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杏溶光

弥勒寺所种银杏为“万年金”,树龄极长,终年金黄。

岁转时易,弥勒寺已不知换了多少任住持,院落的几株老树累岁不改,树叶溶于晨光,为寺中红砖慷慨铺色。

一片状似小扇的银杏叶御风而坠,离落地有约摸四寸的距离,忽而滞空不动,初谷和尚以手运气,挑臂弄掌。

叶子如浮鱼空游,仿佛拥有了自我觉知,刚好落在初谷和尚的掌心,令陈亦章叹为观止。

“我观姑娘之武艺,恰似明月当空,洒脱朗阔,甚得我心。总让贫僧忆及昔年从军,在大漠关边,观陈修姱总将舞剑生风,好畅快也!”

“贫僧听闻,你家传有套独门功夫,甚为高妙,可否请教其名?”

“叔公所言莫非是我派《明心诀》?这心法套路百般驳杂,我家武艺世代单传,只学这一本。”

“百代以来,学歪的、不精的大有人在,多的是籍籍无名的弟子,想是江湖上风言风语,传得愈发玄虚不着调,并不是什么稀罕的招式。”

“能够独树一帜,自成一派,这《明心诀》也是门学问呐。”

初谷和尚喃喃道。

“可惜,常人若是只学一门道理,易剑走偏锋,走火入魔。今朝有幸与亦章小友相识,若不随风而舞,便是辜负这满树银杏了。我且比划两个招式,你可随意看看。”

说罢,便向亦章递来那枚微蜷的金黄叶片。

银杏叶近在眼前,亦章未曾迟疑,伸掌要接,霎时狂风乍起,叶片飞旋,沙尘乱舞,卷起满地金黄的厚障壁,她不得不紧闭双眼。

待她睁眼时,叶片隐遁无形,秋黄袈裟也不见踪迹。

定睛而视,有一枚金黄叶子化作利刃,破云穿空般袭来。

陈亦章惊起,下意识转身要躲,耳边却吹来初谷和尚的声音:

“第一招‘大觉旷照’,以守为攻,勇猛刚健。落入下风时,用上它能够恰到好处地进行回击。若你刻意为之,也可凭此进攻。”

“诸法空相,如戏论。”

浑厚的人声于寺中远逝,如晨钟暮鼓。亦章立身而起,环顾四周,唯见天清云阔,万物森然。

“第二招,名曰‘善灭戏论’。”

“亦章小友,你欲渡人,便是自渡。等你放下姿态,流入江湖,融于民间,照鉴己身,自我坎陷之时,便是你了悟此招的时刻。”

风声止息,万里无云。

回看手心,那枚金黄的银杏叶已静静存于亦章掌中。

“叔公,您的武功如此厉害,还这么会说顺口溜,为何不去江湖上大显身手一番?”

亦章眨巴着眼睛,笑吟吟道:

“您要是去惠城闹市向愚夫愚妇们讲经说法,我打包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日进斗金,只怕这弥勒寺到时还要购置百十来个功德箱,何愁没处化缘?”

“戏文里说,你们和尚草履麻绦,餐松啖柏,整天念经打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第一个不允!”

“看看我这叔公,又练嘴皮子又勤加练武,还认了我这个侄媳妇兼小友,哪里是个‘无牵挂’的样子?”

她又道:

“我个习武之人,改日要是触及瓶颈,便即刻皈依佛门,找个尼姑庵出家算了,长卧青灯古佛旁,必能突飞猛进!”

“别!”

初谷和尚见亦章一溜子俏皮话讲得愈发滑稽荒唐,连忙打住她。

初谷和尚哭笑不得:“贫僧已不问江湖事,那些恩怨纠葛还是交由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处理罢。”

和尚又揪着亦章自称“侄媳妇兼小友”,打趣道:

“怎么,方才还支支吾吾不认自己是人家媳妇,这会子同我学了些雕虫小技,便上赶着要做他新娘,认叔公了?”

和尚话音刚落,眼前的少女佯装不闻,面颊却染上了淡淡微红。

此刻,亦章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这癞头和尚弄得害臊,还是对那未婚夫有些许好感。

大抵是,被大师相中,偷师开小灶的快乐吧?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今日到您这弥勒寺,我不急着认他,必要先认您这位叔公。”

到底是嘴巴动得比脑子快。

陈亦章略微正色,向初谷和尚盈盈福身。

“请叔公受亦章一拜。”

还未拜完,便被初谷和尚笑着扶起:

“你这丫头啊……唉,可比那小子灵光多了。”

此言一出,亦章便知初谷和尚说的是那个人。

结合前番“做人新娘”之语,亦章愈发局促,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又好奇初谷和尚对湛如的评价,几番说辞在肚子里复盘了半晌,迟疑道:

“他……是如何?”

“他啊,他不行。”

初谷和尚摇头叹气。

“不行?”

和尚抛出的俩字让亦章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行?是什么不行?

看着初谷和尚意味深长地叹息,似是不便作答,她开始揣摩其中意义。

陈亦章脑海里瞬间飘过了千种可能,细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她最后甚至联想到隐秘的夫妻之事,心间忽地涌上酸酸腻腻的感情,又带着些莫名的枯涩之感。

好生奇怪。

那日与林湛如初见,少年面颊微红的样子印在她的心里。

模模糊糊,如倒映在水中的一轮满月。

不知不觉,陈亦章的心润润地发烫,像是沾了黏黏糯糯的麦芽糖。

看来,今日这窥伺心是压不住了。

正欲发问,却是难以启齿,哪知初谷和尚一本正经地答道:

“他武功不行,灵气不够,悟性也还差得远。”

“哦……”

陈亦章气得抿唇,忙把脑海中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情一扫而空。

初谷顿了顿,忽而把目光转向亦章:

“不过,这孩子本性善良,品行极好,待人接物亦是温和有礼,堪当‘君子’二字。”

“圣上赐婚,事已成定局,你如今跟了他,也算是有了好归宿,你母亲可以放心了。”

陈亦章沉吟片刻,缓缓道:“他武功若是真有您说得这么差,何能当得起武官一职。”

“且我之前与他交手,他还是颇具几分实力。至于脾性品格,是日久见人心,如今我也摸不准,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归宿之事,就更是难说了。”

“我说他‘不行’,是以你为参照。”

初谷和尚眯眼而笑,语气极郑重。

“我可摸不准那小子的武艺将来会如何,可你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借您吉言。”

陈亦章回之以笑脸,抱拳作揖。

山门处有人来报,是张府母女在家中设席,为感谢亦章弥勒寺相救,特来相请。陈亦章推辞不过,收拾好背囊,告别叔公,赴张府去了。

*

林湛如受阿义之邀到其家宅,奎爷想要给湛如赔个不是,也笑嘻嘻跟随过来,实为蹭饭。

沐浴更衣,歇息片刻后,那疼痛登时消退了,湛如终于松了一口气。饭菜备好,阿义已换下那件在林府做家仆时常穿的赭色短衣,换上了素净青衫,通身焕然一新,显出几分东道主的气场,怡然垂手,恭请三人入席。

往日的窘迫小子改换新貌,湛如略感宽慰,对其刮目相看,便把这几日的见闻抖搂给二人。

奎爷听了林湛如路上与其未婚妻的拉扯,捧腹大笑,连带着嘴里的白饭喷出了几粒:

“林老弟,你的小娘子可不就是那什么……‘母大虫’!街边说书的就是这么讲的。”

阿义见奎爷言语粗鄙,俗陋不堪,连忙咳嗽声,对其使了个眼色。

哪知奎爷最是个没顾忌的,依旧滔滔不绝:

“那皇帝娘们赐婚也忒没眼力见了,这种女人要不得!有你老爹撑腰,老弟你坐着抠脚就有万把银两入库,这泼天的富贵,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小老百姓可羡慕不来,你还怕这‘河东狮’不成?”

“若是打不过,咱们躲着,再去外头寻几个美人不就舒坦了?虽说皇帝娘们不准,那些有钱有势的老爷们还不是偷偷摸摸娶小老婆?更何况还有用药把人慢慢磨走的法子,办法总比问题多……”奎爷挤眉弄眼,言语兴奋时,指节扣桌,似醉如痴。

“够了!”

林湛如怒喝道。

他手中的茶水只喝了两口,因他急着打断奎爷,将茶杯“咚”地拍于桌上,震得桌椅摇晃,溅出了好些茶水,咣咣洒进桌上的剁椒鱼头汤里,弄得奎爷一惊。

阿义也没想到湛如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作为曾经的林府家仆,阿义知晓少爷平日性情温和,旁人脾气上来训他几句都不带还嘴的。

今日可是突然暴起,看来奎爷的话是正好戳他家少爷心窝里头。

疼了。

啧啧啧,只是一面之缘,就已经……

这陈府小姐果非常人能比。

座中的阿义心如明镜。

其实,林湛如也未料及自己居然如此生气。

与陈亦章比武,自己作为手下败将,对她的举止本无异议。

夜晚,与奎爷对峙时,因着陈亦章点穴得害自己疼痛难忍,林湛如便对这位未婚妻有了些怨言。

歇息半日后,湛如身上的疼痛未再发作,他就又想起她的超然武功,念起与她对视的一瞬,不由心生倾慕,叹服不已,万千不满如冰雪般消融,早就不知把那点怨言抛到哪里去了。

今日听得奎爷如此出言无状,粗鄙之语直指他心头所爱,林湛如哪能坐定,霎时又恼又气,发了怒火。

“林某方才失态,多有得罪。可惜了这菜,劳烦阿义,还请派人收拾一下。”

林湛如默默叹气,这碗汤沾了半碗茶水,已是不能吃了。冷静半晌,他复又回望奎爷,声色严肃:

“陈姑娘确实非同寻常,举止不凡,但是……也请您不要用那样的话形容她。”

奎爷识趣,此时也品出了其中意味,顺道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哈哈哈,林老弟在朝廷当官的,肚子里就是有墨水!那好,我就祝林老弟官运亨通,武运昌隆,和陈娘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生一群大胖小子!”

这边奎爷嬉皮笑脸地逢迎,那边的陈亦章在张府席中,不知怎地,竟连打了十来个喷嚏,引得张府母女一阵关切。

陈亦章自个儿估摸着是习武完未能及时擦汗,有些受凉,丝毫没察觉自己在两里外的某间家宅中成为三个男人讨论的中心。

她若是听到奎爷所祝“一群大胖小子”之语,只怕会不寒而栗,抓耳挠腮,汗流浃背。

弥勒寺和阿义家只隔了三四条街,亦章在弥勒寺的作为很快传到了阿义宅内,林湛如心下暗服,当即便要往弥勒寺去,被阿义止住。

阿义命人给奎爷添酒置菜,与湛如往里屋相谈。

入里屋内,湛如还未站定,只见阿义扑通一声跪地不起,声极凄戚:“多谢少爷出手相救!少爷大恩大德,小人终身难忘!”

“我如今已不是你主子,何能担此大礼?”湛如欲将阿义扶起,却被其断然推却。

“阿义只指望着少爷能做好人做到底,带阿义出这魔窟!”

阿义泪流满面,叩头大跪。

“小人今番落草为寇实属万不得已。小人父母俱亡,幸得有林老爷收留为仆,平日循规蹈矩安守本分,未曾出什么差错。”

“可那管家生性残暴,仗着老爷恩威广大,对我们下人任意打骂。那日幸得少爷相救,不然,小人怕是无缘再见少爷尊容!”

接着便解释自己被撵出府后,走投无路而投靠山匪,逼不得已做了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心实反感,脸面无光,如今只需湛如允其同行,他便立即金盆洗手。

阿义怆然道:“为报少爷恩情,小人愿身先士卒,随少爷从军,小人鞍前马后,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唯少爷之命是从!”

“行军辛苦,你可要想清楚了,”湛如与阿义对视,肃然道,“你既能得奎爷赏识,我自是放心你的本事。只是,我看奎爷对你很是看重,只怕你难以脱身。”

“少爷不必担心,我有我的法子,晚些时日我会同少爷汇合。”

“好,”湛如笑道。

“你既决定随我,叫我林湛如便是。”

奎爷见半天无人搭理他,四下烦闷。来至门前,却见湛如已然骑马远逝,把他和阿义晾在一边,只好搔首摇头,无奈摊手:

“嘿,菜还没吃完呢!这林老弟还真是,那啥……”

“见色忘友!”

大觉旷照、善灭戏论、诸法空相如戏论 等 取自《中论百论十二门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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