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蓝鲤鱼

林湛如轻功不好。

他背着陈亦章,绝不可能攀崖而行。

天色将明前,他们从南昔山桂花丛生的灌木中横穿回去。

陈亦章被打包成一团,正好可以减少被划伤的几率。

林湛如穿花拂叶,挑开枝蔓,像运送一件至宝般小心地背着她。

他硬生生拨开一条无阻的林路。

背上,陈亦章半梦半醒,顺着他的弯曲的脊背,像一片羽毛,覆在他的背上,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就像当初她用自己的内力为他疗伤一样。

她有意让他省力。

林湛如柔声:“你好好睡吧,什么也不用做。”

陈亦章没有按他的话照做。他背她一路,她便让他一路省力。

即使她烧得厉害,神智不清。她也永远会多一个心眼。

“谢谢你。”

到达后,宫华烟开门,迎面闻到一阵极其浓郁的桂花香。

无数细小黄瓣,落满两人的肩头,像一卷卷鹅黄缃帙,散落满天。

林湛如扬起衣袖,一把抱着陈亦章进了屋。

他轻轻放下她,如同安放一片羽毛,长久的拥抱终止于此。她的睫毛很长,露水湿润了眼眶。

床榻上,她留给他一个静谧的微笑。

**

翌日,隐居处。

陈亦章一早就醒来,不知道在书屋里忙活什么。

素简纸笔,帛书滴砚。

书屋和正堂,用一帘薄纱遮蔽。

薄纱极薄,上坠一风铃,人来,风吹,叮咚作响。

林湛如透过薄纱,安静地注视着书屋里面的人。

他不太敢靠近,只是背倚木栏,生怕碰到那一层纱,惹得风铃大响,惊动屋中人。

自打昨夜把陈亦章背回宫华烟居处,林湛如就一直没见过她。

去问宫华烟,只得到模棱两可的答复,说她受伤了在休息,已经给她上药,让林湛如放心。

卯时,他听说陈亦章洗漱完毕,便站在东厢客房的木阶前,静静地等着。日上三竿,他后背照得灼热,便握住门环,拉到一定的角度,正要敲响。

下一刻,他喃喃:"算了。"

现在,一纱之隔,林湛如就这么看着她。

陈亦章手扶桌案,在一张白布画卷上写写画画,涂抹丹青。

一条素绢简单地围着额头,陈亦章满头青丝散落下来,画布白得发光,衬得她嘴唇微白,面如芙蕖,像是印在一幅凝固的洛神图里。

分不清是画中人,还是人在画中。

很温和。

陈亦章很少给人这样的感觉,更多时候,她总是像风中劲草一样活着。

今日,好像轻触薄纱,风铃一动,她就会消失。

她握掌虚浮,下笔却很实,其曲如弓,其直如弦,恰好与她强烈的个性相合。

风铃没响,陈亦章的手腕颤动了一下。

玉箸篆走笔圆润婉转,为终结一条平直的竖线,一气呵成,笔画回锋,她加上浓重的点。

收笔,将玉管毫末搁置于宋砚之上,她立身站定,长长地吐气。

好字。

书房一侧,薄纱是摆设,正堂的风吹草动一览无遗。

林湛如背靠木栏,像一柄青锋刀般鲜明。

她看到他了。

“林公子,早。”

"早。"

林湛如立刻接上话。

林湛如看到她淡淡地朝他笑了一下,又低下头。

屋主人同她伴侣已去,无人同林湛如说话,一方正堂,空气不流,还真是闷得慌。

林湛如垂着头,摩挲着刀鞘。

碾霜不会说话,他只好自己开口。

"姑娘睡得怎样?"

"很好。"

“烧退了吗?”

“退了。”

"姑娘脚上的伤如何了?"

"无碍。"

林湛如继续问:"不是被蛇咬的么?"

“无毒。”陈亦章答。

皆为两字回答,好一个惜字如金。

陈亦章看起来不太愿意和他说话,但他愿意在这儿多停留一会儿。

陈亦章有余暇,愿意执笔临帖,没有突然咬他一口,也没有不告而别玩失踪。

她只是在这里。

林湛如默默注视着她。

一卷丹青,一个人,一支笔,是难得的平静。

篆书,字迹好认,陈亦章写得极规整,方正通痩,排布在右侧,似乎是吊文诔赞之类。

林湛如注意到,几字被重复地摹写,她下笔很犹豫,仅仅一个字就占据半幅卷面。

左侧画布的字有些模糊,他不太认得。构造奇特,笔画纵横,不是俞朝文字。

画卷最下方还压有东西。

一角卷起的宣纸,透出一点点宝蓝色。

陈亦章头也不抬,眼睛片刻不离画卷,很有规律地一笔一划,相当专注。

岁月静好,如此便好。

"不叨扰了。"

林湛如向书屋虚一拱手。

“等一下。”

陈亦章的嗓音很有辨识度,偏中性,但明显是女子的声音,有一股执着的率真感,远远地勾住他。

她掀起薄纱,一双杏眼露出来,色如蜜蜡,晶莹剔透。

风铃响动,清脆的声音如击磬一般。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诱人的期许:“可以过来一下吗,林公子?"

"好。"

林湛如越过书屋和正堂的一段距离,一弯腰,从她掀起的空隙,走到她面前。

他问:"姑娘有何事?"

风铃又是一动。

这次是大响动,林湛如走得急切,冠带蹭过薄纱,勾动上面的风铃。

铃绳一直撞着木栏,叮叮咚咚,响了好久才停。

"我有东西要给你。”

陈亦章走到书桌前,移开她花了很多时间摹写誊抄的北夏碑文和篆书。

整整一个上午,她不止做了这些。

她要送他一件礼物。

**

“请你看看这个。”

陈亦章拿起一张宣纸,很珍重地呈给林湛如。

宣纸不大,纸质很新,有被压折的痕迹。

只一瞥,林湛如瞬间明白了,压在她字帖最下面的宣纸上,那一角宝蓝色究竟是什么。

几笔淡墨勾勒鱼的轮廓,浓墨以中锋运笔画嘴、须、眼睛,赭石染鱼体、鱼鳃,绀青刷鱼鳞、大片宝蓝染鱼背,靛青描水草。

颜色正确,但作画者手法并不熟练,上色不甚分明,层次混乱。

笔法顺序对了,但笔刷大小没有控制,线条看起来非常灾难。

有种抽象的美感。

罢了,书画讲究拟态而非求真。

林湛如眼眸低垂,接过画卷看了看。

他确认道:"是鱼?"

陈亦章微微颔首,手指一点一点捻着衣角。

靛青、宝蓝的颜料沾上她的手指,混合在衣角是更深的蓝色,她补充:"鲤鱼。"

林湛如敏锐地注意到陈亦章的小动作,问:“姑娘画的?”

陈亦章答是,抓紧衣褶,衣角被她拧得皱巴巴的。

“姑娘今日卯时一刻起,不顾病体,不吃不喝,在书房里忙活了四个时辰,一刻也不歇息,闵城驿站里的马也不带这么干活的,"林湛如摩挲着下巴,语气有些好笑,“不会就画了这个吧。”

“那倒没有。”

她还描了昨日崖洞里,墓碑的石刻文。

墓碑上的石刻文是北夏文字,陈亦章隐约觉得这与蛊术、金陵明珠有关。

大半的时间和石刻文折腾,将它们逐字改为篆书,为林湛如准备礼物的时间很少。

陈亦章:“评价一下?”

“要在下说实话吗?”林湛如扫了她一眼,眸光有一瞬变化,把画卷起,“我怕我说实话,会伤人。”

画卷很小,负手放在他身后,仅露出一端装裱的黑柄,似乎要被他弃之如敝履。

陈亦章读出林湛如眼底闪过几分难以言明的情绪。

“实话实说,不许有一字作假。”陈亦章正色道。

被人评价画技,对陈亦章来说还是头一回。

她深吸了一口气。

“很一般,”林湛如作沉思状,“前人有云,‘画金鱼,宁失诸肥而毋瘦;画鲤、鲫、白鲦,宁失诸瘦而毋肥。’单论这幅,若画的是金鱼,则过痩,若画的是锦鲤之类,则形状过于肥大。线条潦草,晕染层次不均匀,控笔有待加强,临摹的品味也一般,作画者……”

顿了顿,他说:“很不上心。”

林湛如不会画画。但林家收藏古玩珍奇,经手的传世画册不说千种,也有百数计,他终日耳濡目染,论赏花鉴字,博古品画,林湛如还是很有自信的。

没有人触动薄纱,正堂里,窗是关的,风铃却着了魔一样响。

林湛如有些奇怪,视线转向正堂,却看到陈亦章发红的眼眶。

“抱歉,脏了大鉴赏家的眼,”陈亦章伸出手,低声说,"给我吧。"

虽是服软,可她言语愤愤,扭曲着。

"不给。"

林湛如的口吻非常轻松,嘴角微微勾起:“姑娘一片诚心,为我作画。如此拳拳之心,在下无以为报。”

“想来想去,还是收下为妙。"

"给我。"陈亦章压低语气。

"不给。"林湛如重复,压着笑声。

他故意的,要她来抢。

陈亦章:"林湛如,你若把画给我,今日我忙完之后,听你吩咐。"陈亦章没有心思和他打斗过家家。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湛如"哦?"的一声,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忽然来了兴趣,眼里滚动着怪异的情绪。

“让你做什么都可以?"他的声音很虚浮,像风铃一样吊着。”

陈亦章的话吊着他的胃口。

“杀人放火,坑蒙拐骗除外。”

陈亦章想了想,补上一句:“还有,不许命令我做奇怪的事。”

林湛如略一沉思。

"行,成交。"

1.其曲如弓,其直如弦。——「论《曹沫之陈》的书风以及在书体演变中意义」的标题

2.篆书改写自【張永明. (1993). 篆書技法 小篆筆法與結構. 北京: 北京出版社.】

3.绘画及评价改写自【新编芥子园画传 水族篇 鱼. (2003). 人民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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