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说笑了,小女子只是一介寻常妇孺,大婚之日受您如此款待,可真是让人承受不起。”
陈亦章抿嘴笑言,身子却不自觉发颤。
天数阁地面全由石板铺就,初夏时节尚余寒气,恍惚不知坐地几时,腿已半麻了,手还勒得生疼,加之满头珠饰枷锁般将其层层挟住,如坠五里雾中,更觉身心疲惫不堪,胸中愤懑不已。
被那宝物的失主绑走,无依无靠,绑缚在地,浑身冰冷。
身上的锁链难以挣脱,在地上发出喑哑的拖行声,似被鬼魅纠缠,又如林中巨蟒匍匐爬行。
她眉间的迷惘、忧伤、愤怒随那锁链寸寸钳进她的手心。
真是自作孽!
虽说她只是随波逐流地走进婚姻,满怀不愿地嫁给林湛如,但今日本是她的大婚之日,她本该舒服畅快地拢上夫君的手臂,做个缄默贞静的新嫁娘去。
如今却是被另一个男人掳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两相对比,陈亦章忽然觉得,还是乖乖结婚更好。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觊觎我府中珍宝!”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陈亦章的思绪。
天数阁阁主声中带怒,一袭黑色罩袍裹身,脸上更有青面獠牙掩其相貌,神态和年龄均看得不甚真切。
“只怕是阁主认错了人,小女子初来乍到,不知礼数,若有什么行差踏错,还请阁主见谅。”
阁主不以为然。
他知道陈府的小姐最是个机敏的,这些把戏断不会蒙蔽了他,便右手拿起一枚芙蓉纹流苏白玉佩,在陈亦章眼前晃了晃:“这玉佩你可识得?”
只往那阁主手里瞟了一眼,陈亦章便不再言语。
这玉佩竟是丢在他那里了。
完蛋了,搞砸了。小命难保了。
据江湖传闻,她将会面临你死我活的酣斗,或是十指钻心的械刑。
人皆言,天数阁阁主虽经商诚信,却嗜杀残忍,盗取天下财宝而不餍足,江南贾家、山东孙氏、琅琊王氏等名门望族皆横遭毒手。
近日听闻包治百病的金陵明珠现身天数阁藏宝楼,可婚期迫在眉睫,谈判求珠绝无可能;若是嫁入林府,行动必然更为拘束;可不试明珠,母亲何日才能醒来……
一番盘算,还是偷珠治病最为划算,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实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此行极其凶险,她早已做好了事成身殒的准备。
“来人,松绑。”
仅一会儿的功夫,新娘子回过神来,发觉此身已安然坐于乌木梳背扶手椅上,而体内漾出丝丝暖意,原来是座椅的靠背与座处皆细心地铺了垫子。眼前细丝袅袅,垂目一看,手中竟多了一杯热茶。
陈亦章顿时哑然,与阁主面面相觑,想到今日遭遇种种,皆是身不由己,眸光微动,半天只吐出一句:
“我还以为,做道上生意的天数阁阁主会更……”
“会更,什么?”阁主垂目扫视茫然无措的新娘子,面上似有笑意。
“你若真是寻常妇孺却也罢了,只是你打起了我阁中珍奇的主意,还躲过了我的机关阵,可见,步云门并未气绝,还有一息尚存。”
有座有茶,偷了东西,不用挨打。
简直是天数阁最佳礼遇。
虽然“气绝”和“一息尚存”的说辞不太好听。
固然心有不满,毕竟是自己偷珠在先,陈亦章也无从还口。
阁主转身递来一物,打开来是橙黄色的粉末:“此为隋州云水寺特产的香木树皮制成,你若是不信,可差人去问医官。”
亦章了然,这粉末正是挟珠而逃的游僧迷倒众人使用的长眠散。
“这是,要我帮你去隋州云水寺寻珠?”
“聪明人。既是你偷的,如今丢了,那便差你还来。我阁内不仅藏有天下的奇珍异宝,还有各地难寻的名贵药草,你替我办事之时,我将悉数往陈府奉上。”
阁主本是冷眼斜觑着她,而今亦章居然在他脸上品出了诡谲的笑容。
“路途遥远,你只飞鸽传书便知。我保证,拿到明珠事先为你母亲治病。立字据为证,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桌案上,一纸契约飘落。
“陈亦章”三字,清遒有力,赫然映于纸上。
*
天数阁中,新娘子还未脱困。
乾福宫内,她的未婚夫也犯了难。
“宣司水局少监裴之高、翊麾校尉林湛如入宫觐见——”
…
林湛如在乾福宫外恭默守静,直愣愣地站了两个时辰,女帝文兆怡已与司水监的督事交谈了许久,还未见有召他进殿的迹象。
少年人面上虽无甚表情,额侧显露的青筋和垂手攥紧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复杂心绪。
终于,仕女唤他进殿,却不想,女帝释卷起身,见他的第一句话是:
“隋州涝灾,林湛如,你可有什么见解?”
门外等待时未打一字腹稿,这位刚刚上任不久的小小武官顿时蒙了,半晌才吐出几字:“臣以为,应加固堤坝……呃,疏通民渠。”
声音逐渐小到细不可闻。
少年人自残形愧,不觉面红耳赤,跪地长揖道:“臣有罪,竟只想着私事,未能为陛下和百姓分忧,请降罪!”
文兆怡轻叹一声。这个孩子和他的父亲形貌相仿,本性似全然不同。
涉世未深,直率单纯,可比他那豺狼虎豹般的爹爹好拿捏多了。
若不是看在这孩子淳厚性善,堪为女子良配,她绝不会答应林序赐婚一事。
自古朝堂险恶,单凭一腔热血断然无法立足,这小子还需多加历练。
“不榖会准了你的赐告,但是,只给你三十天的时间。”
“隋州百姓受灾,正是万物凋敝,百废待兴之时,此地正处在北夏边境,恐有地方流寇作乱,你可同隋州官员共拒匪寇;有线人传信,北夏细作混入隋州,不榖命你探查此事,若有线索,速速传信。”
旭日晨曦穿透参差疏密的雕栏绮窗,昭明掩映之间,座下文武望之不甚真切,却觉女帝有巍然肃穆、不怒自威之态,皆垂目拱手,不敢分神片刻。
“此外,务必要确保陈姑娘的安全。”
“微臣林湛如叩谢圣恩,必当效犬马之劳,不辱使命。”
*
陈亦章与阁主立契,签字画押后,于大婚当晚潜回府邸。
临行之际,亦章向父亲墓碑磕了三个响头,摆上了四个据说是父亲生前爱吃的橘子,排出十来个酒杯按照当地风俗斟了五遍。
她去意已决,日后只恐再无机会祭拜亡父。
虽然她对这位父亲并无什么感情,但是她隐约在意这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
吊唁已结,仰头望去,天高云淡,惠风和畅,正是出游的好时光。
若是母亲无病无灾,她或许正坐着花轿前往新郎官的府邸,时而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抬轿的脚夫汗如豆粒,时而偷偷掀起帘子瞟一眼未来的夫婿春风得意,这何尝不也是出游玩赏。
不,或许她根本不会出嫁。她会一辈子赖在母亲身边,做个被宠溺的女儿。
新郎官已被押解回府,林府派数十人驻留陈府,为不被侍卫发现,她随密道潜入陈府,向外祖父母和盘托出那桩交易,准备远行的背囊。
进到东厢房,母亲苍白的脸庞一如往常,时深时浅的呼吸昭示着她依旧昏迷不醒,长长的睫毛宛若蛱蝶的触角。
若是母亲长眠有梦,可是会如庄周一般变身蝴蝶?若她清梦中曾投下倒影,可会显现出这般场景:
一位母亲手把手教她女儿背诵《明心诀》,陪她一同习武,从垂髫小儿到十七岁碧玉年华,将百般招式来回琢磨。
不及细想,亦章将肩头的蛇皮布袋置于母亲梳妆的镜前,揭开包袱顿时傻了眼,这药材种种琳琅满目,倒是有海纳百川之势:
山间雪莲、冬虫夏草、峭壁灵芝、海中鱼翅、雨林象髓……
天数阁阁主果真履行诺言,把这么多好宝贝如约送上,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看来,金陵明珠势在必得。
“乖孙女,跟我来。”耳畔响起外祖母的方言软语,伴随着东厢房木门“吱呀”摆动,一只爬满皱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
外祖母转身迈出门框,夜晚的凉风穿堂而过,悄悄拉起老人翠绿色菊纹素裘的拖尾,天上玉盘照石板,月晖之下竟有清新净洁之感。亦章步履轻盈,三步一折,十步一回,紧随其后。
陈府本是不大,短短的几步路似是比百步九折的巷陌还漫长。
片刻之后,老人在屋前驻足而立。亦章远远瞧见这摆着青竹的玄关,这褐色额匾上所书之字,似如镜中影般倒映着童稚时的岁月:
“步云门”
这个地方她是来过的,三岁学拳压掌,拜母为师,此处是一切的缘起。
关于“步云门”,江湖众人所知不多,略能说得上有几位曾经从戎的门徒,亦章的母亲算是其中一位。如此名声,或许只因它是江湖代代单传的门派,子弟稀少,数百年来近乎闭门造车。
可若让其后人去江湖上秀一番花拳绣腿,就算是吹毛求疵的功夫大师也会拍手叫好。
所谓一本《明心诀》,钻研一辈子,便是此派玄妙。
门房大开,泠泠月光先祖孙俩一步入室,宝剑置于房内正中,无法分辨那映入眼帘的是皓月清辉还是如霜雪般的剑光。
少时初见,踮脚未及,如今相逢,触手可得。
“去年你十八岁的生辰,念你还是个小娃娃模样,除了读书习武之外没受过什么苦,因而不敢把我步云门世代相传的宝剑交予你。这把剑本是你母亲使用,如今你有任务在身,算是个下山历练的好时机,还望你珍惜此物。”
外祖母命其跪接宝剑,亦章作揖跪身,将那宝剑慎重捧在双手中。
“外婆,这剑可有什么名字?”
“无名。”
“据传,我派祖师曾言:‘剑本无名主,随人始得名;易主而易性,自有因果应。’好孩子,有关这把剑的真实名字,还需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救你娘性命固然要紧,只是莫忘了:若遇他人有难,我们力所能及之时,切不可袖手旁观。”
“此外,你作为我步云门下子弟,务必恪守正念,长养浩然之气,方为侠者之道。谨记,谨记。”
外祖父见亦章将行,又摸出那芙蓉纹白玉佩递给孙女:“亦章啊,你已是有主意的人了。这是方才天数阁差人送来的,替我们这些老骨头拿好它。”
“孙女无能,前番大意失玉,此行路途艰难,恐有不测。此物如此贵重,还请您帮我妥善保存。”
“那你出门在外,可要明哲保身,万万不可纵性逞强。你娘亲这边,有我和你外祖母作陪,不用担心。”
祖孙两代人一番拥抱安慰后,外祖父佯装腹痛,走到侍卫面前,“哎呦”一声报臂下蹲,模样甚浮夸,引得门前警戒的侍卫皆上前问询。
亦章不觉掩笑,回身牵马将行,眼角余光瞥见去年娘亲手植茉莉木已亭亭玉立,两三点玉白花苞缀着绿叶,对其盈盈露笑,心中顿觉释然,三步并作两步翻身上马,轻拉缰绳扬长而去。
侍卫们被骗,后知后觉,俱搔首跺足,有人跑出陈府欲追,但见:
月下一点花疏影,唯余蹄疾响铃声。
不毂(gǔ):古代王、侯自称的谦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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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木门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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