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郑姜(1)

此时烈日当空,热浪拂面而来。

纪有筠站在一大片庄稼地里,弯下腰去,撩起一抔黄土,指腹捻了两下,散尽,在长袍上拍了拍。

身后忘春走近,俯首:“爷,于大人被皇上急诏进宫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李大人也进宫去了。”

纪有筠动作一顿,眼角低垂。

他慢慢站起来,沉默不言,只是转身,走出田里,吩咐道:“去查查这片地为什么荒废至此。”

忘春低头:“是。”

纪有筠又道:“郑姜呢?”

忘春露出一抹牵强的笑:“您忘了,李光地大人的千金好不容易回京一趟,自然是哪儿好玩去哪儿,郑姑娘被叫去作陪了。”

“谁叫她去的?”

忘春“啊”了一声,这下结巴起来,梗着脖子道:“这李三小姐吩咐的事儿,您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拦着吗?”

纪有筠皱眉:“叫她回来。”

忘春嘴角一乐:“得嘞。”

纪有筠在田里待得时间不长,便回府了。等到随从牵了马离开,他刚抬脚进门,眼尾一扫,郑姜拎着裙摆,从台阶走上来。

她微微低眉:“爷。”

纪有筠停了下来,只是偏头看她一眼。妆容简单干净,衣服颜色偏深,料子又普通了些,有时候乍一眼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他随即别过脸,往府里走。郑姜也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跟了上去。

他走得不快,有意慢下来。

郑姜抬眼,看着他的背影。外面传言纪有筠城府很深,手段果决,可她看到的,却是他顶着日晒,挽起裤腿,与农户一起下地,长袍随意塞进腰带里,只是这人,冷淡沉默了些。

回到书房,纪有筠坐在椅上。

郑姜倒了杯凉茶,递上去。纪有筠接过,喝了几口,放在桌上,语气很低:“今天陪着李三小姐都做什么了?”

“去了几家首饰店,买了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后来又扯了几匹布,说是要给您做几件衣裳。三小姐天真烂漫,是爷的福气。”

纪有筠笑了一声。

这笑里多了些自嘲,郑姜忽然不敢说下去了。李光地是他恩师,当朝三品,正得康熙器重,女儿的婚事自然牵涉更深,多少人求之不得。纪有筠十七岁中进士,康熙当朝点将,去了翰林院。按理来说早已娶亲生子,只是双亲相继亡故,守孝多年,如今而立,已是工部侍郎,却后院凋零。

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外面传言更是难听。

只见纪有筠一只手搭在椅上,神色不明,过了会儿,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淡淡道:“你跟着我几年了?”

“康熙二十八年到现在,五年了。”

纪有筠轻声:“这么久了。”

郑姜低头斟茶。

纪有筠并未抬眼,像是在思考什么,很久都没有说话。郑姜就在一旁站着,也不出声。门外此刻传来脚步声,忘春回来了。

“爷,李大人请您去府里一趟。”

算算时间,这次他们进宫已经有两个时辰,可以说这么久的话,自然不是小事,纪有筠早已心里有数。

忘春接着又道:“那片地查清楚了,是一个乡绅的田,只是这家人有点来头,好像和慕大人家扯了些关系。”

纪有筠喝了口茶,慢慢站起来。

忘春朝郑姜挤了个眼神,机灵地准备跟上。却见纪有筠抬了抬手,缓缓开口:“你们不用跟着,我自己去。”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郑姜,云淡风轻道:“这身衣服太素雅了,淡青色比较适合你。忘春,告诉李裁缝一声,重新做几身。”

等到纪有筠离开,郑姜松了一口气。

忘春挑着个笑,打量了一眼郑姜:“还真别说,爷的眼光就是好,今天跟着李三小姐累坏了吧?要不是爷发话,我哪敢找人叫你去。”

郑姜笑笑:“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惠风楼的水晶糕?”

嗬,远近驰名。

“那要不然京香馆的咸口桃子酥?”

这个更是千金难买,只有达官显贵吃得上。

郑姜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你还真敢说。”

忘春的眼睛轱辘转,撇撇嘴道:“这不是你让说的吗,再说了凭你的手艺,都可以做御厨了,这点自信没有?”

郑姜被逗笑了:“算你识货。”

忘春一脸那当然了的表情,转身就往外走,郑姜问去干吗,忘春边笑边逗趣着回:“听爷的吩咐,找李裁缝去。”

郑姜笑意慢慢变淡,愣了。

她记得两年前,李裁缝过来了一趟,给纪有筠量衣服,她在旁伺候。他当时随意说了一句,给她做几身。李裁缝说那等会儿给姑娘量一下身,他却笑笑说,先给她做吧。

那天郑姜在厨房待了好半天,做了一道酸甜味道的桃子酥,做完天黑透了。她把桃酥放在食盒里,给忘春拎了过去。

忘春扒拉着门槛,在等纪有筠回来。

郑姜还未走近,门口一道人影,纪有筠撩起长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忘春立刻上前问候:“爷。”

纪有筠低声吩咐了两句,忘春应声出去了。

郑姜这才向前走了两步:“您回来了。”

他看到她站在那儿,居然凝视了很久,缓缓走近,看了一眼食盒:“这是要送去哪儿?”

郑姜如实相告。

纪有筠疲倦的脸上,难得一抹笑意:“这小子口福不浅,今天就算了,拎进来吧,我倒是饿了。”

今夜一片寂静,书房的烛火灭了一盏。郑姜想要去点,被他拦了,说这样挺好,然后打开食盒,拿了一个桃子酥,随意放在嘴里,清爽酸甜,入口即化。

他有些吃惊道:“你做的?”

郑姜点头。

纪有筠静静看着她,径自倒了杯茶水,喝了几口,才出声道:“怎么从前没见你做过?”

“您也没问。”

纪有筠忽然笑了:“倒是我的错了。”

郑姜有些恍惚,她很少见到他这样笑,只是轻声一笑,来不及想,没有其他的东西。

“您要是想吃,我改天再做。”

纪有筠抬眼看她。

他确实有些饿了,老师有意留他用膳,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早些回来。尽管老师言语之间,提及他与李三小姐的婚事,他也无意周旋。这会儿心里想着事情,吃得很快,几口就吃了一半的桃子酥。

郑姜:“要不您给忘春留一块?”

纪有筠此时正低着头,轻轻抬起,眼里有一丝促狭之意,失笑道:“你也不关心我有没有吃饱?”

郑姜愣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您在李大人的府里没有吃吗?李三小姐知道您去了,自然是想着法的给您上最好的菜。”

纪有筠目光一顿,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问:“你真这么想吗?”

郑姜被问住了。

这话一语双关,她答的也一语双关,于是犹豫片刻:“李大人是通政使,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李三小姐又一片痴心,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好。”

纪有筠轻笑:“你看,你都无话可说。”

“这应该没什么好顾虑的。”

纪有筠看她,目光沉静:“要是有呢?”

郑姜心里一动。

纪有筠低声:“你不问问吗?”

郑姜往后退了一步。

她转身从桌上拿出火折子,走到那盏灭了的火烛前,打开帽,吹了两下,火着了,凑近火烛,点燃。

她看着烛火,笑笑:“这是爷的家事。”

话里话外,尽显疏离。

纪有筠笑意渐渐变淡,目视前方的黑夜,话题倏然一转,声音郑重了起来:“你知道无定河吗?”

郑姜吹灭火折子:“北京城外的小黄河?”

纪有筠:“正是。”

郑姜想了想道:“小黄河上游流经黄土高原,含沙量极高,等到进入平原,流速骤减,泥沙必定沉积,如果河床抬高,便会泛滥成灾,因此也叫无定河。”

纪有筠又问:“可有治理之法?”

郑姜沉默了很久,似是想起很久远的事情,神色淡了下来:“无定河的问题与黄河相差无几,如果还是按照父亲当年的做法,束水攻沙,必定可行。”

等她说完,才发现纪有筠看着她,目光里充满赞赏,还有一闪而过的欣喜。她匆忙间移开眼神,心里却陡然紧张起来。

纪有筠却大方坦荡一笑,过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声音淡了些:“今天去老师府上,他说于成龙曾经上书,提到了你父亲。”

郑姜皱眉,抬眼。

纪有筠轻声道:“去年于成龙被委任河道总督,开始治理黄河流域之后,才意识到你父亲当年的决定并没有错,因此上书请罪,希望沿用靳辅的治河之法。”

郑姜看向远处:“请罪又有何用,父亲能活过来吗?当年的陈天一已经不在乎了。康熙爷要平衡朝廷,怎么会问罪,又何谈公平。”

朝堂之上,政见不同,自是常事。但是当年于成龙反对陈潢与靳辅的治河之策,弹劾陈潢“攘夺民田,妄称屯垦”,实在是欲加之罪。即使康熙三十一年,陈潢已平反,可是他当年深陷狱中,含冤病逝的苦又有谁知。

郑姜眼角湿了,轻笑:“你们做官的都是这样。”

此刻夜风潇潇。

纪有筠默不作声了很久,缓缓开口:“今天于成龙与老师被皇上急诏入宫,是想要根治无定河,老师举荐了我。”

郑姜望向他。

纪有筠淡淡道:“你可知何意。”

恩师提拔自己的学生,又是未来的女婿,这是人之常情。只是纪有筠一向处事低调,这次受命会把他推上风口浪尖,往后政敌只多不少,困难重重。

郑姜不言。

纪有筠问:“真不知?”

话又绕回来了。

李光地这么多年深得皇上信任,又与于成龙多次政见不和,治理永定河这样利国利民的事,自然交给身边亲近之人最好。这次举荐,一是提拔,二却为压制。但这样还不够,他要纪有筠做他的女婿。

纪有筠微微侧头,声音压低了:“这些年你留在这,到底是委屈了。你想要的我给不了,因为我也没有,你明白吗?”

她又何尝不知。

纪有筠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一向寡言少语的人,此刻话却多了两句:“这不是我的本意。”

郑姜垂眸:“当年父亲下狱,为免牵连,承蒙靳老大人垂帘,赐名改姓,将郑姜托付给爷,已是万生有幸。如今却让爷受累了,要不,您把郑姜嫁了吧。”

纪有筠立时未动,脸色顿时冷了。

郑姜看不到他的表情,往门口走了两步,却还是自顾自道:“听说张老尚书的二公子张廷玉,俊朗清秀,年轻有为,虽说正妻不行,但嫁给他做妾……还能为爷铺一道路。”

话还没说完,郑姜眼前一乱。

纪有筠拉过她的手腕,将人拉近,直接低头下来,脸上怒意难掩,哑着嗓子:“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郑姜却平静下来,只是看他。

纪有筠轻轻叹息一声,像是要把她看透,声音克制低沉:“就算娶你做正妻,他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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