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数命定

银杏悠悠落下,在地上徘徊片刻,不一会儿便被人扫去。林湛如初抵弥勒寺寻陈亦章时,已是晌午。

想到快要见到陈亦章,或能一睹其武艺,林湛如心下雀跃,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他头顶戴的琥珀簪缨轻轻晃动,一身宝蓝劲装小跑着穿过寺院山门,直达主殿。

太阳正烈,因苏府母女之事受罚的和尚们正在寺内打扫,愁眉苦脸,连连哀叹,来往香客皆心照不宣地躲闪回避,生怕触了某位师父的霉头。

林湛如哪里知晓这些缘由,猛地拉住一个正在打扫的褐色袈裟,便要他通报住持。

那袈裟本就心情不爽,蓦地被人打扰,正要骂起来,抬眼见是林尚书家的公子,大惊,当即怂了胆,连滚带爬地领着湛如直奔住持禅房。

禅房内,兰香四溢,着鹅黄袈裟的僧人微微闭目,恬然入定。

林湛如欲道“叔叔”,见此情景不便打扰,于是蹑手蹑脚,轻提衣摆,正要抬脚迈进门槛,却听那屋中人先开了口:

“你来晚了,她刚走。”

初谷和尚双目微阖,面色歆然,“贫僧新近结交一位小友,那人比你略小些,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贫僧与她比武切磋,甚是畅快淋漓。”

“很久未和年轻人交手了,此番乐事正愁无人分享,你来得正好,”湛如循声望去,目光恰好与初谷和尚相汇,那僧人双眼含笑:

“好侄儿,不和贫僧说说你爹爹的近况么?”

湛如闻“爹爹”一词,眼底闪过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的心素来紧贴着娘亲,与他爹爹并不十分亲近。林湛如只道他爹人前八面玲珑,背后对他冷心冷面。

这位“不着调”的未婚妻便是他爹硬塞给他的。

未婚妻……她如今怎样?莫不是在苏府与人推杯换盏?

林湛如思及亦章,不觉轻笑一声。他知道,初谷和尚所述“小友”即为亦章,他已至弥勒寺,仍不见她人身影,心下不免设想她所处的情境。

殊不知,此时此刻,他老爹林序正为他未婚妻的事情奔忙。

“素闻林尚书是个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光临鄙人寒舍?”

天数阁内,戴着青面獠牙的男子坐于上座,语气诡谲。

林序哈哈大笑,随后冷哼一声,“林某倒想问,阁主为何要刻意走漏宝物风声,引我那准儿媳偷宝,又将她掳走,坏我儿的婚事?”

面具男子不言语,在林序的质问声中悄然离座,缓步走至屏风后的置物阁,细观那质如脂玉的鎏银高足杯。

这高足杯颇有来历。

林序深知天数阁阁主爱财惜宝,在陈府事发之后,接连数日往天数阁分批运送了百十来件珍品,愿以此为偿,结束这场交易,令阁主解除与陈亦章的契约,让天数阁不再日日向其病母陈修姱送药。

这鎏银高足杯便是便是那百件珍宝之一,也是林序此番送礼中,天数阁阁主收下的唯一宝物。

林序因这盏高足杯,才得以踏进天数阁的大门。

世积乱离,英雄四散,江湖纵已失落,仍有这般底气,让当朝的尚书为了进一趟门而发愁。

林序生于江湖,自是通晓其中的规矩。天数阁以四海八荒为商,背后牵扯势力颇多,实力深不可测,身为朝中重臣,他理应谨慎对待。

未等林序再次发问,面具男子又把目光投向了高脚花架旁的凤鸟兽面纹青铜簋。

“久闻林尚书家财万贯,朋友遍天下,没想到连北夏的奇珍异宝也能招之即来,真是让鄙人大开眼界。”

“阁主慧眼识珍。”

林序见他避而不答,便故作殷勤姿态,托出奉和之词。

“林某长于乡野,身在庙堂,常有莼鲈之思。白先生处我俞朝之高,当念北夏之远,定是夙夜思还故里,欲归无因。”

“此番赤子贞心,天地皆然。林某今日以白先生故土重宝为荐,以解阁主思乡之情。”

随即又把话挑明:

“我那准儿媳年纪尚小,不知深浅,还望白先生念及林某所赠之物,宽宥此事,勿要让她挺身赴险。”

话音未落,林序所道之“白先生”仰面而笑,面具上尖利的獠牙愈加扭曲变形,光线爬进格窗,在背后的屏风处映出巨大的黑影。

“林尚书真是消息灵通,连鄙人的姓氏与来处都一清二楚,不愧曾是‘走蛇秀龙帮’的帮主。”

面具男子掠过林序的冷眼,叹道:“可惜,林尚书之所求,我不能回应。”

“这是为何?”林序闻言一惊,蓦地从座位上站起。那天数阁阁主抬手示意,命人把林序送来的鎏银高足杯退回林府。

霎时团云掩日,屋内的光线被遮去了大半,将阁主的鬼怪面具分割为阴阳两半,一黑一白。

林序从旁望去,唯见沉在暗中的鬼魅浸透了墨水,不着痕迹地收敛了戾气,幽幽地开口,话语中又带着许不明所以的感慨。

“她那日所窃之物本就属于她,只能由她来处置。此乃天数,是她命中当有之物。”

忽而狂风乱作,窗纱骤响,黑漆漆的室内响起那面具男子的声音,颇有几分玩味:

“林尚书不如同我一道,静观其变吧。”

*

苏乡绅在弥勒寺受凉,回府后昏迷了许久,直至母女俩自作主张设宴请亦章那日,他仍是头脑昏沉,恹恹病态,只见了陈亦章一面,便回榻上四仰八叉地睡了。

反而是母女俩精气神极好,亦章刚入宅门,远远地望见两人在前院踱步等她。听得门子说宾客已至,母女双双迎了上来。

青纱罩袍和百花襦裙曳过半壁院落石板,热情地挽起她的手臂,拥着她嘘寒问暖,三人一齐走进内院。

席间攀谈中,亦章方知县衙主簿处理“利息贷”一事还算公正清明。

那主簿虽与苏乡绅交好,却迫于民众声势浩大。

又念着那出手相救的陈亦章是当朝太傅的外孙女,且是林尚书准儿媳,故将两方恩怨果断了结。

敦促苏乡绅收回利贷,由弥勒寺酒肉僧人垫付本金作罢。

那衙役来苏府呈报时,苏乡绅一听结果,登时涨红了脸,气儿提不上来,魂魄已失了大半,险些昏死过去,苏府夫人忙催了郎中帮忙照看。

半梦半醒中,苏乡绅不得不把揣在兜里的银钱逐个放回负债人的口袋,心疼得哎哟叫唤,卧床咳嗽不起,伤寒病更重一层。

嘴里念叨着“三十文”“十五贯”云云,身热得似在炉里油煎火烤,魂魄却如坠冰窟,真个是冰火两重天。

侍从唤来郎中把脉,且开了几剂清热解毒的药与苏乡绅服下,却无甚用处,苏乡绅额头冒汗不止,烧不见退。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解,以为苏乡绅中了邪祟,染上无名癔症,怕是时日无多,恐怕得筹备衣冠白事。

唯有苏府夫人心中了然,快步取来柜中锁着的苏府收支账本。

“老爷!账本在此,且收着罢!”

白花花的被褥开了道口,里边伸出苏乡绅的手,状似枯槁,却有千斤力气,一把将账本收进被里,揣进心口,死寂似的面色登时有了生气,闭眼安然睡去。

自那之后,苏乡绅病情居然略有起色,不过几日,水米可进,下床行走无碍。

妇人所述场景略含悲戚,却异常生动,略能品出些滑稽的形状来。

陈亦章在座中暗暗描摹苏乡绅害病的情态,顿觉讥刺非常,令人发笑。

面上刚要表露,看着苏府母女满面愁容,亦章又把笑意按住,忙举箸胡乱夹了几口菜,只在心下默默审视。

蝉声愈噪,屋内的闲谈渐歇,沉默片刻,接着又有热烈的话语倾泻而出。

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路途见闻,于细微处勾连起彼此零碎的光阴,依稀瞥见对方的人生景致:

“我原不知,这小小的虫子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想是这里树木繁茂,粗枝大叶的,它们躲在树干里隐蔽得很。”

“我从闵城到这儿,行了一路,两旁树木也多,给了我不少荫庇。”

“我家没有这么大的树,种得最多的是芙蓉,因我娘亲最爱芙蓉,素日也喜欢做些粉啊,香料啊,糕点什么的。最高的树便是木兰了。”

陈亦章机锋一转。

“我家种得最多的是些桂树,低低矮矮的,到了八月中秋,香得能让人迷糊。那味道悠悠弥漫,鼻子里闻着再香,到脑子里居然也是臭的了!”

母女俩一齐笑倒,那女儿戏谑道:

“那你家必然不缺桂花头油了!”

女孩子趁乱滚到娘亲的怀中,红彤彤的脸颊像天边的落霞,额头微微渍了些汗,被她娘亲抱着,言笑晏晏,好似一幅安宁祥和的儿女游嬉图。

人间幸福,不过如此。

陈亦章瞅着母女俩相拥的情状,念及自己的母亲,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便笑而不语。

她忽觉着屋外的蝉鸣不已,夕阳西下,屋子里变得黯淡模糊,未等母女客套,便匆匆谢过,告退转身离席。

谁知踏出门槛一步,眼泪却不争气地淌下。

“好孩子,我知道你哭是为了什么。”

妇人上前轻轻揽着亦章的肩膀,慈爱地拥着面前抽泣的肩膀,身后的女孩子也上前轻抚她颤抖的背。

“若你娘亲知道你这一路上为她受了这些苦,也必然心疼你,只是,你何苦要瞒着你夫家的人?”

“我看他们也未必全是不明事理的人,若你知会他们一声,或许能得些助力,也未可知。”

陈亦章拢了拢肩上随意散落的青丝:

“柳姨有所不知,我平素被家里娇宠惯了,做事莽撞,玩心又重,必是受不了那样拘束的日子,日日夜夜,锁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守着一个人……”

“那样的人家,只是道听途说的好,外头花团锦簇的,究竟里头怎样,谁也不知道,我又怎可轻易把这些事交付于他们?”

“陈姐姐必是在家里野惯了,受不得去别人家里做新娘子的委屈。”

“我看她谈起与陈姐夫比武的神情,那样子……啧啧,必然已经回心转意了,指不定哪天在外面耍腻了,又溜回去做人家媳妇呢!”

“贞玉,快别胡说了,没见着亦章正伤心呢。”

那亦章称作柳姨的,正是那苏府的夫人、苏贞玉的母亲。

柳姨咯咯笑着,眼角细纹拧作一团,恍若谷仓里积满陈年旧粟,黍稷菽麦虽已“年华老去”,却能隐约窥见其繁盛青春之时风光无两。

“小丫头片子,之前见人,恨不得把尾巴都藏起来,今天怎的这么活跃?大约是你们年龄相近,话题多,有的聊。还有,身量也差不多!”

深深浅浅的绿意渗入屋内一隅,连篇累牍的话语,消散在止不住的蝉鸣声中。

“往年总是有小厮粘去这些恼人的虫子,今年爹爹大病,这些事情一并顾不上了。”贞玉喃喃道。

日落月升,苏贞玉尖俏的眼睛耷拉下来。

她油亮的堕马髻由青丝挽就,鬓角上别了缃色和粉红的绒花,整个人似嫩黄的迎春花儿,在春光中压弯无数颤动枝丫。

陈亦章顺着贞玉髻边的融化瞟到了伏案的青纱罩袍,柳姨也有些瞌睡。

若不是蝉鸣扰心,或许未能倾吐的话语也能一并说出吧。

困意侵袭过来,亦章睡前回首来路,唯余雪泥鸿爪,懒懒地和衣便睡,再不耽搁。

毕竟明日又要启程了。

不料美梦难得,梦魇亦真亦幻。

入梦之时即入深渊,一条血痕溅起惊涛骇浪。

梦里,亦章远远听见伯劳鸟的叫声。

走近看,却是一个女人在狂叫,叫声凄厉非常。

幽暗,侘傺,怎生惊惶。

冥冥境里,蓦然回首,亦章在梦中抱着自己的身体狂叫。

最后,她从高处坠下,坠入无边无际的九重天,她看见金身乌鸫绕祥云,星槎转流风,月轮聚沧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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