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数阁内,黑帘蔽月,已至夜半。
陈亦章盯着那檐牙高啄的藏宝楼,抿紧双唇,仓促咽下的口水涌出血腥味。飞檐走壁几里后,胸间紧张的余波似乎还未消散。
夏日夜风不动声色地吹起她腰间玉佩的穗子,一袭夜行衣稳妥地包裹全身,额间漏出几缕碎发。
月中宫人夜挑烛火晕开层层乌云,魑魅魍魉无处遁形,月光霎时打在这位一动不动,蹲坐在高高屋檐正脊的夜行者……
错也,是“梁上君子”身上,她此刻虽是鸡鸣狗盗之徒,却有几分盗趾前辈处变不惊的架势。
若非情急,这种三教九流的勾当,陈亦章绝不会做。
近两个时辰的奔波与等待,让少女的困意爬上了眼角,可午夜急风依然带着春日未尽的凉意从她的耳畔呼啸而过。
这股冷冷的风促使她脑中闪现出一个熟悉的温柔笑容。接着闪现出笑容的主人,一位曾满怀赤心、傲然孑立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如今昏迷不醒的情景时隐时现,化作凌冽寒风,阵阵鞭笞着她的脊背。
便是陷阱又有何妨,就算是天王老子的东西也要想尽办法拿来。
一切,只为救她。
陈亦章顿时困意全无。
功夫不负有心人,藏宝楼前守卫的三两侍卫提前结束了巡视,打着哈欠陆续走散在了无边月色中。
点点月光洒在那新换的回扣连环锁上,泛出清冷无锈的铁。
料想这阁主自以为添上了新制的锁链,必能防贼于未然。却不想,这坚固的锁倒是便宜了某人以行偷梁换柱之便。
“什么人?”
一个侍卫扬声嚷道。
他手中的火炬在玄色铁甲上不着痕迹地闪过。
落单的侍卫瞅见檐牙上的晦明变幻,挽起乌青色的薄衫袖口,伸手揉了揉眼睛,探着脑袋伸长了脖颈。
可眼瞅着这月色皎然,万籁俱静的景象,与平日里并无什么分别,于是将半截银光利落地收回剑鞘,耷拉着眼帘迤逦而去。
藏宝楼内绳索机关遍布,稍有不慎触动机关,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可非玩笑话。
陈亦章一跃而上,将藏宝楼最高层屋檐上的瓦片揭开一道。
附身下探,约有百来尺高的楼宇,单单只设一层置放那一件珍贵物什,地面到楼顶看似悬空,却有无数根细绳系着铃铛架设于空中。
稍有不慎,等不及铃声大动,怕是要被绞得七窍流血而亡,更有细绳连接九曲玲珑派机关,可万箭齐发穿心致死。
以活人作饵试验机关功用,这阁主好歹毒的心肠。
已无时多想,亦章屏息凝神,口中默念轻功要诀,纵身跳入其中。
只见少女迅捷如兔,数个转身回旋,沿着铃铛间或暴露出的空档,避开条条绳索,安然落地,灵药到手,盒中放入事先捏制的泥丸。
奈何下山容易上山难,亦章望着满目绳悬铃铛,兀自嘟囔:
“平生最恨跳梁小丑,而今危急存亡之际,不得不做只猿猴了。”
固有满腔不愿,只得节节攀柱缘梁而上。或弓身过隙,或下腰穿绳,这位梁上君子撇开心中杂念,定步跨铃,顺柱绕走,反身侧爬栏,撤步接空翻,腾跃数仞而上。
小时女孩子间流传翻花绳的游戏,如今身陷乱绳悬铃之阵,何尝不是重历童稚之趣?
眼见额顶的月光越发近了,少女顿时起兴,喜悦之时竟忘乎所以,幸好及时回神凝息,背后已然一身冷汗,那铃铛离身约莫只有几寸近了。
成功盗得灵药回府时,已是后半夜。
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摇身一变,凤冠霞帔上身,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这是所谓簪缨贵族古来惯用掌控儿女的手段,亦是笼权之术。而今自己也要重蹈覆辙。
不过,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自以为偷盗之事滴水不漏,必能瞒天过海。
却不料,天数阁内的另一双眼睛目睹了她盗宝的全程。
*
林府从少爷婚事前日便开始忙活,上上下下洋溢着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息,佣人们心照不宣地满脸堆笑,以便在大管家巡视之时露出得体恰当的表情。
即便众人皆知这桩婚事并非当事的二人所愿,只是数月前临朝登基的女帝笼络人心的一桩买卖。
林大老爷草莽匹夫出生,前有突围救驾之功,如今虽权倾朝野,却总苦于出身不好,无人为其背书。
便看中了陈家世代清流显宦,又是独女寡母易掌控,便未求得双方意愿,兀自求了圣上赐婚给他家独子。
据说那陈府的小姐是性子极爽利的带刺玫瑰,听得圣谕,气得脸都发青了。
我们家少爷倒好,平日里装得和没事人似的,有说有笑,唯独在论及婚事时敷衍地迎合问答,这般姿态骗得了林大老爷,却骗不了夫人,也骗不了我们这些日日看着少爷的人。
可见当事双方各有各的不情愿。
由此可知,在婚姻大事上,焉知生于寻常人家不是一件幸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提携入室举案齐眉,如若不合眼一封和离书拍手走人,此等自由变通,实乃生于我朝的黎明百姓一生之大幸。
若谈及我朝那些诗书簪缨之家,金玉满堂之门,自诩礼数齐全,乃通情达理之辈。
可论及儿女婚嫁,便生了一股陈旧腐朽的迂阔习气,因而高门大户的婚姻相较田夫野叟的,竟大有琴瑟不调、夫妻反目之辈。
林府这档子生意,便宜了林大老爷,可对那双新人儿女而言,有如牛不喝水强按头,如鲠在喉。
“走神,该打!”
着赭色短衣的洒扫小厮正思及此处,管家的大掌伸了过来,赭色短衣躲闪不及,被数斤重的力道掀翻在地。
“管家大人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的!”
赭色短衣不寒而栗,赶忙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那大掌拽起赭色短衣的领口,正欲击其胸腹,却被一个年轻的声音喝止住了。
“且慢!”
不知何处闪出个大红人影,抬手紧紧把住其手腕,攫气取道,化用巧劲与其角力,迫使其收回一拳。
大管家侧目而视,只见那人:
一身赤红婚服剪裁得当,石榴宝珠官帽熠熠生辉,公府步盈盈履地成莲,好似春回日转花开满目,林家的六重祥云纹样绣在男子衣装上甚是夺目气派,平添了少年人意气昂扬之感。
旭日东升,照得七尺男儿的轮廓鲜明,那满身彤绸中透出些许异色,似有些不对。定睛看去,只那颈口一截纽扣还未系牢,耷拉着露出半段月牙白衬衣。
“爷,我这大婚之日,伤人晦气。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少爷,莫忘正衣冠。”
语声刚落,婚服少年觉察自己衣领不整,面庞不自觉闪过一丝微红,因他急急趋来不假思索,才生此疏漏,而今连忙系紧了纽扣,还不忘回头向赭色短衣使了个狡黠的眼色,努嘴做了个口型:
“快跑!”
赭色短衣叩首拜谢不止,感激涕零,一溜烟消失在了院落长廊的转角。
突然,一阵丫头小厮窜动细语,连带着内庭哗然静肃,更有皂靴踏步,声声步履稳健,府内众人便不用细想,就知是那位大人来了。
向这婚服少年走来的,便是这桩婚姻的受益人兼撮合者——
林序,林尚书,从一品大官人,司掌刑部,府内人称林大老爷。倒是生得面皮俊美身段昂藏。
他乃当朝重臣,也是先帝眼中的大红人。
“湛如,可准备好了?”
“回父亲,府中一切已准备妥当。现是卯时,可即刻随花轿出发前往陈府。”
林大老爷环顾府内这般光景,但见那湿漉漉的窗棂还未沥干,石砖上略有水渍,院中花卉仅修剪了八成,又瞧见他儿子拱手呆立,一脸局促的模样,心中涌起无名之火,竟不顾良辰吉日的好彩头,按照往日常例大声喝道:
“逆子!与下人玩闹不顾正事,纵性乖戾要到何时!若辜负皇恩浩荡,祸及于我,家法伺候!”
新郎官所在的林府乱作一团,反观新娘子所居的陈府倒是井然有序。
新娘子陈亦章已然梳妆完毕,又从新近到访的游僧医师处得知,那状如珠玉般的灵药在母亲身上果真见效,若有明珠在侧长期治疗便可痊愈,便长舒一气,连昨夜奔波的疲惫都消减了不少,更衬得脸庞姣红,云鬓花容,略施粉黛自有颜色。
她看着满身绫罗绸缎,顿感若有所失,似有重要的饰物需要佩戴在身,可她来不及细想,丫头们嬉笑着一并迎了上来在她耳边吵闹,争着要给新娘子簪花佩玉。
许是初次做新娘,那满头的珠翠凤钗颇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幸而霞帔还算妥帖。
正要掰指头数落那无聊的婚姻,说起做新娘子的苦处来,却只听得院内丫头惊叫一声:
“有贼!”
亦章哪管身上这许多累人物什,直蹚身奔赴内院,正是那给娘亲看病的访医游僧挟持着人质,尖刀抵住丫头的脖颈,伤口渐次加深,一道红痕已流出了几条刺目血道。
“金陵明珠在我手上,放我离开,我不杀人。”
那游僧直视亦章眼眸,挟人步步后退,实是让人难以近身。
正是进退维谷之时,亦章心生一计,拔起头上的金簪向丫鬟的方向掷去。为了不伤丫鬟,实则她故意偏移了些许距离。
那一道金钗附上了明净玄虚的内力,如一柄长枪穿透云霄,直奔着僵持中的二人而去。
游僧哪知其中玄虚,见此情势猛然松手,丫鬟知晓其意转身便逃。
陈亦章果断飞起一脚直击游僧胸口,奈何游僧见招反应敏捷,双臂螳螂格挡只是踉跄几步。
新娘子仆步腾挪,一掌打在意欲逃跑的贼人后背,那招式的威力甚猛,游僧当即倒地。
她试探着上前查明游僧生死,却不料被反将一军。
“不好,其中有诈!”
游僧散出满袖的长眠散,迷倒院内众人,又给府内旁人使了定身术,携明珠逃之夭夭。
与此同时,昏迷的新娘子消失了。待她醒来之时,已是着婚服被五花大绑,身居异处。
新娘子被劫走的消息传到林府时,新郎官林湛如已然随花轿队列到达陈府,恰好与亦章的外祖父母一齐抵府,见众人被迷得七荤八素、东歪西倒,庭院里遍地,又惊又怒。
神志不清的家伙们喃喃自语,两位老人方才得知是被人设下了调虎离山之计。
林湛如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却无处发泄,只能无力自捶墙。
他虽与那位姑娘素不相识,对这桩婚事也并无什么兴趣,但人皆有恻隐之心,仅从这些人间寻常之情出发,他也希望亦章平安无事。
少年同亦章的外祖母依次为府中众人解穴,一道确认了东厢房的亦章母亲安然无事后,丫鬟小厮们渐次醒来,听闻他们言语中屡次提及“天数阁”一处,湛如看到了希望之所在。
“我要去寻她,”湛如喃喃道,攥紧了拳头,“我要去寻她!”
“她此刻或陷于危难,恐有性命之虞!”
赤红的衣冠宝带随着少年人激烈的语气阵阵战栗,其腰间的剑似乎应了主人的话语,竟铮然作响起来,下一刻便要自发跳出剑鞘为主人所挥动了。
“湛如,大丈夫绝不会逞一时之快,贸然行动救人。为今之计,还是先按兵不动。”
冷冷的话语打断了少年人的所思所想。
陈府混乱之中,林老爷闻讯赶来,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却很快归于波澜不惊,只捻须作叹,幽幽地作壁上观。
“若是如此,孩儿也绝不会做个懦夫。人命关天,请恕孩儿无法从命。”
林湛如肃然长跪于父前,咬牙掷下一语,起身后,方才迈出一步,数十把利刃将其团团围住。
已是日落时分,利刃上仿佛沾染了火焰的色泽,像篝火般发出嗜血的吐息。
“现在出发,明日你如何面见圣上?”
林大老爷淡淡吐出一语,挑眉抚髯,旋即背身缓步,于人群中默然离去。
*
却说亦章被绑,抬眼只见匾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天数阁”
半日前刚刚作客此处,故地重游,也许再也不能脱身了。
没来由地,新娘子心中漾起一丝坦然与从容。
还没来得及思索自己身上的绳子有何种解法,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亦章姑娘前来拜访的方式真是别致,不知本座的待客之道可还让你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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