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丹青客三
温逸尘被吵得脑子都要裂成好几瓣。
余秋年要是再带莫名其妙的人回来,自己还是趁早辞职算了。
难!
做人太难了!
温逸尘长叹口气,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揉揉卫褐的脑袋,拎兔子似的把他拉向一旁,接着朝郁小怀靠近几步,撩了把衣角,半蹲下来,与他齐平视线。
“一声声贤兄喊得挺亲啊,只是温某命弱,怕是承不起这份情。”温逸尘狠狠握了把郁小怀的下巴,强硬地左右搬弄着,“靠着副皮囊把孩子们骗的团团转,人人敬称你一句‘夫子’,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真是无耻至极。”
罢了,温逸尘猛一撤手,郁小怀被这股力牵引,脸差点贴到地面。额前凌乱的发丝更加狼狈不堪,像柳条胡乱地遮住了眼睛。
地上的人没有反抗半分,头也不曾抬起,下一刻,一阵低语缓缓传来:“哈哈哈——所以在茶水里下毒,就是在下该承的情吗。”郁小怀唇齿间泄出的气息森冷,一字一顿,像用生锈的匕首划刻在白骨之上。
刚起身的温逸尘在这一刻从头麻到尾,仿佛有一万根针同时刺入身体,听得脊背直发凉,被宽大袖袍遮掩住的手也轻微颤动着。
他发现了?什么时候?
郁小怀甫一抬头,对上温逸尘错愕的神情,笑不达眼底,温声道:“和温兄比,在下还差得远呢。”
温逸尘……
“这是说我更卑鄙呢?!”
在小辈面前被**裸拆穿本就让他挂不住面子,不过身在匪寨,这点用小心谨慎还能说得过去,但紧接着又被来历不明的逃犯羞辱,忍?忍了就不是温逸尘了。
“够了闭嘴!打伤寨员的账还没跟你算呢。”温逸尘居高临下地瞪了郁小怀一眼,“你们几个,把他带去鹰队暗室,等余秋年回来亲自审!”
鹰,爪牙也。传闻中全霜林寨最恐怖的地方,表面是兵器库,内里干的是判官的活。炮烙,站笼,拶指,应有尽有。据说鹰队首领是审讯高手,为达惩戒目的,从不会介意十八般武艺都上一遍,可谓兢兢业业,孜孜不倦!不过余秋年从未启用过暗室审讯流程,所以鹰队首领暂时带着其余队员在外放牛插秧。
温逸尘收回对那不正经老头的回忆,咳嗽两声理理思绪。这人好歹是倒霉寨主带回来,虽说不信任他,但自己也不会和余秋年对着干。只是在内心祈求此人最好有用,否则自己就在余秋年每顿饭里加泻药。
几个青年得到命令后齐声应下,一个拽起郁小怀,两个压着他的肩膀以防再逃,剩下的直直向前带路。可原本任人摆弄的郁小怀却一下子挣扎起来。本就粗糙的麻绳随着他的扭动深陷腕中,愈缠愈紧,皮肉暴露出已渗出丝丝殷红。
“放开我!我不去!”郁小怀彻底收起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态度,近乎凶狠地吼出这句话,像被囚禁久了的困兽,在受到刺激后终于爆发,撕碎天地万物也仅在一念之间。
“夫子……你这又是何必呢,其实老大不会拿你……”原被他打晕的卫褐此时出言劝阻,言语间还带着尊敬与安抚。其他少年也被从不发脾气的郁小怀吓了一跳,登时愣在原地,押解的手也触电般离开了郁小怀的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及向温逸尘投去求救的目光。
刚准备回灵素轩喝口安魂茶的温逸尘也被此情此景惊到,习惯了郁小怀那股子令人难受的温吞劲,此刻还真有点说不出的心情。这是怕了?他也知道怕了!温逸尘像抓住了某人马脚,心里不禁感慨:装累了吧,可算不装了。
“死孩子没押过人吗?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听他废什么话,赶紧的,带过去。”温逸尘其实很少拿架子压人,对少年们的训斥也从来是在皮不在骨,虽听着让人难受,但从不会故意刁难,不过面对这样的刺头,不威严点可真抗不住。
“我说了,不去。”郁小怀的挣扎的动作不减,即便被绑成粽子,那些少年也无法奈何他躲避的身影,这一刻,他猛地停下,定在原地,目光直挺挺扫过温逸尘的脸,誓要剥下他一层皮一般。其余人见郁小怀的眼神渗出的凶狠,仿佛置身隆冬冰窟,一时间竟无人敢近身。
众人在此处僵持不下,温逸尘正头疼该拿此贼人如何是好,又发愁着今年这些孩子怎么这么难管,那三五少年既不敢动郁小怀,也不敢违抗温逸尘的命令,个个脚步踌躇,把松散的地面都踏出好些个浅坑。
“我来晚了,待客不周,是在下的错。”
字字如金钟撞玉,透亮震耳。
众人视野中闯入一片纷飞的红衣,霎时一阵清风拂面,漫天竹叶飘落,天地无束。只见来人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步履所踏之处,落叶皆发出薄瓷脆裂之声,像是臣服着,恭迎山林间真正的主人。
余秋年!
少年们都如见了救星一般,原本迷茫无措的脸上顿时闪出希望的泪光,太好了,是老大,我们有救了!温逸尘也是松了一口气,这难啃的骨头可算有人来治了,但他也不不想表现得太依赖,于是抱着臂,睨了来人一眼,明晃晃把“你的人,你自己收拾。”写在脸上。
只是……
余秋年怀里怎么还抱着一个人??
还是个女人?!!
而郁小怀,原本还残存的理智在瞥到那怀中女子后,彻底崩断。
他浑身一僵,周身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喉结上下滑动着,此刻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在颊边凝成一道冰冷的细线。千思万绪此刻滞阻在脑中,密密麻麻,打成无数道解不开的结。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该在这!
几日前,苍州一间小歌楼。
歌女们在高台之上咿咿呀呀弹唱着过时的华怡小调,底下的客人却无心欣赏,都热火朝天地聚在一起嗑瓜子,口水喷得满天飞,或吹着牛皮,或拍桌大笑,叮铃哐啷,嘈嘈切切。
斯垣坐在少人的棉垫软蹬之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青釉莲花瓷杯,一边嫌弃着画工水平之差,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八卦。
“别说我诓人啊,华怡最近,啧啧,那是真乱了。”吵得最欢的麻衣大汉用食指扣扣桌子,皱着眉头,神情颇为凝重,示意同桌的几个向自己靠拢,又朝左右打量一番,见没外人注意,才继续往下。
“一个月前,林相一家,满门抄斩。”话毕,大汉还不忘比一个斩首的动作,“咔”一下,虚空划在粗壮的脖子前。围着大汉的几个人嗅到不妙的气息,立刻七嘴八舌地追问着“怎么了怎么了?”大汉像是急了,那皱如树皮的手指紧紧贴着嘴唇,“小声点小声点!还能是什么,要造反呗,家主全杀了,底下的,男的充军流放,女的全拉青楼。”大汉像是亲眼目睹了这场血色之变,眼底布满青紫血丝,说完猛地灌了好几口茶水,才稍微放松点。“哎,这年头打工也不容易啊,兄弟们抄起家伙上山当土匪吧,啊哈哈,逍遥快活!”
斯垣听到此,喉间将咽未咽的一口茶一下子呛开,如细雨炸花,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帘幕。他咳得震天裂地满脸通红,这动静立马招来了两个歌女妹妹的关心,一个蹲在他腿边安抚,另一个用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背,一下下拍起来,温声细语道:“客官没事吧。”
斯垣猛猛锤了锤胸口,另一只手撑头支在桌上,缓了好几口气,才摆摆手:“无妨,咳,无妨。”
虽说差点被茶水暗杀,但得到些情报也不亏。华怡,林相,造反,抄斩,都和自己当时的见闻都对得上,至于寨主吩咐的丹青客,斯垣心中已有了八成的把握。
是时候了。
当晚,斯垣就派出自己的木隼,邀余秋年一聚。
说到余秋年那头,一接到密信,她想都没想便急匆匆下山,不消半日就到达斯垣告知的一处小屋,可预想中的“丹青客”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座茅屋地处苍州以东,距华怡交界处仅十几里。小屋年久失修,仅几根摇摇欲坠的老木支撑,屋顶的茅草也是稀稀落落,光秃秃,漏风漏光也漏雨,怕是风一吹就要塌了。屋外地面满是尘土,抬眼望去,大门被虫蛀的腐朽不堪,围栏处蛛丝遍布,四周墙壁破落斑驳,干裂的墙皮放肆交叠在地上,怎么也不像是有人住过的地方。
“人呢?人呢!”余秋年见状,别说见到人了,连半个鬼影都没有,风一吹,传来“呜——呜——”的嚣叫之声,仿佛从角落中就会窜出几头野兽。
余秋年每吐出一个字,拳头就如冰雹似的砸落在斯垣头上,害得他连连抱头。
“痛痛痛——!老大你下手轻点啊!”
斯垣见余秋年停下动作,仍是悻悻地保持双手交叠,保护头部的姿势,生怕一记手刀随时下落。“别急嘛,跟我来。”他一扭头,歪着身子向里迈步,示意余秋年跟自己往里走。
二人穿过院落,迈过大敞着木门,来到里屋。
这屋内并非另有乾坤,还是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只有东边的那堵高墙,与整个地方截然不同,仿佛与世隔绝。
斯垣带着余秋年在这堵墙前停下,用手指轻蹭把鼻子,发出“哼哼”的邀功之声。
这面墙,实在是很难不引人注意。
余秋年在墙前半蹲,仰头看着什么,接着伸出一只手,沿着墙上的黑炭笔迹一寸寸摸了上去。炭灰被蹭落在指尖,余秋年一碾,黑粉在指尖湮成墨色,如一团乌云聚在指尖。
余秋年撑着墙面没被炭笔画过的地方起身,后撤了好几步,至此,一面巨大的画卷在眼中彻底展开。
这面墙,分明是一幅华怡郡堪舆图!
整幅图以墙面为布,以炭石为笔,几乎占据整面高墙,乍一望去,竟像是整座山崖扑面压来。画中墨色翻涌成海,山峦处层峦叠嶂,江河处飞瀑如练,气贯长虹,官道盐路如巨龙盘踞,细枝小道更似龙须浮动。
余秋年怔怔愣在原地,刚刚染上墨色的指尖也微微发颤,作画者若是没有超高的水平与极广阔的眼界,根本没办法画出如此细致的堪舆图,饶是隼部最灵通的大隼,也没法测绘出华怡的情报。余秋年至此内心坚定了:这幅图,必然是丹青客的手笔了。
“行了小垣儿,别卖关子了,告诉老大,人在哪?”余秋年拍拍手,蹭掉点炭迹,随后双手叉腰,十分满意地向斯垣露出个明媚的笑脸,像是十分满意。
“诶嘿嘿……不瞒你说,老大,那地方,我还真进不去。斯垣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睛往自己身下挂的钱袋子处瞟了瞟,空空摊了摊手。见余秋年的手刀即将要落下,又赶忙恢复抱头的姿势,连声道:“苍州最大的歌楼琼霄乐坊!那地方要验资啊啊我真进不去!还有还有要是璟姐姐知道我去那肯定饶不了我哇!”斯垣吐大豆一样吐出一连串的话来,像是把全部家底倾盘托出。
而余秋年只听见了四个字:“琼霄乐坊。”
说着是乐坊,其实就是豢养官妓的高级歌楼,只为达官显贵服务。苍州虽位置尴尬,但若有官员赶赴他地任职,这倒是个极好的中转之地,歌楼,也就必不可少了。琼霄乐坊作为苍州的天字号招牌,里头的姑娘也个个是干净的好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词歌赋无一不晓。她们或是家庭罹难,或是罪臣贬谪,全靠琼霄乐坊“收留”。英雄救美,红拂夜奔,文人最受用了。
余秋年脑子里飞速盘算着什么,便不再理会缩在一角的斯垣,径直离开屋子,飞步向外走去。只听耳边又传来斯垣的呼号:“老大——!回去别忘了代我跟璟姐姐问好——!我去歌楼都是有任务在身,绝非私欲啊!!”
余秋年头也不回,淡淡抬起右臂示意了一下,没入山间小道。
乐坊啊,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余秋年皱眉,林风掀起片片未束的发丝,搅起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的回忆。不多时,云影被揉碎,熹光洒落,林间只剩一声淡不可闻的叹息。
余秋年想起自己另一个名字:“余青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