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丹青客二
自从余秋年开设学堂以来,温逸尘与郁小怀的不对付可谓是全寨皆知,若不是余秋年坐镇,温逸尘每天翻白眼的次数就要以千计了,众人不敢想,若要这两人单独相处,那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该被整成什么样子,“蛇心佛手”的温逸尘,真不是说说而已啊。至于不对付的原因,众人猜测应该是某人被拉下“霜林寨最风流男子”排行榜榜首而吃醋吧。
不过话说回来,温逸尘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十分满意的,对什么乱七八糟的排行榜也并不上心,操劳的温大人心中对郁小怀只有两句话:
“此子必不简单。”
“此子必不可留。”
于是今晚,温逸尘以关心温璟成绩为由请郁小怀至灵素轩喝茶,探讨一番育儿方针。
全学堂的人眼睁睁看着郁小怀毫无不犹豫地应下这场“鸿门宴”,八卦之心窜的一下熊熊燃烧,放学后哪还顾得上打架捉鱼,快去灵素轩听墙角啊!
只可惜,这番有趣的画面寨主看不到了。半日前,蟾队首领来信,似乎是天大的急事,余秋年未带一人,只配了一柄贴身的武器,急匆匆下山了。
“先生请坐。”
两道身影掩映在灵素轩薄薄的纸窗上,温逸尘的声音率先打破寂静。烛火摇曳,看不清虚实。
门外一大堆人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叠成了两座人形小山,个个都极力地压着身子,生怕被屋子的主人发现。为首的几个做了好几下噤声的动作,还用手往后拦了拦想要往前挤的人,低低说着“开始了!开始了!”
“先生这些日子住的还习惯吗?药队配置的方子可有效果?”温逸尘倒了两杯茶,一面递了过去,一面自己拿起,轻轻抿了一口,“这群孩子怕是难管吧,真是有劳先生。”
正偷听的一帮子人被二当家提起,更是竖起耳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都在内心祈求夫子口下留情,若是被温逸尘抓到错处可就完了!
“有教无类,是师者该做的。他们都是好孩子,若是有人教导,以后才不会走上歪路,余寨主有心了。”郁小怀从容答道,滴水不漏,还不忘人情世故,是温逸尘最讨厌的做派。
不过外面那十几颗悬着的心倒是安稳落地了。
“其实温璟的学习态度也很好,从不迟到,听课也很认真。若……若是能别总看着在下和余姑娘发笑就更好了。”郁小怀把玩着温逸尘刚刚递过来的茶碗,继续说着。
那茶汤清冽,茶叶鲜嫩,看得出主人品茗水平不俗。茶汤平静无波,映出一张温文尔雅的笑脸。犹疑片刻,郁小怀还是把茶放下了。
“嘶——那死丫头又抽什么风!先生放心,等她回来我肯定好好训她!”温逸尘狠一拍桌,“叮当”震得茶盏直响。一门之隔的众人也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差点脚滑,人山险些倒塌,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唰一下盯在温璟身上。
温璟狠狠摇摇脑袋,十分委屈地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无声地抗议着:“我吗?!”
“温先生也不必如此,小璟只是活泼了些,在下看多了被氏族规矩压抑的女子,小璟这般天性能不被拘束,实在是极好的。”郁小怀摆摆手宽慰道,当真是十诚十的好夫子啊!
不过,这招对温逸尘没用。
“不瞒先生,我们兄妹自小父母双亡,小璟那年不过十岁。我与她相依为命,可这乱世不仁,我为了生计无奈上山,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今日听先生一言,也解了温某心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我只要我的妹妹,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山鸟便好。”话毕,温逸尘捧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苦肉计,谁不会。
门外,则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众人的目光又忍不住聚焦在温璟身上,不同上次的凶狠,这一回,全然是柔情和羡慕。温璟边听边用手捂住嘴,眼角也忍不住变得湿润:“哥——!”
温逸尘内心无波,只是那双眼睛始终不离郁小怀面前的那杯茶,心中讪讪道:“呵呵,加了尽言露罢了,人喝了没事,狗喝了就不一定了。”
“竟不知温兄身世如此坎坷,在下感佩。”郁小怀收起笑脸,神色严肃起来,也不再避讳面前的茶,端起茶碗便起身:“这杯茶,敬温兄。”
好好好,终于喝了!
温逸尘大喜,但还是按耐住激动,重重咳嗽两声,示意郁小怀快坐。
“先生既喝了我的茶,便是温某的友人,今夜就当作兄弟一叙,还请先生不要拘礼。”
不就是笑吗,他笑我也笑。
温逸尘露出平生以来最和善的表情,若是温璟在场,怕不是要以为他活见了鬼,定要找个道士给他驱邪不可。
“不瞒贤兄,在下家中,也有个妹妹,想来,现在也同小璟一般大了。”郁小怀适应角色到快,兄弟情深互诉衷肠的戏码信手拈来。
世子之妹?有趣。温逸尘对世家大族的闺阁女子了解不多,也想趁此机会学习学习,看看未来在管教温璟上能不能提供些帮助。
“令妹可是出嫁了?”温逸尘想着,温璟也刚过及笈,不过山中自在,嫁不嫁人全凭她自己心意,若是在华怡,恐怕就要早早婚配了吧。
“她,死了。”
郁小怀握着茶盏的力气不知不觉大了几分,头低着,眼神晦暗不明。“两年前。”
温逸尘这才反应过来那句“同小璟一般大了”是什么意思,真想抽自己一巴掌!这场面太尴尬,连道三句“节哀“后,温逸尘想换个话题。
“呃,那你父母还好吧。”温逸尘小心翼翼。
“母亲病重,半年前也去了。”郁小怀只是回答,听不出语气。
温逸尘大叫不好,想着要不终止算了,赶紧各回各家吧,但对面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父亲倒是还在。”
温逸尘松了口气。
“不过他失踪很久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郁小怀苦笑两声。
温逸尘碎了一地,难道今天尽言露加多了??平日里也不见得药效这么猛啊!今天这一遭下来,以后要救多少条命还债啊!温逸尘赶忙背过身连连合十,饶是不信神也虔诚地小声忏悔道:“罪过,罪过。”
再换个话题!温逸尘就不信了!
“先生也不必太难过,我看先生天人之姿,必定是有不少姑娘倾心吧,日后组建自己的家庭,把日子过好也是一样的啊。”温逸尘安抚地拍上郁小怀的背,这次总不能再出岔子了吧!夸他都来不及呢,寨里那群姑娘看他的眼神好像都要把他吞咯。有些人哪是去上课啊,那是看帅哥去了。
“贤兄说笑了,在下确实有一未婚妻。”郁小怀的语调终于有些波动了,好像也放松下来。
有未婚妻?哼哼,那余秋年还是死了见色起意拿他做压寨夫人的心吧,这种人啊,可都是从一而……
温逸尘又在内心上演着狗血戏码,不过那“终”字还没出场,就被郁小怀打断。“不过嘛,婚约也作罢了,在下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啊。”
说到此,郁小怀终于是露出些凡人般的表情,还能自嘲打趣了,当真是月亮打东边出来了。
此刻的温逸尘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本想给他个下马威,怎么自己变得,变得这么愧疚!
今晚肯定要失眠了,朝哪个方向拜天神娘娘才能原谅自己啊?温逸尘头一次觉得自己真该死。
温逸尘摇摇头,试图驱散脑子里这些消极不堪的想法,蛇心佛手,蛇心!不能心软!听到现在,温逸尘觉得眼前之人实乃天煞孤星,自己的判断没错,此子必不可留!改日一定要上报给余秋年,别让寨子沾染了霉气才好。
不过,算了,他当真可怜,看在余秋年还没回来的份上,自己就勉为其难容他几日吧。还有,尽言露列为禁品,往后不可再用!
温逸尘又是充当了好一番知心人,使尽全身力气百般宽慰,好在郁小怀喝了尽言露也给面子,醉晕晕的,温逸尘说什么他都接着,此番夜话,终于在一声声“嗯”“嗯”“嗯”中结束。
温逸尘没有送客,前往里屋煎药去了。郁小怀只身轻启门扉,那一大帮子人吃了这么一堆炸裂八卦,根本没人关心有人靠近,“哎哟”一声,人山轰然倒塌,被压在最底下的叫苦不迭,其余少年们见出来的人是郁夫子,赶忙闪过身站好,脸红的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摸着头,都尴尬地笑笑,没人敢说话。
郁小怀见状,只觉得有趣的紧,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他伸出食指,静静立于唇边,关心地笑了笑,又指指屋里,随后虚空弹了两把袖子。
少年们个个都是人精,立马会了意,心中大喜,估计都在感慨“夫子人也太好了吧!”。有了夫子授意,没人还想再多留,全都蹑手蹑脚四散开来,灵素轩一下子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除了温璟。
夫子刚才,好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郁小怀不动声色地向她靠近,还是那副和善可亲的模样,真叫人看不出一丝虚伪。
虽说如此,温璟还是想起温逸尘的话,本能地警惕起来。虽说平日上课时夫子对自己很好,但单独对上,还是留个心眼为妙。这就是隼部首领的觉悟!
郁小怀弯下比温璟高不少的上身,伸出那双讲课时执毛笔的右手,轻轻搭在温璟的头上,缓缓摸了两下,每一下都带着些不舍,还有点,悲伤?
“小璟,你哥哥用心良苦,以为定要好好读书才是。今夜回去,再温习些功课吧。”留下这句话,郁小怀也没有其余动作,直直地往前走去,身姿如长夜中的松柏。
温璟愣在原地,满肚子疑惑:“就……就这样?”
这个夫子,当真很好啊。
是夜,千机堂主屋少见的点着灯。以往这个时候,温璟不是在呼呼大睡就是在呼呼大睡,点灯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性:蟾部送来了新的机关图。不过这种情况屈指可数。今夜,是温璟破天荒读起书来了!
温璟想着前半夜哥哥的言语和夫子的话,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内心暗自发誓要读书破万卷。被主人冷落的云豆孤苦伶仃地立在木架上顺毛,肚子发出“咕噜噜”地叫声以表不满。
“哎呀云豆你别闹,我这回真的要好好学习了!”温璟朝云豆那安抚一眼,随后又温习起郁夫子今日的授课内容。想着想着,又回忆起今晚夫子在自己头上摸的两下,颇有种变成“首席弟子”的骄傲感。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屋内烛火黯淡,灵素轩外也不常点灯,夫子爱穿黑色的衣袍,有什么异样很难看出来。那时只觉得夫子很温柔,袖子上还带着淡淡的茶香。
温璟突然觉得脑子里有一阵闪电劈过,正在翻书的手不禁顿住。“夫子的袖子,好像湿了啊。”
次日清晨,郁夫子迟到的消息响彻全寨。
学堂内早早就坐满了一帮人,估计昨晚听完八卦后内心对夫子充满无比同情,真是见着伤心,闻者落泪。饶是再调皮的人也不敢再缺课,那是打心底尊敬郁小怀起来。
不过,郁夫子人呢?堂堂闻鸡而起的兢兢业业的郁夫子居然迟到了?
温逸尘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大叫不好,昨晚刚消完的罪孽今早又“腾”一下燃烧。“忘了他是吃令魂散的药罐子了,尽言露一丁点量估计就够他受了,昨天肯定是放多了!”温逸尘边想边带着解药往郁小怀住的偏舍跑,还没到半路,就被卫褐飞抱着拦下。
卫褐,即当初发现郁小怀的眼尖少年。
“二当家的,今早轮到我巡逻,远远望见有个人影往山下跑,我一看,这不是夫子嘛,就想和他打个招呼,谁料他一下给我打晕了!”卫褐见到温逸尘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边说边哭了出来,双手紧紧攥着温逸尘腿部的衣料不肯放,肩头也一直在颤抖,好像内心坚信的东西正一点点崩塌。
待他缓了缓气口,抹了把泪后,又说道:“好在山门还有几个晨训的兄弟们守着,这才没让他跑了!老大不在,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呜呜呜。”
卫褐每蹦出一个字,温逸尘脸色就难看一分,眼皮不安地直跳。
这都什么跟什么?能把卫褐打晕?
逃跑??
还未等温逸尘发话,三五个青年就把绑成粽子的郁小怀带了上来,一如当初。
孽缘,真是孽缘啊。
此刻的郁小怀像换了副面容,平日里随意半披的头发被绾成高高的马尾,宽大的夫子袍也换成了当初那件夜行衣。唯一不变的还是那该死的笑。
郁小怀被强行摁跪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挣扎的意思,转而仰面看向满脸不可置信的温逸尘,抽抽嘴角道:“贤兄,兵书所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又转头对着那些青年,“为师,这是在亲身教导,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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