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燃烧

陈亦章做事秉持一个信条。

——不满意的东西,她绝不留着过夜。

比如,蓝鲤鱼图。

从林湛如手中拿到那幅评价很差的蓝鲤鱼后,陈亦章把它放到一大堆废纸张里。

那堆纸无一例外,皱巴巴的,墨水胡乱浸透,被揉得不成样子。

直到鸟雀声停,砚台墨水用完,林湛如为她剪了第十二次灯芯,陈亦章才抬头看一眼那堆废纸。

墓碑上的文字经她反复摹写,已经被破译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疑难字需要专书校对。

死者、蛊术与金陵明珠的关系或能揭晓。

宣纸被陈亦章用掉了一大叠,潦草地堆在书桌一边,紧挨着蓝鲤鱼图。

陈亦章伸了伸懒腰,趁着林湛如打盹之时,将蓝鲤鱼图单独抽出来,揉成一团。

屋主人早早入眠,陈亦章在正堂转了转,走到厨房。

一口铁盘,放在厨房的角落,灰尘沾着敞口,边缘有些锈蚀。

陈亦章拿起铁盘,看着底下被烧灼的炭黑,心里有了答案。

她找到了让蓝鲤鱼图在夜半前消失的办法。

用火。

屋里生火,唯二的火源,一是炉灶,二是灯烛。炉灶需要燧石和柴薪引火,灯烛在书房里燃着热气。

道具已备齐,就等着她开工了。

**

林湛如听见风铃一震,瞬间清醒过来,背后盈了一身的汗水。

他环视周围,唯见屋内漆黑,桌上的蜡烛被移走,陈亦章已没了人影。

正堂,窗户被人打开,微红的星子在地上很不规律地闪烁。

他循着光,试探地走到正堂中。

陈亦章站在那里。

面无表情。

火苗像吮血的舌头,一点一点蚕食泛黄的宣纸。

铁盆中,一大叠废纸被火烧得页边蜷曲,成鞠球的形状,像中元节黑河里流放的巨大灯笼。

林湛如赶到时,蓝鲤图被肢解,大部分碎成黑纸屑,只剩鱼嘴和一只胭脂色的眼睛。

烈焰大起,唯一的红吞噬了鱼的眼睛。

陈亦章把所有废纸扔进铁盆里烧了。

"……"

林湛如在她面前蹲下,试着用手拿取残余的碎片,却只摸到火苗滚烫的余温。

他的手指被烧灼。

"为什么?"他低声问。不知是吃痛还是问自己。

铁盆加热后,温度极高,林湛如的手指烫得发红,最后只好缩回手。

"看着碍眼罢了,"陈亦章说,"我从不留着这些没用的东西。"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铁盆里的灰烬,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火苗燃尽了,灰飞烟灭,似乎连最后一点碎片都没留下。

有种隐秘的快感。

燃烧过的废纸是黑乎乎的,很难想象里面曾经游了一条宝蓝色的鲤鱼。

"可是……"

林湛如斟酌着开口,他艰难地找寻一个字词,试图弥合破碎的场景。

终于,他说:“这是礼物啊。”

他轻握她的臂膀,想要一把抓住流逝的时间:"不管好与不好,都是你的作品,也是你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它是很重要的。"林湛如黯淡的眸色一瞬变亮,语气加重几分。

他看着她:"至少,对我来说。"

"……"陈亦章昂起头,月光照在她苍白的面颊,她的眸子是海一般的沉静。

她似乎陷入某种回忆。

林湛如站在她身侧,却感觉她已经离自己很远。

陈亦章忽然开口:“林湛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蓝鲤鱼吗?”

林湛如:“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穿的是宝蓝色的衣服吗?”

林湛如知道颜色的含义,他确实经常穿宝蓝色的衣服。

和她初见那天也是。

他还有一个疑问。

“只是,为什么是鱼?”

一般来说,用物拟人作画,会选用和人物相近的动物。外形、性格、爱好……

林湛如想不出自己和鱼有什么相似点。

“我们家之前有养蓝鲤鱼,在池子里。”陈亦章说。

“刚开始并没有人投喂它,他也不把我们当回事。”

“后来,我的外公外婆开始用鱼食喂它,娘亲和我也开始喂它,我们家渐渐和它熟络了,看到我们拿着鱼食来喂它,会主动游过来。”

林湛如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陈亦章继续说:“再后来,我们没有拿鱼食喂过它。但是,我发现,仅仅是有人从池子边路过,它也会朝着那些人游过来。”

“他每次都会朝我游过来,即使我手里什么也没有。”

“它不记得我们一家人,只是知道了:有人,就会有食物。”

“我觉得他挺可爱的。”

陈亦章笑了笑。

下一刻,如花般的笑容一瞬间凝结:”虽然它并不认识我。”

蓝鲤鱼没有真正认识她。

“林湛如。”她唤他名字。

站在他面前,林湛如看到她琥珀一般的眼睛,明明是偏黄的,却质清如玉。

“你为什么会跟着我呢?为什么会一直追我呢?”

她的声音回荡在正堂,有回声,迷蒙错乱,有一种致幻的错觉。

“我打伤了你,害得你差点丧命。我说要你为我脚注,我要把你踩在脚下,我经常命令你,根本不在意你的感受……”

陈亦章语速极快,林湛如甚至快要捕捉不到她的意思。

“我都这么说了,为什么你还是穷追不舍?”

“我自私,傲慢,敏感,不可一世……我的缺点太多太多,多到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而你不一样,你是很好的人。你有和睦的家庭,你有这样好的性格……“

论及林湛如,她语调不禁偏转,上扬。

陈亦章倏而低低道:”你甚至很少生我的气。”

林湛如想了想,确实,他上一次生气还是在苍乡。因为一个“笨”字。

他们那时离闵城还很近。

“我救不了我的母亲,我在心底厌恶我的父亲,恨他弃我们母女而去。”

她恨恨地复述前尘往事,眉头拧得极深。

“除了武术,我简直一无是处。”

她一点点吐露自己,极力地自贬,惨白的脸,颤抖的声音,整个人好像要融化在月光里。

看到她无血色的唇,林湛如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喉咙苦涩,牙齿轻咬下唇,有血腥味涌出,感到唇瓣交缠似的疼。

声音好像只有他才能听到:“不要这么说自己。”

“你是……很好的。”他垂眸。

陈亦章说话时,两人站得很近。林湛如一低头,下巴好像可以触到她的额头。

她抬头问:“为什么你会喜欢这样的我?”

林湛如看到她眸中朦胧,好像浸了一层薄纱,微凉。

他的喉咙里似乎堵住了什么,林湛如摸了摸脖颈,然后是耳后。

之前被余温烫伤的手指变得炽热,热得他颤抖着,摩挲着指尖。

好热。

“你是单单为我一人而来,还是……”

她缓缓吐气,语调渐平,像是病人回光返照,在最后触底扬起。

“因为你的责任心,因为那道不得不完成的、赐婚的圣旨?”

她越说声音越亮,最后几近叫喊,带着颤抖的音调。

“还是因为……”

她吐出最隐秘的念头。

“你想要占有我。”

“因为我是圣上亲赐给你的未婚妻。”

她抬眸,月光撒进窗里,现实与图画之界限变得模糊,在正堂铺了一层薄纱似的水。

**

林湛如穿着绀蓝深衣站在正堂,好像水里游了一条蓝鲤鱼。

他隐约理解了陈亦章为何会烧掉蓝鲤图。

麻木不仁,遵从朝廷律令和□□指引的爱,显然不是她想要的。于她而言,还是在夜半前消失吧。

他唔的一声,低声道:“姑娘,是想要纯粹的爱啊……“

世人向往卞和泣玉、伯牙子期之会,叹知音之难遇,知己难求;对于枕边人,又贪恋鱼水交欢,琴瑟和鸣,要日夜共枕眠。灵肉之好,精神与□□之爱,乃人生两求,求之不可得,是人生之痛。

灵、肉百般磨合,势必要忍淬火剔骨之痛而后快也。

若兼要合其两者于一人身上……

这是陈亦章想要的爱。

嫁娶太俗,还是先论爱吧。

他默默注视着她如瀑一般的青丝,下滑是耳朵,修长的脖颈,他的目光在她脖子的某个位置停留。

在那里,他咬了她。

月光很冷,他抬起手指,却怕指尖灼热的一点温度会烫伤她。

林湛如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脖颈,视线没有再往下滑。

“可惜,”林湛如笑了笑,摩挲着指腹,“我确实想要占有你。”

“别的感情我不确定,但这一点——"

他字字分明:"我很清楚。”

陈亦章屏息。

“难道,姑娘对我没有一点占有的欲念?”他促狭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那日的厮磨,一道浅浅的牙印留在他耳下。

林湛如从抱着她从南昔山崖洞出来的那天起,就一直把他的头发挽成这样,露出脖颈。

高马尾。

简直是在刻意炫耀什么一样,陈亦章想。

“好吧,我不否认。”

她坦言:“我不否认自己的占有欲。”

这是她对林湛如的。

林湛如眉毛一挑,继续说:“从今往后,我能保证对你的这一点不变,其他的,在下讲究一个随心。”

说毕,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很熟悉的微笑。

陈亦章眉头拧成一团:"随心?"

她不明白。

“姑娘说自己低劣,我又何尝不是。”林湛如幽幽笑道,眼底却露出几分哀寂。

他伸出手指,在她额前,停住。

陈亦章看着他修长的指节,以为他要刮自己的鼻子,却不想,他的指尖碰了碰她两眉之间的一点。

举动之轻,像是雪覆盈头,要抖落一身的雪粒。

“还请姑娘不要妄自菲薄,忧嗟坐叹。”

他点开她紧蹙的眉尖。

如化开一滩雪水,陈亦章眉头骤然舒展。

她再抬眼,林湛如走到厢房边,留给她一个带笑的侧影。

"姑娘以后作画,别再烧了。"他说。

"怎么?"陈亦章挑眉,"李太白作诗作不好都能烧。古人烧得,我烧不得?"

——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

"不满意的东西,我绝不留着过夜。"她冷冷道。

"那,"林湛如眸光一转,眼里透出她看不懂的笑意,悄声道,"天干物燥,鄙人室小无处容身,屡屡寄人篱下。”

“姑娘可否垂怜,留小生歇息一晚?"

"滚!"

陈亦章:燃烧男子的肖像。

林湛如:……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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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灵感来自《酉阳杂俎》: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惟留《恨》、《别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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