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师府里逍遥观(五)

奇门遁甲,上可知天文,下可知地理,中可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之外。

李槿珊做梦也没想到宋柠竟然还会奇门遁甲。

相传,皇帝与蚩尤一役九战无果,全凭西王母座下玄女娘娘相助方能得胜,黄帝为感激玄女,特命风后将自己的绝学“奇门之术”推演成册,献与玄女。

玄女阅后顿生灵悟,如获至宝,顾赐名“奇门遁甲”,命白猿传教玄门,流世至今。

据悉,宁殊武元熙年间自白玉京下凡助天齐皇帝一臂之力时就动用过奇门遁甲之术,李槿珊曾在京城御画师的笔下见过那种情景——可是怎么看起来宋柠用的好像跟她见到过的……不是同一种。

宋柠其实也没想到自己做梦悟出来的法术竟能唬住人——她根本没练过什么奇门遁甲——光是止息法和金光咒也是这两年梁缇看她身子渐渐不那么弱了才教的。

就这还没见练得有多利索。

那时的宋柠尚在幼年,身量与心智也远没有现在成熟,与几个同龄的小道士比拼行炁,输了后一个人回到逍遥观躲着哭了许久,约莫是哭得累了,渐渐睡了过去。

梦中的她不知不觉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她不认识谁是宁殊武,也不知道武祖的名号,只知道进了这座大殿,她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

高台上武祖的塑像庄严典雅,高台下青衫懵懂的小道士毕恭毕敬作了个揖。

“你认识这塑像?”宋柠一躬到地,还没直起身来就听背后有人问了一句。

寂静无声的大殿猛地响起一句人声,宋柠瞬间没缓过劲,大头冲下一个猛子窜了出去,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供奉塑像的台子上,撞出一声巨响。

……她愣是一声都没吭。

“心这么诚?”那人“嘶”的一声倒抽了口凉气,迈步走了进来,“当年我要是能有你这般铜墙铁壁一样的身子,想来也不至于——”

话尚未完,来人却不再继续了,只同宋柠并肩而立,目光深远地望着眼前的武祖像。

宋柠这才有空去打量这位身着蓝衫不请自来的前辈。

那并不是什么生的鬼面獠牙的彪形大汉,相反,她一身锦衣绸缎有些不修边幅地松垮拢在身上,满头白发与梁缇一般无二,却并非老者,而正值壮年,一双凤眸携了下三白又同自己十分相像。

那本是有些清冷的相貌,可言语间却又随和平稳,嘴边的笑意也未曾消减过半分。

宋柠一时间看愣了。

这明明是一张她从未见过脸,可不知为何,却又觉得如此眼熟。

就好像……方才见过。

“你也拜她,是有什么心愿吗?”蓝衫人似是轻叹了一声,转头去看宋柠,“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抱什么希望,这个人啊,能力有限,自保都成问题,未必能实现你的心愿。”

宋柠捂着脑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刚才那一下摔得太猛了,这会脑子里“嗡嗡”乱响,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模糊捕捉到了“心愿”两个字。

“我没什么心愿。”宋柠说,“而且我也不认识她。”

蓝衫人“唔”了一声,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她,随后笑了:“那你来这做什么?”

宋柠本想说这地方是哪她都不知道,又不是自己想来的,可转念又一想,小师叔平日里时常教导出家人她要与人为善,况且老话说“祸从口出”,自己连这人的底细都不清楚,如此贸然回话焉知会不会引来什么麻烦。

一翻沉吟后,宋柠才说出一个埋藏在自己心底许久的问题:“我想来问问她,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问题到底有没有答案。

小宋柠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旁的小道士由师父领着修行,她没有;旁的小道士需要跟所有人一起宿在前山,她不用;旁的小道士只需潜心修炼就能融会贯通地运用炁,她不行,旁的小道士遵循七重武道鳞次栉比地向上修炼,她不能。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修炼的这块料,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在新年伊始将自己丢出家门,更不知道自己每日每夜努力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想知道。

但是没人告诉她。

“尊长,她能告诉我吗?”

“这个问题恐怕我回答不了你。”蓝衫人苦笑一声,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半晌,她像是回过些滋味似的,长眉一挑,“尊长?你认识我?”

宋柠把显露得七七八八的情愫胡乱一收,有些好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蓝衫人,心道:她又不傻,即便这地方她未曾来过却也知道是龙虎山上,方才她看了一眼头上的牌匾,“武祖殿”三字大字快要撞破她的眼眶,她虽不知道武祖是谁,可天师府神通广大,妖魔若是把这当成乡镇上的市集没就来逛一圈,岂非要乱了套。

这位蓝衫尊长看似不羁,可宋柠却能从她的言行举止间看出些微妙,想来应该不是邪祟一类。

“你是什么东西,重要吗?”蓝衫尊者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人生于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你今天是龙虎山上的小道士,明天是人们口中的救苦救难的大罗金仙,后天就可能变成虚无缥缈间的一抹游魂,人生短暂,世间万物如过眼云烟,是谁、是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宋柠眉心一簇,刚要开口。

蓝衫人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可以教你个法子,让你去寻找你想要的答案。”

宋柠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方法,就见那蓝衫尊者高深一笑,一道青烟顺着她的指尖便流了出来,烟雾袅袅在空中变了个太极图样,紧接着就飘进了宋柠尚未舒展的眉心。

——那是宋柠第一次感知到炁。

“这是......什么?”宋柠试着顺从那团精炁运行周天,很快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内息不再是群龙无首,先游奇经八脉,后经四肢百骸,那股子力量在浑身游走,再不是四处弥散的飘蓬断根。

宇宙天地间,万物运行的规则与轨迹第一次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那团她无论如何都幻化不出的精炁第一次从她的丹田生发,慢慢在体内运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赋本源。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这是......”蓝衫尊者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一个看起来可靠的答案,“道。”

“道?”

好像跟她理解的“道”不太一样。

“先天领周天,盖周天之变,化吾为王——小宋柠,你且自己慢慢悟吧,我传给你的这法子,可并非十天半个月就能悟出来的。”这便是她与蓝衫尊者头次相遇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近些年约莫是她开始练习别的功法的缘故,蓝衫尊者来得少了些,宋柠便不大能梦见了——但却在武祖殿里见到了别人。

她总觉得那位好心指导自己的蓝衫尊者跟那日在梦中撞见的那个看不清脸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她还没捋清楚。

宋柠没回头,看不到李槿珊脸上的震惊,只见诸怀被她的两张符咒困住,一时无法突破,遂稍稍放下了点心,开始回忆梦中那位前辈的话。

“先天领周天,盖周天之变,化吾为王……”宋柠兀自嘀咕了两句,突然顿悟般若有所得,没忍住笑了一声,不禁失声道,“先天领周天,凭周天搬运的行炁法门,这不跟止息法一样吗?”

先天之炁导引体内周天运行,看来这玄门功法不过大同小异啊。

原来她小师叔教的止息法,早在梦里就有人提前告诉过她了。

这番故事若是让梁天师知道,必定要扼腕叹息于自己多年来没有因材施教,倘若放任这逆徒随心所欲地沉溺在梦中,醒来后随便抓一只上古凶兽摆在她面前,什么劳什子的符纸都不给她,想必小侯爷的修为早就一日千里了。

“小心!”

没等宋柠将一肚子开窍的灵悟消化完,诸怀一声怒喝冲破了符纸的束缚,那身形如牛的畜生此刻眼底通红,咆哮着直冲向方才困住它的罪魁祸首而去。

宋柠躲也不躲,轻哼一声,心道:“正好就用你练练手。”

罡风猎猎卷起阵阵尘土飞扬,小道士稳立四盘局中,目不斜视,只见她脚踩巽位,不慌不忙道了句:“巽字,风绳。”

呜咽的风声陡然缩紧,擦着人的面皮划了过去,像是锋利的刀刃,紧接着仿若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那四面八方吹来的强风拧成了几股绳,七手八脚地分别缠住诸怀脑袋上的四只角。

天地之势的阻挠,饶是上古神兽在其面前也要逊色三分。

风绳惊起落叶,腾至半空又簌簌落下,有一片枯黄的叶子却被罡风吹着直上千里,触动到了那本已消失不见的血月禁制上,数万里之外有一处夕阳余晖百年不落的寂静之地突然被奇门之法惊动。

有一白衣束冠修道之人心神一动,目光亘古深远地看向着琵琶峰的方向,她眸光一凛。

——有人在血月禁制之地动用了武祖当年的奇门遁甲之法。

诸怀很快便被那几缕风绳牵制住。

宋柠站在局中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打不过就算了,你非不听,看看这下好了吧?”

然而这口气不知与哪一束风绳看对了眼,风绳闻声后倏的一紧,硬生生拴着诸怀的四角把它的前蹄都给吊了起来。

褚怀一声又怒又悲的鸣叫顺势响起。

宋柠一口气没松完又抽了回去——她只是想困住诸怀好让几人有机会脱身,可眼前的的状况却突然脱离了她的掌控,几缕风绳似乎是觉得这样吊着那畜生不够解恨,兀自开始转了起来。

诸怀庞大身躯就这样被那几根细线拽着凭空而起,顺着一个方向开始绕圈,没一会就隐隐有要翻白眼的趋势。

陀叮铃咽了口唾沫,没捏准宋柠心里的算盘珠子:“宋木头,你不会准备杀了它吧?”

“说什么呢,这不是我——”宋柠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也不能说不是我,我杀它干什么?”

再怎么说也是她们几人突然闯入,若要因此让诸怀丧了性命,岂非太过无理,哪有这么强盗的做派?

李槿珊看出情况不对:“你能让风停下吗?”

“不知道,我试试。”宋柠当即屏息运气,真气在体内游走了几趟,却发现皆是徒劳,就连配合上止息法都控制不了那几根还没自己手腕粗风绳,当即有些慌了神。

天杀的。

什么先天领周天,她就不该贸然动用一些自己根本还没掌握的功法。

“那咱们趁现在跑了......是不是有些不厚道?”陀叮铃突然有点同情那只遭受了无妄之“转”的大兽。

“废话,肯定不能走,诸怀乃玄女座下神兽,无缘无故诛杀上古神兽是会引来天谴的。”宋柠打起精神,强行再度运气,可那风绳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任由她如何努力丝毫不能撼动半分。

百般焦急之际,就见诸怀突然没了动静,宋柠心中大惊,以为自己一时失手不慎取了它性命正欲上前查看,人刚走到近前,就见诸怀蓦地一瞪眼,前蹄一阵兵荒马乱地踢了几下,钢筋铁索一般的风绳突然自己断了。

褚怀甩了甩被转晕的脑袋,“轰”一声,毫发无损地落在了地上。

诸怀乃凶兽,报复心极强,被人空筝似的吊着转了半天,好悬捡回一条命,甫一落地就奔着宋柠冲了过去。

宋柠躲闪不及,竟被它用前蹄蹋翻在地。

紧接着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她的直冲她的灵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的身体里迅速飞了出去。

这一下恐怕伤到了她的什么要害,宋柠一时不防,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察觉那跟着血液一起游离出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宋柠!”李槿珊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从屏障里冲出来。

“别出来!”宋柠好不容易缓上来一口气,嘴里的血都还没吐干净,飞快说道,“我顾不上你们俩!”

李槿珊脚步一顿。

霎时间没分清她说的“你们俩”到底指的是她和陀叮铃还是诸怀。

诸怀将前蹄高高抬起,又泄愤似的重重落下。

千百斤的庞然大物全力一击,绝非是宋柠**凡胎可以承受的,就算侥幸留下性命,日后也是个半残之体,莫说继续修炼武道,只怕能将今日所受之伤全须全尾地养好都是奢望。

难怪当年孔雀大明王在昆仑山上跟它苦战了几十个回合。

千钧一发之际,宋柠竟还有心思神游九天,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凶兽,她突然就想到了梁缇。

若是自己重伤回去,她小师叔应该不忍心再责罚了吧?

......应该吧。

毕竟当年九死一生从夔兽口中活下来的时候,她还看见了梁缇的一滴泪呢,那被人称作是“冷面罗刹”的小天师竟还有如此多情优柔的一面。

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有幸让她小师叔再给自己哭一场。

正在这时,三人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孽畜,切不可伤人性命。”

这里分明只有她们三个人,那这声音又是谁的?

不等宋柠想明白,诸怀那马上就要踏到她脸上的蹄子眨眼便消失不见,连带着奇门遁甲引起的罡风也消退了,枯黄的树叶落在地上,四周陡然一片寂静,各种噪音齐刷刷息了声,一时间,好像连时空都停滞住了。

诺大的琵琶峰上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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