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宋赢一愣，微微睁大了眼。黄曜光长眉一拧，凑得更近了些：“之前在宋家你自己说的话，你忘了？”

距离太近了，近到黄曜光的鼻息都能拂上宋赢的脸颊。宋赢余光往镜面一扫，镜中的两人也密不可分。

黄曜光眼睫长长，光一映，在眼底打出了淡淡的影，衬得眼神愈发深邃。他这样专心致志地看过来，反而让宋赢分不出，他现在到底是在说笑，还是认真地想要个答案。

这个表情看起来，简直跟他前世一模一样。

——连把人堵在洗手间里的陋习都一样。

宋赢脑子里还在想幻痛该怎么处理、黄曜光为什么能止痛，被他这么一看，几乎以为自己还身在省队训练室，霎时忘了词，半晌只含含糊糊憋出来一句：“……你看人的眼神很讨厌。”

这也不算说谎，前世他们俩就是因为黄曜光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才结仇。宋赢生平最讨厌别人昂着头用下巴看他，结果进省队第一天，把“目中无人”四个字写脸上的黄曜光就收伞淋了他一身水，宋赢也不客气，一杯牛奶毁了黄曜光的新球鞋，为后来四年的针锋相对开了个好头。

这个世界里的黄曜光似乎和善了些许，可那双讨厌的眼睛倒是丝毫未变，视线扫过看人如看空气，专心凝视时又脉脉含情。

这会儿他凑得近，看宋赢看得目不转睛，黑曜石般的瞳孔里只盛着一人的身影，跟宋家门口那个轻飘飘一眼扫过，脚步都不停的家伙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嘀嗒。

黄曜光不开口，宋赢也只能不说话。水龙头一滴滴往下渗水的的脆响在此刻如同计时器一般，计算这漫长的沉默。

宋赢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蠢蠢欲动想把这张脸推开。他搓了搓手指，还没来得及动手，黄曜光倒是先动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把宋赢压在洗手台上。

清冽的皂香、温热的体温、轻缓的吐息，还有那张越凑越近的脸。宋赢全身上下所有感官都在感受着黄曜光的接近，全身上下所有感官都在拉警报。他下意识往后仰，洗手台**地硌着他的腰椎骨，简直躲无可躲。

宋赢隐约觉得这个姿势似乎不对劲，但看在黄曜光表情严肃的份上，还是努力克制住了给他一拳的冲动。黄曜光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虚虚在宋赢眼睛上一点：“说到眼睛，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我们真的没见过吗？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我在梦里，似乎见过你的眼睛。”

“而且那时候……你好像在哭。”

宋赢一怔，扣着洗手台的手指霎时收紧，指节隐隐发白。黄曜光略微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大概就是在这里。你一个人在哭。”

黄曜光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有种莫名的急切。自从上次看过了宋赢的录像后，他的梦境又断断续续加入了些新内容。他其实也不确定，梦中站在洗手台前沉默着流泪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宋赢，他只是直觉上认为是。

虚无缥缈的梦境里一片死寂，他站在门后，看着那少年一颗一颗滚落的眼泪，竟然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你别哭。

梦里沉重的自我厌恶与愧疚如同心脏上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几乎让他喘不上气。即便梦醒后情绪淡去，伤口依然难以愈合。

现在场景相似，气氛恰好，宋赢看起来心情也不错，黄曜光也没细想，顺势就把疑惑问出了口。

话音未落，宋赢面色骤然一沉！

他牙关紧咬，推开了黄曜光。这突然的推拒让黄曜光吃了一惊：“怎么？”

怎么？宋赢冷笑，黄曜光描述的梦境，分明是前世他第一次伤退时的场景！而那时候黄曜光明明应该已经离开省队了！

他眼前一花，耳边隐约又响起了那些声音：

“宋赢肯定要退了……他那手伤得不轻，就算治好了估计也打不了比赛……真可怜……”

“……黄曜光呢，怎么说？……什么，他也不打了？”

“人家本来就是大少爷来玩票的，打不打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宋赢才是可惜了……”

——“要不是黄曜光，宋赢也不会伤退吧，他真挺倒霉的，明日之星被个富二代毁了。”

剧烈的疼痛如同洪水般席卷而来，将宋赢淹没。宋赢死死抓紧洗手台，指尖青白，微微发抖，像是要把瓷砖硬生生掰下来一块那样用力。乍看上去，他煞白的脸色几乎和墙砖等同，不带一丝血色，只有唇角上隐隐透着一抹猩红。

因为太痛，他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宋赢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伤退早就是过去了。回归赛场、拿到冠军之后，这些事理应一笑而过。

可他居然没忘——而且黄曜光居然也知道。

黄曜光在宋赢神情变化的瞬间察觉到不对劲，抓住宋赢的肩膀把他往怀里带，另一只手则往他嘴唇上按去：“别咬自己，疼就深呼吸。”

他的指尖从宋赢渗血的唇角处擦过，沾上一点鲜红。那股皂香味钻入鼻腔，像一捧冰水浇上了灼烧的神经，疼痛被瞬间扑灭，宋赢后知后觉地尝到了口腔里那股铁锈味。

就连这种让人窒息的剧痛，被他一碰也能轻易消失。这算什么？止痛药成精了吗？

思绪一片混乱，宋赢本能偏头，要躲黄曜光的手。黄曜光指腹上一阵刺痛，下意识去摸，摸到了一颗小小的虎牙。

这动作实在太亲昵了，只一瞬间，两人都宕机了。

黄曜光的手僵在半空中，心情颇为复杂。宋赢睁圆了眼，眼神和黄曜光的心情一样复杂。

一片沉默。

厕所门把手“咔啦”一响，洗手间外跟着传来了老钱嘶哑的声音：“你们俩掉下水道里去了？要不要我进去捞？”

那点暧昧氛围被老钱的破锣嗓子搅了个稀碎，黄曜光腾地抽回手，宋赢也猛然惊醒。

太近了。这个距离。

宋赢赶忙从黄曜光怀里挣出去，忘了背后正是洗手台。他后退一大步，腰椎骨重重一磕，一声闷响回荡在洗手间里。

老钱静默片刻，提高了嗓门又叫道：“有点素质，别在厕所里打架啊！”

黄曜光没憋住，“扑哧”笑了一声。

宋赢耳尖发烫，再生气也骂不出来了。他转开眼，闷声道：“……少来这套，我说了，我没见过你。”

“是吗？”黄曜光微微眯眼，搓了搓指尖。

“随便你怎么想。我来这是为了选拔赛，不是听你说梦的。”宋赢一顿，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做梦，我怎么知道？”

“啪啪！”老钱又拍了拍门：“好了没？真关门了！”

黄曜光懒洋洋地抬高了声音：“好了！知道你作为中年男人已经很急了，加油再憋一会儿！”

敲门声果然一停，隐约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小兔崽子”。

宋赢退到门边，转身去按门把，一边说道：“认赌服输。我先走了，衣服我洗干净还你。”

黄曜光一把拽住了宋赢的领口，尾音拖长：“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帮你啊。世耀又没有其他学员了，况且你打得还不错。”

宋赢眉头紧蹙：“你耍我？”

黄曜光摇摇手指：“你该庆幸，你的实力确实很打动人。我觉得在你身上投资一笔也未尝不可，只是两个问题——”他竖起食指：“第一，你的耐力跟不上。”

宋赢眼神微动。黄曜光这句倒是实话，他目前的体能确实没法应付高强度的专业比赛。

“第二，你那个所谓的‘突发性心理疾病’影响太大了。”黄曜光屈指在宋赢唇角处轻轻一蹭，那处的小伤口已经停止渗血了，只是看起来还有些异样的红，“你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参加大型比赛的。谁知道你什么时候犯病？”

宋赢被他蹭得有些痒，忍不住躲了一下。黄曜光从善如流地收了手：“虽然我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你要是需要帮助的话我也不介意做点好事。”

宋赢垂下眼：“你教练不支持你的计划，我没法替你们家俱乐部打比赛。”

“是‘我妈妈’的俱乐部，不是‘我们家’的俱乐部。”黄曜光眯起眼，在“我妈妈”三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况且你怎么知道老钱不支持？我看他还挺喜欢你的。”

“……”宋赢默然道，“随你吧。”

反正他无论是去校队还是找俱乐部挂名，都是要打比赛的，挂在哪都一样，况且他的幻痛想要缓解，少不了面前这个布洛芬精的帮助。随便他怎么折腾，最后能打比赛就行。

黄曜光这下终于心满意足，大发慈悲地拍拍宋赢肩膀：“衣服不用还，送你了。”

宋赢拽开门，黄曜光悠哉游哉踱步而出。宋赢盯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没忍住在唇角处揉了揉。那处小伤口刚刚被黄曜光轻轻抚过，留下了一阵麻酥酥的痒感，让他有些不舒服。

老钱急着关门回家，等了许久，门板都要被他盯出个洞了。这会终于等到两人出来，他拎着干毛巾盖在宋赢头顶，转身一巴掌就糊在了黄曜光后脑勺上：“小兔崽子，又欠收拾了是吧！”

黄曜光捂着头退了两步，满不在乎地冲洗手间昂起下巴：“喏，让给你了，快去吧。”

“哎我说你！”老钱扬起巴掌，顾及到身侧的宋赢，还是忍气吞声地放下手，食指一点警告道：“当着你朋友面，我给你留点面子，不然我真抽你啊。”

宋赢无意掺和进他们俩的嘴炮大战，安安静静地用毛巾擦着头发。

隔窗望去，太阳西偏，天色已经泛起了夏季傍晚特有的晕黄。俱乐部内半新不旧的设施被夕阳的光辉镀上一层黄金般的色泽，竟然有些像他记忆里的省队训练室。连他身侧站在光下的人都像他记忆里的那样，玩世不恭，神采飞扬。

宋赢眯了眯眼，慢慢垂下头，移开了视线。

“行了，你们两收拾完就快走吧。”老钱不耐烦地一挥手，又转向宋赢，“还有你，下次上场前记得先做热身。姿势倒是有模有样的，体能这方面——”

他眼神无意间往下一扫，后半句话霎时卡住了。

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宋赢白T恤的领口有一处微微反着光。老钱定睛一看，那处反光竟然是一只银线绣成的、振翅高飞的老鹰！

老钱早年和黄家交情匪浅，自然知道振翅银鹰是黄家的家族标志。这件衣服属于谁，当然不用再说。

……仔细看的话，宋赢身上那条裤子好像也不是很合身，裤腿长了点。

……还有，刚刚宋赢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捂了一下嘴唇？

老钱怀疑的视线往宋赢嘴角处一瞥，那里的确要更红更肿一点，像是被人咬伤了。

他一瞬间福至心灵，感觉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黄曜光这个小王八蛋对宋赢态度这么不一样？为什么两人在洗手间里呆了这么久，还弄出那么大动静？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来这个快倒闭的俱乐部，还特地给他打招呼？

——因为早恋。

臭小子开窍了！早恋对象还是个男的！

难怪要避着人，还打着切磋的名头约会。

几秒不到老钱大彻大悟，感觉自己参透了真相，不由得得意地看向了黄曜光，收到了一记白眼。

但无伤大雅，黄曜光这个小兔崽子总算有把柄落在了他的手上，老钱喜不自胜，对着宋赢的语气都转了个大弯，硬拧出了一点慈祥：“体能这方面，还有待加强啊。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也可以来这训练。我们这儿虽然乱了点，器材都是新的。”

宋赢一愣，心说一个半小时前您似乎不是这个态度吧。他看向黄曜光，黄曜光对他眨眨眼——意思很明显了，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嗯。”宋赢点点头，低声道，“打扰您了，钱教练。”

老钱爽朗一笑，咧出一嘴白牙：“没啥，我和他妈是多年老交情了，替老朋友照顾一下小辈也是应该的。”他一巴掌盖上黄曜光的头，大力搓揉着他的头发：“不过先说好，你趁早找个职业教练。天赋不错，别浪费了。”

“我知道。”宋赢摘下毛巾，捋顺了头发，点点头道，“那我先走了，抱歉，还要赶公交车。”

他神情沉稳，比起黄曜光更接近于长辈眼中的“老实本分好孩子”，更得老钱喜欢。老钱笑眯眯挥手跟他告别，目送宋赢出了俱乐部大门，转向黄曜光，脸立马拉下去了：“你呢？你什么时候滚蛋？”

黄曜光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机：“我等司机。”

“德行。走两步路把你累死了？”老钱道，“这就是你找的人？”

“是啊，水平不错吧。”黄曜光微微眯眼，“我觉得他打法挺有意思的，特地拉来让你看看。”

老钱点头赞成：“是不错。看着比你靠谱。”

这两人一问一答，看似气氛融洽，殊不知脑回路完全没搭在一条线上，说的也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黄曜光难得没发现老钱语气里的微妙，心思全放在了宋赢身上：“……我们俩比的那场，你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我打起来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说不出哪里怪。”

涉及到击剑，老钱态度立马认真了起来：“他的技巧和应对经验都和赛场老手相差无几——你看他的假动作和转移刺都很到位，奇怪的是他身体条件似乎跟不上脑子。就像是把一个全国冠军塞到了初学者的身体一样，打法不适应身体，非常不协调。但是他打你这一场，我可以说，虽败犹胜。如果他是全盛状态，你未必能赢。”

虽败犹胜……

黄曜光搓了搓指腹，宋赢那颗小虎牙刮过皮肤的刺痛感还隐隐留在指尖上。他又想起宋赢那句“你可以当作是某种突发性心理疾病”。

是什么样的心理疾病会让一个人痛到站都站不稳？又是什么原因，让宋赢听到他的梦境之后突然病痛发作？

——以及，为什么连续两次，他一触碰到正在忍受痛苦的宋赢时，对方的表情会变得瞬间放松起来？

“我总觉得他有点秘密，还不想告诉我。”黄曜光低低地，意味深长地轻声道，“等着看吧，我迟早会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