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风轻拂柳稍。

太医院的侧墙边上，远远走来两个穿着玄色长衣的人，肃穆的同色云纹御史织袍，却是不同的神情。

玉汝成愁眉不展，扶额大吐苦水：“天天失眠，睡个整觉好难。”

苏明通掂了掂手里的药包，发出一声嗤笑：“晚上我过去，给你一闷棍，保证让你睡个好觉！”

“记得来，我给你留门！”

说笑间走过一个凉台，冷不防一个东西猛地窜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苏明通一个抬手，手中药包飞出，眼前异物正被掐在玉汝成手中，是一只雪色的异瞳狮子猫，一双清亮大眼瞪着他，嘴里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怪叫，四条腿乱蹬。

身后追围堵截的小太监赶上来，是个身量面目尚显青涩的少年，说这是江南一户官家进贡的猫，到新环境突然受惊以至于惊扰两位大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事，看好它！”

玉汝成把猫还给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药包掸了掸。

走了两步，望向很远处，四月里正蓬勃生长的合欢，枝头已颤颤巍巍开出第一朵绒花，他突发奇想。

“苏兄，你家那个小丫头如今也七八岁了吧，再过几年就该长大了，你看我家夫人实在是喜欢英英，不如就考虑考虑，结上一门亲事？”

苏明通一怔，哈哈一笑：“来不及了，早已经被人盯上了，你们家来晚了，找别人吧！”

“谁？”

“段家的小子。”

“那可不行，你回家跟嫂子商量商量，得给我家老二再生个媳妇！年纪小没关系，我们家就当亲女儿养！就这么说定了！”

“……”

走到宫门口，见一队人正要离开。

为首的男子模样端正，一派清风朗月，身旁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虽是还年少，眉目温润，已隐有将来的沉稳风致，正要进马车。

陆文停下来对来人谦逊施礼，少年垂着头，一旁安静等待。

苏明通不禁多看了几眼，少年察觉视线，抬起头，又微微垂下，对他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以示尊敬。

陆家父子离去。

“还不错。”玉汝成低声道，“处变不惊，举止大方，将来长大了，想必是个可塑之才！”

苏明通也有此感觉。

回到家，才刚进后院的门，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就从远处冲了过来，径直扑进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不放。

“爹爹，爹爹！”

响在耳际的声音清脆，一声一声，苏明通笑的合不拢嘴，连声答应。

“都这么大了，还粘人！”苏夫人紧跟着走来，含笑呵斥，“苏英英，快下来！”

“就不嘛！”

苏云溪搂住父亲愈发不放，苏明通索性抱着臂弯里的小家伙一同回去，闲来无事逗着怀里的女儿，“英英也喜欢猫，对不对？要不爹爹给英英找一只来？”

“找？”苏夫人指了指树杈间正磨爪子的一团黄色，“那不是有了？”

“是段铮送来的？”苏明通跟着看了看，转回目光，落在七岁半的女儿身上，些微沉吟，才道，“他倒是有心。”

“如此这般，夫人觉得如何？”

毕竟女儿还没出生就开始跑到家里蹲守，出生后又日日过来，多年来一起长大，由不得做爹娘的不往那个方面想。丞相之子出身，家世人品都没得说。

苏夫人给他一个白眼，接过女儿：“如何？还能如何？等英英长大了再说吧！”

走了两步，又轻声道：“我觉得还不错。”

问女儿：“英英喜欢阿铮哥哥吗？”

苏云溪歪头想了想，坚定摇头：“他不许我吃糖，也不许我上课睡懒觉，老让我写字，我手都写酸了，还总盯着我，打我头，我不喜欢他！”

摸摸经常挨打的脑门。

这……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果然，还是先长大吧！

第二日清晨，段家的马车像往常一样，到家门口接苏云溪前去宫中学堂。

她年纪太小，苏夫人本来不同意，怕过去守不了规矩，会影响到旁人，段铮坚持随行，苏明通也就替夫人松了口。

只当是去玩。

夫妻俩亲眼看到，苏云溪背了个小包欢欢喜喜地跑上前，唤了一声“铮哥哥”，甜的简直要滴出水。

车前清秀的少年，一根发带简单绑起一头黑发，一身雪蓝色锦袍，年纪虽小却气度超然，眼睛微微眯起，脸上带着暖融融的笑，上前一步拉住她的小手，一同向苏家夫妻告别。

坐到车上，苏云溪开始犯困，东倒西歪，不小心就倒进一个柔软的地方，舒服着一觉睡去，直到车停下，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

脑袋上被一把檀香纸扇轻敲，一个凉凉的嗓音落下来：“车上睡了，到课堂上若再睡，定不轻饶！”

话音未落，少年已从容往前走去，背影潇洒又自在。

苏云溪紧步想跟上，后颈突然被一只手给拽住，仰面对上一副灿烂又无赖的笑脸。

玉琳秋朗声道：“来，叫声秋哥哥，不叫不准走！”

“秋……”她眼珠一转，一脚踩过去，“秋你个大头！”

快步往里面跑，一个箭步躲入段铮背后，看玉琳秋拿她没办法，得意地吐舌头。

课上到中间，苏云溪有些走神，忽听窗外一声猫叫，紧接着又是一声，来自背后。

玉琳秋冲她示意。

趁老先生头埋在书里不注意，苏云溪悄悄矮下身，从桌边爬出，跟随玉琳秋一起来到室外草丛里。

两只花狸猫小崽崽正在吭哧吭哧地打架，你咬我一口，我给你一爪，闹的正开心。

玉琳秋手一伸，摊开的手心里是一颗纸包的糖，苏云溪也不客气，伸手拿过来，剥开塞进嘴里。

趴在树下，吃着薄荷糖，看小猫打架，头上光影悠然流转。

直到一张阴森大脸完全遮蔽视线，两人才察觉不好。

老先生胡子直翘，给气坏了：“哪里来的猫？”

“是我带的，我家的大猫下的小猫，想带过来给先生看！”段铮出声，“先生，我有错，我愿意受罚！”

段铮立在廊前，头上顶着本书罚站。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笑脸，是她过来了，手紧攥着，似乎藏有什么东西。

现在还没休息，怎么出来了？

“铮哥哥，我把先生胡子给拽掉了，先生可生气了，要我也出来站着！”

小小的身板笔挺地立在身侧，眉目坚定，不多时就开始东摇西晃，却还努力坚持，陪着他，一句抱怨也没有，直到惩罚结束。

对上水荷般圆嘟嘟的小脸，段铮心间忽然动了一下。

课毕，坚持送她回到家，果然，苏明通夫妻已经知道今日课上发生的事，正拿着一根戒尺大发雷霆。

“苏英英，你长本事了！”

“过来！”

“伯父伯母，是我。”少年挡在眼看要哭的小女孩身前，伸出手掌，“英英年纪太小，都是我的错。”

一时间，苏明通夫妻的气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发，只得讪讪收起戒尺。

苏夫人抱着苏云溪回去，苏云溪扭过头看了一眼，苏明通正送段铮回去。

他抬起头朝她看过来，笑了，眼里的光像天上璀璨的星星，一闪一闪。

苏云溪回过头，捏了捏自己的手，趴在母亲肩头。

他眼里有很多星星，很好看。

她喜欢。

盛夏时节本就闷热，老先生又讲的无聊，苏云溪一不小心又跑了。

玉琳秋提出带着她上御湖去捞莲子吃，岂有不去之理？

小舟晃晃悠悠，苏云溪探手抓了很多，手腕太细折不下来，玉琳秋帮她一一折下，放入船中。

老先生发现座位空了，追到湖边来抓人，而此时，小舟已经逐渐靠岸。上面的火红色身影蹦蹦跳跳兴高采烈，段铮却只觉得头脑发热。

苏云溪挑了一朵最大的莲蓬，兴高采烈地踏上岸，脚下突然一滑，差点踩进水里，幸好段铮一把拉住她。

他黑着一张脸，她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自己上课乱跑，便小心翼翼地把莲蓬递上前：“阿铮哥哥，你要不要吃莲子？”

两个半吊子，不怕掉进水里淹死？

她越是一脸单纯，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段铮越是生气，忍无可忍抬手一把拍掉莲蓬，转身就走。

老先生也是没想到，闹了个措手不及。

苏云溪一把捞起来地上的莲蓬，拔腿追上去。

“阿铮哥哥！”

小短腿跑也跑不快，实在跟不上，越落越远，玉琳秋在后面对她道：“别追了，又不是不知道，一会儿就不生气了！”

苏云溪不想理他。

最后还是段铮放慢脚步，才让她追上。她腆着脸，把莲蓬给他。

“这是给你的，你吃吧！”怯怯生生地对他说，“你别生气了！”

这朵莲蓬个头很大，长得极为饱满，颜色又翠，想来是她精心挑选的。

给他挑的。

段铮的气忽地散了，接过莲蓬：“以后若再想吃，叫我，我来给你摘！我比别人会撑船，不会让你掉进水里！”

小脑袋点了两下，下一刻嘴里被塞进一颗清甜的莲子。

嚼了两下，她眉开眼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