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柠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罡风并不是消退了,而是凝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四面八方地围住了暴躁不堪险些要把山地刨穿的诸怀。
那用罡风凝成的大网上气机流转着,被网在中间的诸怀奋力抵抗,想要将身上的枷锁甩脱出去,风网又岂能如它所愿。
“——巽字,风网。”
风声凌厉中,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琵琶峰上四处飘散的夜风陡然一紧,宛如收到了什么指令,同一时间前赴后继地奔向风网,送去源源不断的助力。
宋柠离得最近,双眼目不错珠地死死盯着。
随着来人一声令下,那仿若能网络住天地万象的巨大风网眨眼间缩小了一圈,并且还有要往更小了缩的趋势,诸怀使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它越是抵抗,风网收紧的速度便越快。
直至最后,那一道道气机流转的风线像是贴在了诸怀的皮毛上,交错纵横着。
诸怀正奋力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妄图突破这层套在身上的桎梏,猛然抬头,瞳孔中映出有一人抱着根八尺多长的画笔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到它面前。
只听“噔”的一声,那看似柔软的笔尖却像是刀切豆腐一样,毫无任何阻力地扎进了土里,稳稳立住了。
诸怀突然就不动了。
三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道阴阳怪气的动静紧接着响了起来:“孽畜,玄女娘娘当年饶你性命是为了让你留到今日吃人的吗?”
宋柠眨眨眼,这声音……不对吧?
怎么和她刚才听见的不太一样啊。
“哪来的小孩,那边危险,你快——唔……”陀叮玲话没说完便被李槿珊一巴掌捂了回去。
“那不是小孩。”李槿珊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陀叮玲瞪着眼,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可那声音听起来分明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娃娃,还有那根插/到地里去的木桩……不是,画笔,那画笔的笔尖虽深埋入土,可在地面以上剩余六七尺左右的笔杆部分明显比那人直起身子时还要高出不少。
那人一身略显老气的绛紫色外袍披在身上,宽大的袍袖几乎快垂到了地面,使人不得不怀疑这位有着莫大神通的“尊者”难不成偷了人家唱戏时候戏袍?
都这样了,还不是个孩子?
似乎是听见有人喊自己“小孩”,来人身形一顿,有些懊恼地“哎呀”一声,满脸不高兴地把五官往下一耷拉,转头冲着陀叮玲恶狠狠地一呲牙,拖着奶音怒道:“我不是小孩!”
陀叮玲望着那张于十二三岁孩童一般无二的脸,疑惑地发出一个气音:“哈?”
你不是,我是?
“那个小——尊长。”宋柠狠狠一咬咬舌尖,硬是没敢把“小孩”两个字说全了,拱手掬了一礼,“多谢尊长出手相救。”
被宋柠称为“尊长”的那位一甩“水袖”,“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会陀叮玲,恶狠狠的目光有些许缓和。
她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宋柠,不阴不阳地说道:“你这小道士还懂些礼数,只是有些忒不知道轻重,血月之夜贸然闯入禁地,怎么,你们是吃了豹子胆,有九条命傍身不成,上赶着来送死?”
“上赶着来送死”的两位一对眼神,愣是没敢吭声。
“血月之夜闯入禁地是我们不对,尊长教训的是。”宋柠从善如流地一拱手,乖乖认罪,“敢问尊长是何方神圣,竟能降服诸怀?”
宋柠此人虽千万般不守成规,但就有一点好,从不与人争口舌上的一时之长短。
更何况还是刚刚救了自己小命的救命恩人。
难得有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还不顶嘴的,水袖尊者见此不由得多看了宋柠两眼。
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只见其不慌不忙地踱了两步,溜溜达达晃到那杆半截都已经入土的巨大毛笔旁边,“嘿”的一声,不费吹灰之力就拔了起来。
那毛笔完全显露在空中的时候竟比水袖尊者本人高出两个还要多!
李槿珊都怀疑那毛笔要是落在自己身上会不会直接给她砸成肉泥。
三人瞠目结舌,大气都没敢出一声。
半晌,才听见陀叮玲惊魂未定的声音颤抖道:“那笔……不会是纸糊的吧?”
话音刚落,水袖尊者猛地一回头,半凶不奶的目光瞬间锁定住她。
陀叮玲:“……”
这次不用李槿珊上手,她自己就把嘴捂上了。
人不大,耳朵还挺好使。
水袖尊者没去计较陀叮玲的“童言无忌”,巨大的毛笔被她扛在肩上,就在三人以为她被那千斤重的毛笔压得无法动弹的时候,水袖尊者突然喝了一声:“孽畜,还不回你该去的地方!”
下一瞬,那同诸怀身型一般大的毛笔在她手中游龙一样甩了起来,她动作不停,游刃有余地舞着那根庞然大物。
“风网,散!”
她话音刚落,一个凭空画就的符咒应声打在了诸怀身上的风网上,无数缠绕在它身上流转的风线应声飘散,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地吹回了山间。
宋柠隐隐感觉,自己方才费了老鼻子劲才形成的四盘局正随着风网的消退也开始逐渐泄劲。
风网甫一散去,诸怀便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长啸,身上黝黑锃亮的皮毛也跟着簌簌抖了抖。
水袖尊者将笔又重新捅回土里,见它还没有要撤退的意思,“嘿”了一声,作势就要上前。
诸怀见她靠近,吓得脚底一滑,险些没站住,顾不上没抖完的毛,片刻不停地跑进了山林树丛间,许是有些不甚心甘情愿,诸怀一步三回头,看上去极为恋恋不舍。
水袖尊者不再惯着它,两条“水袖”往肩上一撸,掐着腰瞪着眼追了过去,诸怀不敢再多做停留,一眨眼没了踪迹。
水袖尊者深藏功与名地“啪啪”拍了两下手掌,得意道:“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宋柠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水袖尊者的做派有些许熟悉。
她将目光放在那还没有画笔高的背影上端详了片刻,紧接着又看了一眼那像是木桩一样不动如山杵在土里的画笔。
“您是……画魂师?”宋柠不禁失声道。
画魂师本还沉浸在自己的威仪之中,见有人能唤出自己的名讳,“呦”一声,侧过身笑道:“你这小道士有点意思,竟知道我?”
还真是她。
宋柠如实相告:“家师曾提起过前辈尊名。”
画魂师来了兴趣,眉梢眼角满是止不住的得意:“是吗?那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宋柠一沉吟。
“——之所以不让你没事别往琵琶峰上跑,不仅是因为那上头圈禁了不知多少的凶兽,更重要的,是那还有个不知道活了十几个甲子的老货。”
“——那老货不仅性格乖戾,喜怒无常,终日里抱着杆比她还高出不知道几个的破笔满山乱跑,甚至还跟那一堆脏兮兮的野兽为伍,连澡都没洗过几次!”
“——她那根破烂画笔跟人一样,不知道几百年没洗过了,看着是不起眼,能耐可大了去了,相传能将人的魂魄都画出来!”
“——我怕她?笑话!她那小萝卜头一样的身量,跳起来都不一定能爬上天师府的门槛,我怕她做甚?”
……
宋柠当然不会将凌飞仙的话和盘托出,除非她也想尝尝画魂笔的厉害。
她把眼皮一耷拉,没敢抬头,连带着眼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忍俊不禁一起掩住:“家师说前辈……风姿绰约,遗世独立,不与世间俗人为伍,乃当世大能。”
不幸站在侧面目睹了宋柠将情绪掩盖住,且十分了解凌飞仙那破烂老道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李槿珊:“……”
呸,臭不要脸。
这话说出来先别管画魂师信不信,估计连她自己都不信。
画魂师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两只“水袖”交叠着垒在胸/前,整个人靠在笔杆上闷声颤抖了一会。
就在宋柠以为她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大动肝火,内心百般思索自己方才到底有何处说的不妥时,画魂师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宋柠听得眼角一抽。
那声音……就像是乳臭未干的娃娃故意装着老成,拖着长长的尾音,好似有口痰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又下不来。
“有意思,你这小道士有点意思。”画魂师“桀桀”笑了两声收尾,随后一掌拍在自己的笔杆子上,感叹道,“没想到你这小道士不仅能认出我的身份,竟然连她的奇门遁甲之术也略通一二,不错,看来——咦?”
画魂师一句话没说完,那双杏仁似的圆眼瞪得变了形,看着宋柠的眼神突然变得怪异起来。
宋柠不明所以:“前辈,有什么不妥吗?”
画魂师一犹疑,连带着李槿珊和陀叮铃也紧张起来。
“奇怪。”画魂师围着她绕了两圈,像是在探究什么稀罕物件,不知是不是在宋柠身上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一转身,冲着李槿珊和陀叮铃过去了。
另外俩人见她过来顿时如临大敌,毕竟方才这不大点儿的小前辈是如何降伏诸怀的她们俩都有目共睹,万一她要是——没有万一了,画魂师只在她们二人面前晃了一圈,又回到了宋柠跟前。
“真是奇怪。”画魂师惊奇道,“你这小道士,竟没有魂魄?”
此话一出,不仅宋柠愣了,连带着李槿珊和陀叮铃也有点搞不清状况。
“你这话说的,没有魂魄不就成了鬼?”陀叮铃反驳道。
“不对不对,是我说错了。”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画魂师又赶忙解释道,“不是没有魂魄,而是魂魄相较于你们二人来说,要少了一些。”
宋柠闻言一噎,瞪着画魂师半晌,只觉得可能是自己尚在梦中,不然她怎么有点听不懂了呢?
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画魂师看她愣住,“哎呀”一声又将那杵在地里的画笔拔了出来,李槿珊见状赶忙按着陀叮铃的脑袋矮下身去,硕大的画笔带起阵阵强风,堪堪擦着二人的头顶转了一圈。
“人生于世间,有三魂七魄,缺一不可,我方才观你魂魄,却发现你灵体中少了幽精一魂,雀阴、伏尸二魄。”堪比巨木的画笔在那陀螺一样的小人手中舞得虎虎生风,看不出有丝毫费力,话音刚落,七团熠熠生辉的“魂魄”便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幽精一魂乃人命魂,阴气之杂也,主灵体情爱,雀阴一魄乃欲魄,主灵体恐惧,伏尸一魄乃智魄,主灵体意识。”画魂师一指那“魂魄”继续道,“三魂七魄共存于体,人才能活下去,魂魄丢失如同困于阴暗森林之中,困于心牢,荒于暗境,若不早早寻回,只怕命不久矣。”
宋柠没吭声,神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陀叮铃吃了一惊,不由往前窜了几步:“什么,命不久矣?这怎么行?”
李槿珊同样震惊到了:“魂魄如何会丢失?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呆在天师府里,从未外出过,难不成那魂魄长了脚,自己会跑不成?”
“谁说她的魂魄是后来才丢的?”画魂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两位,突然就笑了,“这小道士虽然人还不错,但可惜命格不算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作孽太多,这辈子没投个好胎——她落生的时候就没带着那一魂二魄出来,是有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强行给她填上了这个窟窿,不然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成了行尸走肉了,哪还有机会在天师府里呆着。”
说到这,她突然顿了顿,心有所感的“唔”了一声才继续道:“我说怎么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空中飘出去几缕伪魂,原来是从你身上飞出去的。”
听到此处的宋柠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她像是在梦里一脚踩空,从万丈高空上迅速跌落在了琵琶峰,恍若初醒般一抬眉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伪魂?
她身上飞出去的?
她身上什么时候往外飞出去过东西,况且在画魂师来之前,她一直都......等等。
......她身上好像还真飞出去过点什么。
“诸怀。”宋柠低声说,“方才被诸怀踹倒的时候,有些东西从我的灵台里飞出去了。”
“那就没错了。”画魂师“啪”的一合掌,随后两手一摊,“那孽畜除了吃人以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乱动别人的魂魄,像你这样临镜台的小道士,若是灵体稳固——”
“等等。”宋柠打断她,“临镜台?”
谁?
谁临镜台?
画魂师莫名其妙的眼光又落到了宋柠身上:“临镜台,怎么了?有什么问题——还有,我说你们天师府的小孩是不是都有点毛病?一惊一乍的。”
宋柠无暇顾及她的责问,只紧咬着修为境界不放:“前辈您是不是看错了?我平日里修炼时并非遵循武道顺序逐级往上,以我现在的修为,若真要找个参照也只能是云彻,如何到得了临镜台?”
凌飞仙那破烂老道修行了半辈子才是个临镜台,她才多大就能赶上她师父了?
画魂师懒得跟她掰扯,转身从画笔上引出一缕灵气,随手捏了个法诀渡进宋柠胸/口,嫌弃道:“自己什么修为自己不知道,我看你们天师府也快完犊子了——喏,你会行炁的法子,自己运看看,搞得像我骗你一样。”
那团灵气刚一融进身体,宋柠就感觉一阵从骨头经脉里传来的炽热灼烧感——那感觉曾经也有过,就在她从霄鹤刚升到云彻的时候。
思及此,宋柠不疑有他,依言运气周天,真气甫一生发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灵识,根本不用她指引,眨眼间便轻车熟路地走完了一圈小周天,不仅时间比以往要短,宋柠甚至感觉自己身体都要比以前轻快了不少。
看来画魂师果然没骗她。
只是丢了魂魄却换来了临镜台的修为。
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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