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上海,老弄堂还浸在雷雨里。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暴雨,是裹着潮气的、黏腻的雨,顺着1937年的青砖瓦往下淌,在窗台积成一小滩,风一吹,就贴着玻璃蜿蜒成水痕,像谁在黑夜里哭花了脸。姜珞棠租的这间屋在二楼,是老弄堂里常见的新式里弄夹层,整层只有二十多平,一间朝北的卧室,一个堆杂物的小储藏间,卫生间在卧室外面,厨房则远在一楼。木质楼梯就在门外,刚才不知哪个晚归的邻居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声响从门缝钻进来,混着雨声,在空荡荡的屋里绕了一圈,才慢慢消散。
地板缝里钻着经年累月的潮味,混着速溶咖啡的焦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裹在风里往姜珞棠鼻子里钻。她蜷在电脑前的折叠椅上,这把椅子还是搬家时从旧货市场淘的,坐久了靠背就往下塌,此刻她后腰垫着个卷起来的抱枕,才算勉强找到舒服点的姿势。睡衣是洗得发白的纯棉款,左肩带滑下去半截,露着晒不黑的肩——刚洗的头发没吹,发梢滴的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洇湿了睡衣领口,凉得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手把肩带拉上去,指尖碰到皮肤,都是一片冰凉。
电脑屏幕亮得扎眼,白底黑字停在文档第三十七页,光标在“卢家137口的血,溅在三岁姜珞棠的锦袍下摆”后面闪,一下,又一下,像秒表在倒数,敲得人心里发慌。
姜珞棠盯着那行字,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半分钟,指腹蹭过键帽上磨掉漆的字母,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靠。”
声音压得低,像含在嘴里嚼碎了才吐出来,可还是惊飞了窗台上蜷着的野猫。那猫是老弄堂里的常客,白天总趴在她窗台晒太阳,此刻被惊醒,“喵呜”一声,弓着背扫了她一眼,踩着窗外的铁皮雨棚跳走,爪子刮得铁皮“哗啦”响,在雨声里格外刺耳。
她捞过桌边的咖啡杯,陶瓷杯壁凉得硌手,杯底还沉着一层没化开的咖啡渣。剩的半杯早凉透了,喝下去时苦味裹着涩味,从舌尖一直坠到胃里,像吞了块没嚼碎的黄连。姜珞棠皱着眉咽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墩,杯底磕在键盘边缘,弹出一串乱码,密密麻麻的字母挤在屏幕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虫子。
她盯着乱码看了三秒,伸手按了删除键,指尖机械地动着,直到屏幕恢复干净。目光又落回那句“血溅锦袍”,她犹豫了一下,把光标移过去,改成“血溅在锦袍上”,改完又觉得别扭,像是多了个多余的字,又删掉,重新打回原样。
“卡文卡成我这样,也是全网独一份了。”
她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的哑。指尖移到键盘右侧,点开后台的读者评论区,刷新了一下,跳出几条新消息。
“大大什么时候更?孩子快饿死了!”
“卢家灭门这段写得好有画面感,求后续!姜珞棠要怎么活下来?”
“武珩昭什么时候出场?我等疯批女帝等得花儿都谢了!”
“别让女帝太早出来啊,先让小女主苟住!”
“请教一下大大,当女帝的感觉怎么样?别乱写啊(狗头)”
最后那条评论让姜珞棠扯了扯嘴角,这是今年最火的梗,源自一位写龙裔文的作者被读者吐槽“你当过龙吗?就乱写”,后来全网都开始玩这个梗,看历史文问“你送过外卖吗?就写黄袍加身”,看修仙文问“你修过仙吗?别想当然”。她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没回复,关掉了评论区——越看越焦虑,读者想要的是爽点,是反转,可她现在连“三岁女童怎么在灭门案里活下来”都想不明白。
她把下巴抵在键盘上,冰凉的塑料触感贴着下颌,稍微压下去一点心里的烦躁。视线落在文档里“武珩昭”三个字上,这名字后面跟着个括号,括号里是她当初写的人设备注,现在被红笔涂得乱七八糟,又用黑笔重新写了一遍,墨迹叠着墨迹,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电脑旁边摊着个笔记本,封面是掉了皮的PU材质,边角卷得像被猫啃过,那是她的人物设定本。她伸出手指,翻到夹着黄色便利贴的那页,指尖划过纸上的字迹,钢笔水洇了纸,有些笔画晕开,看得不太真切。
“武珩昭,28,昭宁女帝。13岁躲屏风后看爹弑兄,妈用暖玉逼她护姜珞棠——不护就活不过30。头痛靠冷梅香。占有欲疯批,锁姜珞棠脚踝刻字。”
“疯批”两个字被她用红笔圈了三圈,旁边写着“是不是太疯了?”,后面又划了个重重的叉,补了句“就要疯,不疯没人看”。
姜珞棠对着那行字笑了笑,笑到一半又垮下脸。
“当时是喝了假奶茶吧?写这么个祖宗出来折磨自己。”
她记得半年前构思这个人物时,脑子里全是“强强对决”“双向救赎”的画面,觉得疯批女帝配复仇孤女,既有权谋线又有感情线,肯定能火。可真写起来才发现,这个人物太“重”了,13岁弑兄夺权,背负着母亲的诅咒,占有欲强到要锁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护着仇人之女?她当初只想着“反差感”,却忘了给这份“护”找一个合理的支点,现在卡文,卡的就是这个支点。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折叠椅“吱呀”响了一声,像是不堪重负,那声音和老弄堂里墙皮剥落的声音很像,缓慢,又带着点颓败。窗外的雨更大了,风裹着雨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把贴在窗上的旧海报吹得卷了起来,露出后面墙皮剥落的印子——那是2023年《长安三万里》上映时贴的海报,当时她特意去电影院看了,回来就把海报贴在窗上,现在李白的脸缺了半块,只剩下一只眼睛,在昏暗的光里,像是在无声地看着她。
姜珞棠捞过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刺得她眯了眯眼。屏幕上有两条消息,一条是闺蜜林晓半小时前发的,另一条是编辑发来的,十分钟前。
她先点开了林晓的消息,对方发了段语音,背景音里有电视剧的声响,应该是还没睡。
“棠棠,还卡文呢?要不把武珩昭写成恋爱脑得了,比如看见姜珞棠就走不动道,忘了弑兄仇,忘了诅咒,一门心思护着她,这不就有支点了?”
姜珞棠对着手机翻了个白眼,手指飞快地打字回复:“你是想让读者把我钉在晋江耻辱柱上?锁脚踝的疯批突然恋爱脑,这不是救赎,是合法绑架转邪教吧?”
发完消息,她点开编辑的消息,编辑只发了一句话:“明天早上十点前,最少给我两千字,不然这个月全勤没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下最后通牒。姜珞棠叹了口气,编辑也难,她这本《昭宁碎玉录》签的是保底,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差,卡在中间,编辑催得紧,她也写得累。她把手机扔回旁边的枕头堆里——枕头堆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三个枕头,两个是用了两年的旧枕头,脏得发亮,另一个印着蜡笔小新,圆脸蛋咧着嘴笑,是去年生日林晓送的,说是让她抱着睡觉,别总熬夜写文。
她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光标还在固执地闪着,像在嘲笑她的无能。她试着敲了一行字:“姜珞棠攥紧母亲塞来的暖玉,小小的身子缩在衣柜里,听见巷口的黑影晃了晃,脚步声越来越近。”
敲完,她盯着“黑影”两个字看了半天,越看越别扭。
“黑影?什么黑影?姜承业的私兵?还是玄鸦的人?”她挠了挠头,发梢的水珠掉在键盘上,她随手抹了抹,“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写个屁。”
玄鸦是她设定的隐藏反派,是当年弑杀卢家的真凶之一,可具体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她还没构思好。姜承业是姜珞棠的“义父”,表面温和,实则野心勃勃,当年卢家灭门,他也掺了一脚,可他为什么要留着姜珞棠的命?这些坑,她挖的时候觉得很爽快,现在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挖的坑,哭着也填不上。
她抓了抓头发,把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抓得更乱。发梢的水蹭在脸上,凉得她打了个喷嚏,鼻子瞬间就堵了,呼吸变得不畅。她起身想去拿纸巾,刚站起来,就听见头顶的灯泡“滋啦”响了一声,黄白的灯光晃了晃,暗下去,又亮起来,反复了两次才稳定住。
姜珞棠没当回事,老弄堂的电路就这样,一到雷雨天气就犯病,时不时停电,时不时跳闸,她都习惯了。她走到墙角的储物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堆着纸巾、充电器、没吃完的饼干,还有几包感冒灵——她常年熬夜,免疫力差,一受凉就感冒。
她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鼻子,又摸了摸额头,还好,没发烧。转身的时候,脚不小心踢到了桌腿,桌角的笔记本滑落在地,“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笔记本的页脚,就听见“滋滋”的声响,很轻,裹在雨声里,像蛇在吐信子。
她愣了一下,循声看去,目光落在地板上的电脑电源线上。那根线用了三年,外皮已经有些磨损,此刻正拖在地板上,刚才她碰倒咖啡杯时洒的半滴水,顺着桌腿流下去,正好浸在了插头和插排的接缝处。那接缝处冒着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火花,淡蓝色的,一闪一闪,“滋滋”的电流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姜珞棠盯着那火花看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漏电了。
她下意识地往椅子上缩了缩,脚往后退了两步,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她从小就怕电,小时候摸插座被电过一次,留下了心理阴影,此刻看着那跳动的火花,指尖都有点发麻。
可退了两步,她又停住了。
电脑还开着,《昭宁碎玉录》的存稿都在里面,还有她写了一半的人物设定,要是电路短路烧了电脑,她这半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编辑要的两千字,读者等的后续,全都会泡汤。
“算我欠你的。”
她对着电脑说了一句,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深吸一口气,弯腰伸手,指尖朝着电源线的塑料外皮伸过去,尽量避开沾水的地方。指尖刚碰到冰凉的塑料,一股麻意就顺着指腹爬了上来,不是普通的麻,是带着刺痛的麻,像被无数根针尖扎着,又像被猫的爪子死死抓着。
那麻意顺着手指钻到手腕,再沿着胳膊往上窜,速度快得惊人。姜珞棠听见自己“嘶”了一声,想缩手,可指尖像被粘在了电源线上,怎么也抽不回来,那股麻意顺着血管往身体里钻,瞬间就裹住了她的胳膊,又往肩膀上蔓延。
电流裹着麻意钻进身体,她觉得浑身都在发烫,又带着刺骨的凉,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疼得她浑身发抖。她看见电脑屏幕的光突然变亮,白得晃眼,把整个出租屋都裹成了一片虚白,地板的潮味、咖啡的苦味、霉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电流穿过骨头的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热,从胸口往四肢蔓延。
姜珞棠的视线开始发糊,眼前的虚白里,电脑屏幕上的“武珩昭”三个字在晃动,越晃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张脸——是她想象里的女帝模样,眉峰像刀刻出来的,凌厉又锋利,眼尾勾着一抹艳,像上好的朱砂,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表情,却带着一股压迫感,正死死地盯着她看。
“锁脚踝是吧?”
姜珞棠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点飘忽的哑,还有点不服气的倔强,“等我穿书过去,先把你那黄金链融了打手镯,看你还怎么锁我。”
说完这句话,麻意突然猛地裹住了她的后颈,像有人用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呼吸瞬间变得困难。眼前的虚白猛地炸开,像烟花一样散开来,又猛地暗下去,快得让她反应不过来。
她的身体软软地往下倒,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落在电脑屏幕上,那行“卢家137口的血,溅在三岁姜珞棠的锦袍下摆”还在那里,光标依旧在闪,只是越来越暗。
姜珞棠失去意识前,最后听见的不是雷声,也不是电流声。
是个女人的哭声,又软又急,像浸在水里的棉絮,带着撕心裂肺的疼,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姑娘,别怕,我带你走。”
(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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