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峰原来并没有这么高,只是个三人垒起来便能望到另一头的小土坡,因着当年昆仑虚动荡,无数上古神兽趁着玄女无暇分\身便顺着不周山偷偷越跑了出来,待玄女座下的白猿发现之时,数不清的神兽早已横跨半疆抵达了琵琶峰。
白猿虽是玄女座下弟子,可孤身一人对付不了数量众多的凶兽,无奈之下只好将当时的小土坡为介辅以禁制将它们运送回昆仑虚,禁制落下之日恰逢七月十五——每月的十五被称为望月,望月之时月相诡异特殊,而七月十五的月相又被称为血月,血月之时,无论多么高深莫测的法力都会在子时失效——笼罩在琵琶峰顶的血夜禁制便会因着月相失去效力,封禁了一年的神兽则会选择在那日突破禁制,再度来到琵琶峰。
禁制消失的那日也被称为破山门。
宋柠一直记着这个故事,所以从来都不对跟自己做了小十年的“邻居”感兴趣。
眼下要不是为了那两个真不见踪影的倒霉玩意儿,说什么她都不会在七月十五的时候夜上琵琶峰——不仅是因为今日山门大开诸妖皆现行踪,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哪只上古神兽的盘中餐。
况且在山脚下,九天玄女事后为以防万一,曾亲自画下的禁制符咒,就算是凭她也破不开。
宋柠其实有点后悔。
后悔没在陀叮铃被破烂老道捡回来的时候出言制止,后悔没在李槿珊被安排进逍遥观的时候奋力抵抗——不然也不会让她在七月十五的月圆之夜被迫从被窝里惊醒。
宋柠一直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放着好好的觉不睡,非要拼了命地作死往琵琶峰上跑,明明她都已经交待得再清楚不过了。
她的这番心思若是落到陀叮铃耳朵里,那丫头指不定要掐着腰破口大骂个三天三夜不肯停歇——宋柠多年前的确告诉过她不要在十五的时候往琵琶峰上去,可当时这厮完全没有引经据典地将故事和盘托出。
她只是端着一贯欠揍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被浮云遮盖的琵琶峰,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儿薅来的野草,躺在祖师殿前的蒲团上含糊其辞道:“你管那里头有什么,豺狼虎豹黑熊蟒蛇,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就你这麻杆子一样的小身板,只怕还不够人家大妖塞牙缝的。”
天杀的,谁会知道这混蛋信口胡说用来哄小孩的鬼话居然是真的。
可等宋柠风尘仆仆地赶到琵琶峰山脚下,如数家珍地把自己装了一兜子的宝贝掏出来准备跟玄女娘娘拼拼道行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那数百年来固若金汤禁制竟然……缺了个口?
宋柠百思不得其解地挠着头:“这是......什么情况?”
若说这禁制的缺口是李槿珊和陀叮铃搞出来的,打死她也不信——这禁制有个特点,三界六道中别的什么都拦不住,唯独凡人不可入内。
想当年她不信邪,非拉着凌飞仙那破烂老道来试,两人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能撼动半分,那两个连调动真气都不能一次成功的疯丫头,若是真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梁缇早就从月牙台杀过来了,哪里还用得着她?
但现下的情形却容不得她将事情的原委掰开揉碎了再细细分析,宋柠亲眼看见琵琶峰上,那维持了整整一年都未曾出过差错的血月禁制正在逐渐消退,猩红色的光芒快抵挡不住血月的光辉了。
“子午卯酉在路旁,寅申巳亥归他乡,辰戌丑未身未动,书书参差细推详。”宋柠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收好,起手掐了个诀,算出了那两个倒霉玩意的大概位置,望着豁了个口的禁制,下意识顿了一瞬,紧接着抬腿迈了进去。
就在她进去的一刻,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那破损了的禁制竟在开始慢慢复原,不过一隙便完好如初。
一点也看不出曾破碎过的样子。
李槿珊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陀叮铃风一样的身影已然冲了过来,她什么都没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着她撒开腿就跑。
诸怀可不比刚才的蛇妖,不仅不怕血,连陀女侠的符纸也不能伤它半分——陀叮铃方才病急乱投医,一股脑地把附近散落的符咒全都抓起来甩了出去,即使她用尽了自己毕生所学尽可能调动真气,却仍无济于事。
朱砂的符箓闪了闪,轻飘飘地刮起一阵堪比早春的柔风,然后掉在地上没了下文,诸怀连点油皮都没擦破,不紧不慢地穿过符纸雨,目标明确,一步冤枉路都不肯绕,直奔她们二人走了过来。
陀叮铃当即三魂吓掉了七魄,脑子里一片空白,抓着李槿珊慌不择路地开始逃命。
“你快点啊!难不成真想被那丑东西给吃了吗?”陀叮铃根本不敢往后看,生怕自己被它的模样吓到腿软,救命稻草似的死命地握着李槿珊,“天灵灵地灵灵,阿弥陀佛,道祖菩萨,哪来个神仙显个灵吧!”
李槿珊本来还怕不得行,被她这么一通乱喊,心里突然就没那么紧张了,竟然意外地有点想笑:“你这么瞎喊也喊不来神仙,闭嘴吧女侠,不然指不定又有什么妖怪被你喊魂似的叫来了——你、你轻点,疼。”
“疼什么疼!被它吃进肚子里你就不疼了!”陀叮铃头也不回,风声带着她快要喊劈的嗓音传进李槿珊的耳朵里,“我说你不会是跟宋木头一起时间长了,也变得像她一样不知道害怕了吧,还笑?都死到临头了郡主娘娘!”
陀叮铃的脸白得几乎透明了,就算是那日在月牙台外偷听被梁缇戳破时,也不见她如此,李槿珊见状不由得想要逗她:“你说,这怪物要是吃人的话,是先吃你还是先吃我?”
陀叮铃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表情既嫌弃又无可奈何,好像手里攥着的并不是李槿珊的手腕,而是一坨分不清状况且还乱说话的狗屎,当即脸色就拉了下来,恶狠狠的咬牙道:“先吃你,让你胡说八道!”
两人说话间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李槿珊虽在故意缓和着气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趁着逃命的空档一心二用地往回看了看,没发现诸怀的身影,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它好像没跟上来。”陀叮铃也跟着看,确定听不到除了她们两人以外的脚步声之后,终于松了口气。
树木繁茂间,二人找了个可以掩住身形的巨石准遍先辨别一下方位,步伐缓下来之后,疲惫感也潮水似的涌了上来,李槿珊瞬间自己的四肢上重逾千斤,险些撑不住她,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夜风一吹瞬间惊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汗珠顺着后脊一路流到腰上,洇湿一片。
“呀。”陀叮铃突然小声地惊呼,“你这胳膊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李槿珊这才有空处理自己的伤——那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根本流不出可以汩汩外冒的鲜血,方才为了逼退蛇妖,她不得已才用碎石又划了两道,仓促奔逃间牵扯到了伤口,纵横斑驳的血迹瞬间染红了半个身子。
“不妨事。”李槿珊解下腰带,随手缠了两下,勉强可以掩盖住伤口,“咱们上来的时候是从北坡,现在来看想要原路返回是不太可能了,只能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东,我刚才观察了一下那边山脚下有光亮,应该是月牙台发出来的。”
“行。”陀叮铃根本分不清方向,听她怎么说就要往哪走,可她点了点头,突然又神色严峻地一摇头,“不行。”
“怎么了?”李槿珊问。
“梁缇在月牙台。”陀叮铃说。
李槿珊正探头出去观察情况,根本没心思去想她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闻听此言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对啊。”
“梁缇在月牙台啊!”陀叮铃又重复了一遍,见她没什么反应,“哎呀”一声,恨铁不成钢地嘬了一下牙花子,“拜托,咱俩偷偷上山就已经够一顿狗血喷头了,你还上赶着去找骂?不是疯了吗?”
李槿珊:“......”
这一通乱跑连她的伤口都跑开了,怎么这丫头的脑子竟还堵着?莫不成是孔雀大明王下凡亲自熬的浆糊?
“谁告诉你咱们俩就非得去敲门喊人出来了?”嘉苧郡主心力交瘁,强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耐心解释,“咱俩现在就是两只无头苍蝇,不冲着光亮的地方去难道折返回头给诸怀当宵夜吗?我们只是冲着那个方位走,又没说到地方了还要自找麻烦。”
梁缇到底做过什么阴森可怖的事,能让这丫头提到都怕?
还是说她上辈子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妖兽,被梁天师惩恶扬善地就地正法了?
二人在巨石下调整了呼吸,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了前路,整理好满身的狼狈,李槿珊快速交代了一下二人的逃命路线,陀叮玲全都一一认真记下,快说完的时候,李槿珊发现陀叮玲突然不动了。
“怎么了?”李槿珊以为她还对路线存疑,正欲仔细跟她解释清楚,就见陀叮玲的目光正越过自己,死死地盯着身后的巨石。
“你、你……你别回头……往我这走……慢、慢点……”陀叮玲的指甲深深没入掌心,险些洇出血来,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压住心中的恐惧。
李槿珊心道不好,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几步,猛地回头——
那人目彘耳的四角畜生不知何时竟爬到了她们身后的巨石上,正悄无声息地低头望着她们,它壮硕如牛的庞大身躯挡住了月光,在两人身上投下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那一刻,李槿珊觉得自己胸口的血都在拼了命地往四肢涌去,这让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腿到底在哪,想跑都跑不了。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哪怕是遗言,声音在喉咙里却好似棉花卡住了,就连想要哼哼两声都像是被厚厚的泥土掩埋住,一丝动静都发不出来。
“难道真就这么死了吗?”李槿珊望着诸怀那对与人类一般无二的双眼,突然有些悲哀地想,“可我还没找到无患木到底在哪,威北侯为什么生了二心还没搞清楚,陀叮玲这丫头毕竟是我拖过来的,怎么说也要让她有机会逃跑,还有宋柠……她的修为还没从黄皮子身上引回去呢。”
想到宋柠,李槿珊原还战栗不停的双腿突然就不哆嗦了,她尽量放缓了动作,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颗尖利的蛇牙——那是方才蛇妖变小之时从它的嘴里掉出来的,没想到那蛇妖身型虽缩短了,蛇牙却分寸未少。
为了以防万一,李槿珊便将其收了起来,没想到却要在此时派上用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不知道活了几千岁的畜生囫囵吞进肚子里。
至少……至少能剜下它一块肉,能划瞎它的一只眼,能割下它的一只耳,等实在斗不过了再说被她生嚼的事,总之不能让它轻而易举地就得了宵夜。
李槿珊边这么想着,边握紧了蛇牙,诸怀像是与她有心灵感应似的,竟一眼都没看陀叮玲,直奔她缓步走了下来。
李槿珊稳如泰山的手腕转了一下,调整好姿势,她知道自己这一下绝对不能失手。
诸怀瞪着眼,脚步越来越近,李槿珊的呼吸也在瞬间停滞——
身旁突然起了风,李槿珊只觉得眼前光亮一闪,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她和陀叮玲挡住了,预想中的感觉并未如期而至——那熟悉的身影简直救命稻草似的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替她们挡住了诸怀的血盆大口——青衫盘发混元髻,一手持剑在前,另一只手还臭不要脸地捏着符纸藏在背后,不是宋柠又能是谁?
有了对手的诸怀再不将她们两人放在眼里,全心全意地把矛头对准宋柠。
陀叮玲两腿一软,快哭了:“宋木头,你可来了……我们俩差点死了。”
宋柠头也没回,手下片刻不敢歇力,嘴里却没忍住犯了个贱:“怎么,我来了你就不用死了?山脚底下的禁制都拦不住你上山,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伶牙俐嘴的陀女侠一噎,情急之下竟没想到可以反驳她的话。
随后她抽空飞快看了一眼准备跟诸怀殊死一战的李槿珊,笑问道:“我怎么不知道郡主娘娘还有一身盖世的武功?这可是上古神兽,据说连孔雀大明王都不放在眼里,你拎着那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破牙就准备跟它拼命吗?”
李槿珊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良久,直到诸怀一声爆喝甩开宋柠,她的心脏才重新跳出一片劫后余生的节奏。
她后知觉地从那种置之死地的状态里回过神,有气无力地冲宋柠一眨眼:“你来了……”
“幸亏来了。”宋柠的长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几道剑气配着符纸一同甩出去,堪堪挡住诸怀正要奋力向前的步伐,剑刃埋入土里直至将地面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她整个人才不再往后倒,“呆好了,别出来。”
说着,她飞快甩手,气都没换又扔了两张符纸出去加固刚才的屏障。
“嚯,原来你这么厉害,不会是被梁缇一棍一棒给揍出来的吧?”陀叮玲吸了吸鼻子,有点报复似的冲着宋柠飞身而上的背影阴阳怪气道。
约莫是成日里跟凌飞仙那破烂老道凑在一起的缘故,天长日久,这丫头居然也生出了一股子“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大,只要麻烦不让自己对付,哪怕此刻泰山崩于眼前,她也能面不改色地感叹一句:“甚是壮观,就是浮灰太多,有点呛人。”
宋柠难得没跟她呛火,一张剑气符甩手而出,直奔那畜生的面门而去——诸怀不愧是上古神兽,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对付的多,单凭她一个武道修为仅在云彻的小道士根本招架不住,好在诸怀此刻只将重心放在了她一个人身上,没有去——
......去了!
“你大爷的!”宋柠想都没想,看着紧急掉头的诸怀脱口而出,话音还没落,李槿珊和陀叮铃十分有默契地一齐转头看她。
宋柠:“......”
看什么看,没见过出家人说脏话吗?
“往后退!”
来不及向祖师爷告罪,宋柠直接闪身挡在屏障之前——那畜生眼见宋柠不好对付,竟调转矛头冲着李槿珊和陀叮铃去了。
宋柠又哪里能让它得手?
她站在屏障前头,口中念念有词,很快一道闪着金光的符咒便在她手中渐渐成型,可这并不是金光咒,而是金光符,威力虽不如金光咒那样强大,但抵挡住诸怀的攻击应该勉强够用——她不敢在琵琶峰上使用金光咒,龙虎境内,凡金光咒一经使用就会形成一种气感,而这气感不偏不倚刚好会被身处于月牙台内的梁缇感知到。
梁缇前两天还嘱咐她让她老老实实呆在逍遥观里,不要随意走动,转眼她就挑了一个最不能出门的日子摸黑上了琵琶峰,这要是让她小师叔知道,还不得连肉带骨头一起给她打劈了?
宋柠近些年来虽不像幼时那般惧怕梁缇,却也不是个三天不讨打就混身皮痒的。
有些事天知地知就够了,不用她日理万机的小师叔也知道——除非是她再年幼一些时,那个无论她做了什么混账事都不舍得说一句重话的温雅小师叔。
现在这个嘛......
“金光万道,如盾护身!”
金光符甫一形成宋柠片刻不敢停歇,快速调整内息,使真气运转周天,配合上已经运转到三止的止息法,猛地将符咒往下一按,诸怀的全力一击便撞在了那片牢不可破的金光上。
只一下,那亮如白昼的金光屏障上遍布的灵气竟被撞得颤抖起来。
诸怀眼见一击不成,瞬间躁动起来,张开那张能吞下万物不用咀嚼的大嘴冲着宋柠就是一声咆哮。
宋柠收了符法,一个跟头翻出去躲过诸怀口中喷出的恶气,趁着这个功夫快速喘了口气:“打不过就别打了,省的最后两败俱伤,你说呢,诸怀兄?”
诸怀听闻又是一声咆哮,显然不太同意这个方案。
宋柠:“......”
她这次没跑掉,被诸怀恶气熏天的口气喷了满脸,差点吐了
不同意就不同意呗,摇个头不就行了,非得张嘴吗?
“行吧,既然你非得说话恶心我,那就别怪我下手太黑不给你留面子了。”宋柠不再啰嗦,先从怀里掏了两张事先准备好的黄符纸,注入灵力后符纸无风自动,快速准确地飞到了诸怀的左右两侧,朱砂的符箓闪出一片火红的光芒,将诸怀圈禁其中,像极了那消退的血月禁制。
随后她稳住身形,闭目屏息,李槿珊就见那小道士抬起右脚往身旁轻轻踏了一步,下一瞬,罡风便从四面八方刮了过来,漆黑的土地上骤然出现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八卦盘,天干地支、八门八神、九宫八卦皆闪着光芒跃然于上。
这是......
神龙负图出洛水,彩凤衔书碧云里。
因命风后演成文,遁甲奇门从此始。
“奇门遁甲。”李槿珊失声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