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汝成手里的剑已脱鞘，提着剑一步步逼近。

就算身后山摇地动，衣袍拖在肮脏的地面上，他整个人也丝毫不乱，仍可称得上一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只是眼里弥漫着浓重刻骨的恨，无可遮挡，跟苏云溪噩梦中的双眼重合。

越是知礼守礼的人，疯起来就越可怕。

苏云溪心知肚明，今天的结局，必然是只能活一个。

她愧对于他，他非要杀她，她无可辩驳，可如果今天真就这么认命死掉了，更是愧对于有个人用死亡保下的这条命。

所以，她不会甘心赴死，绝对不会。

火焰通明。

苏云溪默不作声把小秋抱得更紧，生怕它在火场乱窜丢了命，一步步谨慎后退。浓烟越来越重，忍不住发出咳嗽，却吸进更多的烟，嗓子剌疼。

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时碰上树枝，一步一趔趄。

剑已抵在她喉间。

地面震动，是四散奔逃的各种动物经过，叫声吼声交杂在一起，怀中小秋大概是被影响，突然又抓又咬，非要下地。

苏云溪手上被抓了一道，实在抱不住它脱了手，眼睁睁看着浅黄色的一小团消失在浓烟中。

“小……”她匆忙住嘴，提起玉琳秋，眼神伤痛，“玉伯父，你找到他了吗？”

剑尖刺破一层外皮，有血珠滴下。

“是你杀了他。”玉汝成浑身恨意愈发浓烈，比喷薄的火焰更骇人。

“看来是找到了，他可以入土为安了！”苏云溪暗暗松了一口气，手趁他不注意，移到背后摸到一根手臂粗的藤蔓，猛地挥过去，打偏脖颈边的剑，拔腿就跑。

刚跑了两步，被黑衣人拦路，持剑逼回原地，只得退回身后人手中。

风吹起烧焦的木灰，四处飘荡。

她呼吸乏力。

“你们应该也不想死在这儿吧！还是说玉伯父今日留在这里给我陪葬，我好大的面子！”

屏气敛息平静下来，苏云溪道：“你为什么还不杀我？是非要等我的救兵到吗？如果真有人来救我，便会知道你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干人事，肆意放火，屠杀百姓，满手血腥，为人不齿！”

玉汝成根本不为所动：“秋儿最后说了什么？”

原来他是……

想知道玉琳秋的遗言，才留她至此时，可他最后的话是让她走。

苏云溪还来不及张口，一个身影从树丛后疾速闪出，身法快的几乎看不清，只感觉到一阵风吹来，一群黑衣人扑扑通通尽数倒地。

她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卡住脖子，耳边玉汝成的声音响起，阴森又恐怖：“如果你能自断右臂，我就放过她！”

他手上用力。

“动手！”

她望向面前架起利剑的陆蘅，死命摇头，玉汝成的长甲在她颈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陆蘅垂头，苏云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到微微扬起的唇角。

“你儿子的事是我欠你，我不爱欠债，还你，放了她！”他凉凉一笑，对玉汝成道。

“不要！”

伴随着痛彻心扉的一声嘶吼，苏云溪喉咙几乎要渗出血，陆蘅手里的剑被一只迷了方向的大黑鸟猛地撞开，只割破一层皮肉。

鸟落在地上，扑棱着翅膀，不动了。

整座山已经彻底归于火海，死去的动物越来越多，兔子，狐狸，满山都是哀鸣，到处都弥漫着焦尸的气息，山脚下还有众多的百姓，家园被毁，无处安身。

他们原本可以好好活着，春天就快来了。

苏云溪吸了一口灼烫的空气，忍住胸腔处撕裂的疼，无比冷静开口道：“你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你儿子死前都说了什么。他只说让我走，其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所以我必须活，好好活，我绝对不会死！”

“他也不会死，他不欠你的！”她义正言辞道，“你说我父亲有错，那你呢？你有没有过错，无意的举动害得一家子家破人亡？如此你与陆家的事也别想撇清关系！”

玉汝成表情有片刻凝固。

一枚灼烫的石子“嗖”地飞来，正巧打在他钳制人质的手上，苏云溪被一股力量扯开，耳边听到剑刺入身体的破裂声。

她匆忙回头。

玉汝成睁着眼，胸口插着把剑，跪在荒芜的地面上，像是给大山赔罪。

他死了。

陆蘅拉着苏云溪艰难地躲开半空掉下的还带着火的枝条，看到前方有一条还算干净的小路，推她过去。

“段铮呢？他在哪儿？”她停下脚步。

“走！”他语气急躁。

苏云溪察觉不好，他可从来没这么凶过她。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两个人明明是同时出发，会只有陆蘅，他却没过来救她。

一刹那的心跳几乎停止。

不会，绝对不会。

“我不走，你带我去找他！”她口吻无比坚定，“我绝对不走！”

“咳咳咳！”咳得直不起腰，却依然固执。

“你以为我会放弃他？”眼看唯一的小路也即将被火焰围堵，陆蘅实在没办法，只能哄她，“云溪，你听话好不好？你先回去，我保证把他带回来！”

苏云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转身往回路跑。

段铮到底是怎么样了，才会逼得陆蘅说出这种连他自己都不会信的话来。

沿路已经彻底看不清东西，满眼都是熏出的泪，她在昏暗里瞎摸。手被一只手拉住，耳边是陆蘅的声音，已经变回原来那个温柔的人。

“果然这才是你，我带你过去找他！”

苏云溪急火攻心：“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他支吾：“稍微受了点伤，命没事。”

艰难地走了半刻，于滚滚烟尘里，苏云溪一眼便看见了段铮，他半蹲在地上，缺了半截袖子，露出被燎出水泡的手臂，背对着她，正在把什么抱进怀里。

她隐隐看到是一只长尾巴的小东西，像是狐狸。

一棵燃烧的枯木正要朝他头顶砸下。

失声尖叫的一瞬，陆蘅闪身一个飞踢，横木被踢开，几颗火星子四散落在地上。

苏云溪快步上前，期待得到他温柔的安抚。

段铮抱着受伤的狐狸，怀里揣着小秋，板起脸怒斥她，横眉怒目，凶的不得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谁让你过来的？”

转向陆蘅：“你是不是疯了？”

“我……”

她一瞬委屈的不行，说不出话，想流泪，只是怎么也流不出，太热了，哪怕一点湿润都会立马被蒸发。

“都快死了，就别骂了，你看看你家媳妇的脖子，她都快给人掐死了！”陆蘅在一旁道，“委屈的紧，不是故意的，还不是惦记你，就算了吧！”

下一刻怀里被塞了只狐狸，面前是紧紧相拥的小夫妻。

“苏英英，笨死你！”

“小秋小秋……别挤到它了！”

都是灰扑扑的花猫脸，挺有夫妻相。

陆蘅轻摸眼角，望向头顶祈雨。

雨没有来，大抵是来不了了。

三个人，一只猫，还有一只跛腿的黄毛狐狸，缩在一棵干枯的老树下，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口，都像是在喝火苗。

火焰在体内肆意流窜，蒸发所有的水分，从里到外，把人彻底榨干。身旁不断有嘎吱嘎吱的声音，是连根都给烧焦的树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即将失去意识时，苏云溪想，她这辈子能有最爱的人，有过命的友人，还死在一起葬在一处，也是件极幸运的事了。

只是可惜，段铮到死都还不知道，他们有孩子了。

她掐住手心凝聚一丝力气，嘴里咕哝道：“我有……”

小水珠，了。

眼睛缓缓闭上，没有力气再说剩下的几个字。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啪嗒砸在脸上，温热的，是眼泪。

肩窝处一沉，听到段铮低沉沙哑的哭声。

夫君，疼。

她想告诉他，别哭，心好疼，真的好疼好疼，疼的人家都昏不过去了。

他哭成这样，她怎么舍得就这么不管他死了？

“夫……”

落下的眼泪越来越多，冰冰凉凉的，直侵入肺腑，鼻尖似乎钻进了一缕微不可闻的清新气息。

不对，不是他的眼泪，是下雨了。

灼热开始消退。

缓了缓劲，苏云溪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段铮手正遮挡在她头上，抹去她脸上的烟尘，见她睁眼，狂喜地把她揉进怀里。

“不用死了！”他哽咽着对她说。

对，不用死了。

苏云溪视线望向远处，漫天雨幕里，一棵枯木后，正有一星浅浅的黄色。

是一朵迎春。

天亮了，新年已到。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肆意蔓延到村镇的山火，终是将旧年除夕这场祸事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

罪魁祸首玉汝成已死，其手下的杀手也皆伏法，容润亲自下旨，小国舅段铮以及国舅夫人救火除害有功，特赦无罪，准许休养后择日返京，至于已死在火中的前朝逃犯陆蘅，罪行了结，获厚葬。

休养了多半个月，三人一猫终于踏上回京的路途。

段铮给苏云溪裹了一层又一层，生怕再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

苏云溪在宽大舒适的马车里端正身体，一根手指抵开段铮：“小国舅，我可还没原谅你，之前是情势所迫，你可不要以为你骗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休想！”

这是又想起来了。

算是过不去了。

段铮眼神求救。

一旁已再次更名为“陆恒”的陆蘅摆摆手，表示不掺和：“我现在可只是个世外闲人，听听雪喝喝茶，又没成亲，不懂，你们俩自己玩吧！”

说着钻出马车。

段铮谦卑俯下身体：“没人了，任打任骂绝不还手，夫人请！”

苏云溪眯眼，嫣然一笑。

“我只是有一个要求。”

“之前给女儿起的名字都太普通了，我现在要你重新起！”

段铮猝然睁大眼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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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终章·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