淡的倦意都分毫不差。

回到住处时,日头已西斜。晚霞把天边染成了绯色,像极了《牡丹亭》里写的“花面交相映”。梧蒽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

树影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倒让他眼尾的痣添了几分朦胧,像是隔了层水汽看过去的。风穿过窗棂,卷起他散在肩头的发丝,有几缕粘在唇角,被他无意识地抿进嘴里,尝到点苦涩的药味。

吟秋去灶房温了壶酒,酒是去年酿的青梅酒,埋在桂花树下过了冬,开坛时满院子都是清冽的香。

他刚提着酒壶出来,就见梧蒽正翻着那只旧木匣。匣子是酸枝木做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锁扣上的铜绿蹭在梧蒽指尖,留下些青绿色的痕迹。

匣子里放着些零碎物件:半块断墨(是那年在苏州买的徽墨,据说掺了珍珠粉,磨出来的墨汁泛着莹光),几枚褪色的玉扣(是两人初遇时,在旧货摊上淘来的,本是对儿,后来吟秋不小心摔碎了一枚,剩下的这枚总被梧蒽系在腰间),还有那方从南安府带回的素帕。

此刻梧蒽正捏着那方帕子,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绣纹。帕子是天青色的软罗纱,边角已经泛黄,绣着的“如花美眷”四个字,针脚细密得像蛛网,只是丝线褪得厉害,露出底下半透明的纱底。

“这帕子上的字,好像生苔了。”梧蒽忽然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吟秋凑过去看,果然见帕子边角的“似水流年”四个字上,沾着些青绿色的粉末,像是潮湿角落里长的青苔——指尖捻起来时,簌簌地往下掉,带着点土腥气,倒像是从坟头带回来的。

他忽然想起梦中的场景。那时杜丽娘也是这样捏着帕子,站在梅树下对他笑,裙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可她开口时,说的却是梧蒽的声音:“你说,人死后,会不会真的化作花魂?”梦里的梅花开得正盛,落了杜丽娘满身,连她的睫毛上都沾着花瓣,轻轻眨动时,像只停在脸上的粉蝶。

梧蒽将帕子放回匣中,忽然转头望着吟秋,眼神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我们去南安府吧。”

“去那里做什么?”吟秋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壶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烫得他指尖发麻。他记得南安府的雨,总是带着股铁锈味,落在青石板上,能映出人影的轮廓。

“去看看那座后花园。”梧蒽笑了,眼尾的痣在霞光里跳跃,像粒落在宣纸上的朱砂,“看看那棵梅树还在不在,看看那方帕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夜风忽然吹起,卷起案上的书页。那本《牡丹亭》正翻在“冥判”那一折,月光落在“一灵未灭,泼残生堪转折”那行字上,竟泛出些冷冽的光——像是谁用银簪在纸上刻出来的。

吟秋望着梧蒽的侧脸,忽然觉得他的轮廓在霞光里有些模糊,像是水中的倒影,伸手去碰,只捞起满掌的涟漪。

三更天时,吟秋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惊醒。窗外的月光亮得惊人,把院子照得像铺了层霜。他转头看向身侧,梧蒽的位置是空的,被褥上还留着点余温,像只刚飞走的鸟。

他披了件外衣出去,见梧蒽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背对着他。月光落在他身上,把青灰色的襦裙染成了银白色,倒像是穿了件素纱的丧衣。

他手里拿着那方素帕,正对着月光轻轻展开,帕子上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像极了坟头的鬼火。

“你看。”梧蒽转过身,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平静,“这帕子在发光。”

吟秋走过去,果然见帕子中央的绣纹在月光下隐隐发亮,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萤火虫在丝线里钻动。那“如花美眷”四个字渐渐变得清晰,针脚里渗出些透明的液体,顺着纱纹往下淌,滴在地上,竟冒出些青绿色的嫩芽。

“三年前,我在这帕子上闻到过你的气味。”梧蒽忽然说,指尖抚过吟秋的眉骨,动作轻得像在描摹一幅画,“那时你躺在后花园的梅树下,鬓边插着这支珠花,像睡着了一样。”

吟秋忽然想起那个梦。梦里他确实躺在梅树下,花瓣落了满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有个人蹲在他身边,用指尖轻轻拂去他脸上的花瓣,指尖带着淡淡的药香。他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只看到片模糊的绯色,像晚霞,又像血。

“那时候,你的睫毛上沾着梅蕊。”梧蒽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我把帕子盖在你脸上,想让你睡得安稳些。”

帕子上的嫩芽还在疯长,转眼间就爬满了两人的脚踝,叶片上的露珠落在皮肤上,凉得像块冰。吟秋忽然发现,那些嫩芽的形状,竟与《牡丹亭》刻本里的缠枝莲纹一模一样。

“其实我见过杜丽娘。”梧蒽笑了,眼尾的痣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在她坟前。她穿着件烟霞色的裙衫,手里拿着支梅花,说她等的人不是柳梦梅。”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些青绿色的纹路,像极了那帕子上生的青苔。“她说,她等的人,会在三年后的暮春,带着半枝枯梅来寻她。”

月光忽然变得炽烈,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吟秋看见梧蒽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块融化的冰。他身上的青灰色襦裙渐渐褪去颜色,露出底下隐约的绯色——像极了杜丽娘裙衫的颜色。

“你看,我终究是要回去的。”梧蒽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像片被风吹走的花瓣,“就像杜丽娘,总要回到她的坟里去。”

吟秋伸手去抓他,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月光。梧蒽的身影在月光里渐渐消散,只剩下那方素帕飘落在地,帕子上的青苔已经长成了成片的梅树,枝头开着灼灼的花,红得像燃着的火。

他忽然想起那本落水的《牡丹亭》刻本。当时梧蒽跳进水里去捞,长衫被湖水泡得透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他把刻本递过来时,封面上的金粉已经被水泡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纸色。可翻开书页,却见“回生”那一折的空白处,有人用朱砂写了行小字:“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字迹娟秀,却带着股执拗的力道,像极了梧蒽平日里写的字。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吟秋捡起那方素帕。帕子上的梅树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似水流年”四个字,绣线崭新得像是刚绣上去的,针脚里还沾着点湿润的泥土。他把帕子揣进怀里,触到胸口的温度,忽然想起昨夜梧蒽颈后的肌肤,也是这样温热的。

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那株由帕子露珠催生的嫩芽,已经长成了棵小小的梅树。枝桠扭曲着,像条缠绕的蛇,却在最弯折处开了朵极盛的花,红得像燃着的火。

吟秋拿起那半枝枯梅,轻轻插进梅树旁的泥土里。他知道,等到来年暮春,这枝枯梅总会抽出新芽,而他会带着新折的梅花,去南安府的后花园。

或许在那里,他会遇见一个穿着穿着月白长衫的人,眼尾有颗痣,笑着对他说:“这花像不像杜丽娘临死前簪在鬓边的那支?”

那时的月光,应该会像今夜一样,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梅树下,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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