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平十五年,钦天监夜观天象,只见北方星宿“危月燕”隐隐有冲月之势,于中宫不利,钦天监惶恐,不敢欺瞒,遂上报吾皇。
皇帝听闻,略加思索,一道御旨赐下康阳长公主府,康阳公主坐卧不宁,唯恐自家皇兄那榆木脑袋里生出什么荒腔走板的天意。
圣旨展开,康阳公主见字后舒尽胸中长气,上书八个大字:郡主不祥,送往龙虎。
雍平十五年四月,嘉苧郡主奉旨前往龙虎山,名曰“避祸”。
?
“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两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字迹工整地落在松花笺上,丝毫没有受颠簸的马车而被影响,待她将笔落下,马车才行至了头道门脚下。
丝线一般的阳光里焚香袅袅,轻烟自天师府内出,于石阶滑过,拢住翠林郁秀的琵琶峰,漫过清澈碧透的泸溪河,剩下些许缕缕透过帷裳,飘进车内。
天师府门临溪耸立,六扇三开大门,中门正上方悬“嗣汉天师府”直匾一块,金光夺目。
帷裳被清风吹动,府门廊柱上有抱柱对联若隐若现,她索性将半个身子稍稍探出了些,这下瞧了个真切——
黑底金字的抱柱对联,上联书“麒麟殿上神仙客”,下联曰“龙虎山中宰相家”,东侧置大鼓一面,门前东西墙间有石刻“道尊”、“德贵”二坊。
“气派是真气派。”
将周遭都瞧了个遍,她又背倚着车壁坐了回去,双目不甚稳当地闭着,睫毛一顿一顿随着马车轻颤,认命般长舒了口气感叹道:“无趣也是真无趣。”
行过天师府门,铺有硪石甬道三百步,在进头门二十步的甬道间,跨路横建石坊一座,上书“仪门”二字,文官武将需见碑出轿下马,用作彰显道教祖庭的尊崇。
“殿下,马车进不去了,您得亲自行至天师府内,小人就不送您了。”车夫望着高耸入云的天师府大门轻声音提醒道。
车内之人自然知晓礼数,闻言也不扭捏,轻巧下了马车,拾阶而上。
数百年来,不是没有自视甚高的武人莽夫不愿遵循规矩,骑马登门而入,但绝大多数都被自二门传来的真气打落山阶,滚落至头门之外。
迄今为止屈指可数能得逞的也就只有当今朝野之上的威北候爷,宋敬山。
她可没有威北侯那么大的胆子,更没有那么高深的武艺。
行至天师府内,来人这才发觉龙虎山竟出现了四大天师出其三的盛况,哪怕是当年宋敬山率数千铁骑兵临山脚,龙虎山“玄”字辈道人也只出现其二。
至于那从未曾视于人前的一位,便是一直闭关潜心修炼的龙虎山“玄”字辈第一人,与天子同姓的玄璋道人——李怀阳。
论起辈分来,她还要尊称一声皇叔公。
不过这天师府四天师说来也蹊跷,除了正统传承自小在龙虎山长起来的张正徽外,其他三位的天师之名,难保都得来的有几分莫名其妙——
李怀阳不用说,出身皇家,位列天师不过是龙虎给京城的脸面,空有个天师之名。
余下二人,一个凌飞仙,一个梁缇。
凌飞仙原是个在不知名山炼道的散修,机缘巧合到了龙虎挂单,却不想竟以一身临镜台的修为一路挂到了天师之位,实在是令人意外,不过与他而言,也算是栎阳雨金了。
至于梁缇……
《龙虎名录》上并未对此人有过多描述,她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道士,只是年岁轻轻,却生得一头白发,委实惹人注意了些。
天师府正殿的三清殿东侧,有一条古碑绵延的玉石碑廊,其中一座青玉大碑独茂碑林,看上去比山门还要煊赫醒目,让人不得不注意,此碑高达五丈,相传乃是第三代龙虎山祖师迁至此地时树立。
石碑上书“紫霄福地”四个大字,传闻与大内玉皇宫那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共成子母碑。
此时,一名身着正黄色内袍外套紫色尊贵大褂的道人站在石阶高处末端,遥望着款步而来的女子,缓缓点头,面上是无悲无喜的欣然。
天师府宗氏嫡系可穿黄,寥寥几位尊贵真人才能着紫,而这位集黄紫于一身的道士,想必便是龙虎山掌教张正徽了。
“牛鼻子老道,派头还不小。”刚上过两级,她便喘息着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管上头的几人是否能听得到。
派头不小的那位老道依言弯了眉眼,耳根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在他身后的碑脚处,亦站着两位穿戴大同小异的道人,只是一位年岁大些,须发鬓白,另一位较他小了四十有余,男生女相,面容清朗,三千银丝被一支梨木簪贯穿太极鱼尾冠,眉心一点朱砂更是凭添了几分诡异的妖冶。
远远瞧着,二人皆是凉鞋净袜,身上一件寻常的鱼肚白湖纱道袍,外头披了件出尘的方士鹤氅,颇有几分得证大道的长生气派。
想来那就是凌飞仙与梁缇了。
只是那凌天师……该说不说还是寒酸了些。
道袍没有张、梁二人干净不说,脚上的道鞋也是污渍斑斑,一脸睡不醒的惺忪迷离模样,任谁瞧了也不能把这么一个脏污穷酸的道士同气势恢宏的龙虎山联系在一起。
见她行至切近,碑脚的二人方才缓缓迎上来,冲她?了一礼,态度虽算不上毕恭毕敬,但也绝对没有怠慢的意思。
“郡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张正徽为表重视,特地走到台阶尽头迎了迎,浮尘握在手中左右一荡,惊起阵阵檀木香气。
李槿珊被这香味熏得眯了眼,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老天师客气了,槿珊日后在龙虎只怕多有叨扰,还望老天师不要见怪才是。”
张正徽浑不在意地笑了两声:“郡主说笑了,龙虎山能迎来郡主才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何谈叨一说?”
李槿珊“呵呵”干笑了两声,没接他的话头。
场面话说得比谁都漂亮。
要不是接连三封婉拒她前来龙虎山的“闭门羹”还装在身上,嘉苧郡主险些就信了这老道的鬼话。
李槿珊不买账,张正徽也不恼,像是没看见似的,自顾自接着话往下说道:“郡主一路舟车劳顿,想必辛苦极了,龙虎山之大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看过来的,贫道先令人带你前往住处稍做休憩,师弟——”
凌飞仙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
李槿珊这才仔细注意到,他身上所着并非是龙虎山独有的黄紫色道袍,头上一根黄杨木做的道簪松散别住发髻,与山下寻常道观里的道士并无二异,那双已经泛白的穷酸麻履,好似只要稍稍用力便能露出脚趾。
倘若此处不是天师府,她真觉得这穷道士是来打秋风的。
“这位是凌飞仙,我龙虎天师之一,郡主日后若有什么需求,也可相告于他。”张正徽笑道,“行李已经先行送过去了,天色不早,郡主早些休息,就由凌师弟引郡主过去吧。”
“有劳天师了。”李槿珊道了声谢。
凌飞仙恭敬应了句“不敢”,两人一前一后结伴往后山走去。
龙虎山四面环水,天师府内终翠不衰的百余种古树名木熙攘曾接,绿涛如怒,风过有痕,云霞缭绕,虫鸟鸣叫中偶还参杂着几声鹤唳,碧海蓝天间白影惊鸿一瞥匆匆掠过。
李槿珊一边观景,一边随着凌飞仙缓步向前。
直至二人的身影化作远处天边的一处黑点,原本一直默默无闻的梁提却突然皱起了眉头,沟壑纵横间,那点朱砂衬得更发妖冶了。
红唇翕动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望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终是没能开口。
张正徽自然知其心意,看着梁提如临大敌般紧锁的眉宇,他笑着先一步点破道:“数系乎命,气系乎天,气数所囿,天命所梏,又岂是你我二人可以左右的。”
“但能晚一些总归是好的。”梁缇眉心聚了一团挥之不去浓愁,忧心忡忡,“师兄,你真打算让她住后山?那里头——”
“那又如何。”张正徽捋了一把颌下长髯,浑不在意道,“心若冰清,天塌不惊,静则定,定则得,倘若如此变动就可乱她心神,你觉得祸根在谁?”
梁缇不说话了,整个人看上去愁云惨雾的。
“你的心不静,所以看东西不透。”
张正徽笑着拍了拍梁缇的肩膀,先一步转身:“大道无多子,唯在清净一法门——那孩子跪了有两个时辰了,差不多就让她起来吧,客人来了,总让主人家跪着也不是个道理。”
梁缇冲着他的背影稽了一礼:“是。”
后山距离前殿不算近,李槿珊觉得自己跟着凌飞仙走了差不多有一柱香,竟还没到,心中不觉有些烦躁,看着凌飞仙闷葫芦似的背影也不说话,不由得愈加烦闷了些。
她本就不是个安静淡然的性子,憋了一路早就忍不住了,既然凌飞仙没什么话好说,那就她来开口——
“凌天师,你们这些做道士的是不是都有法号?那我是不是也得起一个?”
凌飞仙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嘴角的笑意里露出几分不靠谱的意思:“郡主此来龙虎只为避祸不为入道,道名法号更是不用。”
李槿珊“哦”了一声,点点头。
凌飞仙又道:“不过郡主若是十分想要的话,也不是不可……”
李槿珊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此处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不如就地取名,就叫……百草子。”凌飞仙说着,抬手随处一指。
这一指不知是带动了什么神通。
所到之处只见一阵疾风贴地而起,漩涡似地,裹挟着地面为数不多的几片落叶,旋风围着二人转了个圈,骤然停止。
一片枯黄的树叶不偏不倚落在凌飞仙的头顶。
这一通怪力乱神地灵通看得李槿珊傻了眼。
凌飞仙似乎也没想到如此变故,当下一愣,不过眼见自己唬住了这位虽面冷但瞧什么都新奇的郡主殿下,当即借坡下驴地“嘿嘿”两声。
起名废天师翘尾巴鸡似地将头顶的落叶轻轻拂去:“郡主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不怎么样!”李槿珊回过神后差点被他一句话噎死。
百草子?还树叉子呢。
堂堂龙虎山天师,怎么肚子里就这点墨水。
幸亏这是在山里,倘若此刻要是在茅厕,那她岂不是还要叫“屎盆子”?
凌飞仙被人拂了面子也不恼,两条眉毛一上一下地跳了跳,看上去并没有因此毁了好心情。
“天师,那您的道号是什么?”李槿珊十分好奇能起出“百草子”这个名字的人,自己该叫个什么。
提到这个,凌飞仙两颗不算规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灰翳被泠泠洗去,像是蒙了尘的琉璃珠子从溪底捞起。
只见这穷酸的老牛鼻子高深莫测一笑,略显枯柴的手指轻捻着两抹颤颤巍巍的花白胡须,颇为得意道:“贫道龙虎山,玄栖。”
彼时清风过岗,山谷空灵,他缓缓回头那一瞬间似乎是万籁俱寂,那时的李槿珊还看不懂这穷酸道士眼波纵横里的风流云散。
临近后山下山梯的时候,恰巧碰上有道童挑着河水迎上来,三三两两,约莫十几个人。
大的那些看上去十七八岁,最小的也得有十四,个个眉清目秀,好似太上老君座下童子,衣袂无风自翩飞。
嘉苧郡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跟看稀奇罕儿似地盯着人家,几个年纪稍小一些的竟被她看得红了脸。
“师叔这又是去后山看小师弟?”
领头的道童离老远就看见了他们,人还没到就先笑了起来,态度颇为随意地打着招呼:“您这耳报神可不算灵通,小师弟在逍遥观里都跪了三四柱香了,您这会儿过去,只怕道袍又要保不住了——欸,这位是……莫不是您又从谁家拐来的小姐?”
李槿珊把这亲切又热络的招呼一点一点掰开揉碎成了零星,也没能从里头扒拉出半分尊崇的意思,好似那道童口中的“师叔”并不是龙虎山上的天师,而是隔壁村口砍柴的“赵大叔”。
“那小猢狲只要不毁了三清像,其他的由得去闹。”凌飞仙像是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脸上不仅没有怒容反而还露出了一点缺心眼似的笑意,手心向上往旁边带了带,“这位是嘉苧郡主,奉陛下旨意特来我龙虎休养一段时间。”
听闻此言,几位道童瞬间敛了脸上的轻浮,冲着李槿珊轻施一礼。
“郡主娘娘安好,我等失礼了。”
李槿珊虽不在乎这些虚礼,却也不能让人抓住王府的话柄,回身福了福:“几位道长客气,日后多有叨扰。”
道童们又连声“不敢”,挨个问过安后,拎着水桶往前殿走去,走到一半,那领头的道童像是突然想了什么,又折返回来。
“师叔此去……不会是要将郡主娘娘安置在逍遥观吧?”
凌飞仙嘴角没个正形的笑容敛了几分,片刻后,只见他轻阖双眼点了点头:“掌教的意思。”
“那……”道童犹疑半晌。
李槿珊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模样,有些不明所以。
凌飞仙还没等道童“那”出个所以然来便借口将他们支了回去,两人别过道童,顺着下山路与约莫又走了半盏茶的时辰,影影绰绰逍遥观的外墙便撞进了视线。
逍遥观说是个观,其实是个地处龙虎后山脚下的小院,毗邻泸溪河边,位置偏远,院外引了条小溪,不动声色地蜿蜒而过,周围被终年翠绿的竹林环绕,门可罗雀,安静极了。
就是看着有些孤苦伶仃。
见此情景,李槿珊不由得先小人之心了一把,只觉得那牛鼻子老道把她安置在这儿,总有些“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到了——此处名曰逍遥观,郡主日后便住在这儿,虽然位置偏僻了些,但好在没人打扰,山上的道童们不会轻易下来,天师府里的规矩在此也不甚适用,吃穿用度一概不缺。”凌飞仙轻缓地解释道,“不过此处并非郡主一人居住,我有个徒弟也住在这,日后你们二人——不,你们三人和睦相处就好。”
李槿珊有点没听懂:“两个徒弟?”
“徒弟就一个。”凌飞仙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还一个蹭吃蹭喝的丫头。”
李槿珊倒是不怎么在意,只点了个头表示明白。
逍遥谷观门旁左右上下两幅对批——上书“清净聚福地”,下对“逍遥自在仙”,推开逍遥观外门,还没看清院内建筑陈设,嘉苧郡主便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住了目光。
许是被开门声所惊,站在祖师殿屋顶的两只元宝鸡扑楞楞挥着翅膀落在地上,“咕咕”叫了两声,趾高气昂地望着来人,再往院子里看,雪白的大鹅正追赶着偷吃粟米的山鸭,鸭羽鹅毛如漫天飞雪,院子正中的水池里还养着两只已经长满绿毛的乌龟,看那样子,少说也得在这池子里住了大几十年的光景。
嘉苧郡主额角的冷汗险些要挂不住:“这逍遥观里……还真是挺逍遥的。”
凌飞仙似乎是已经习惯这样的景象,呵呵笑了两声,引着她往祖师殿里进。
李槿珊头一次见到宋柠的时候,那人正跪在道祖像前,檀香袅袅,李槿珊没看到正脸,只瞧着那小道士挺拔笔直的背影上顶了一颗摇摇欲坠的脑袋,一晃三点。
凌飞仙迈步进门,毕恭毕敬地冲着道祖像深施一礼。
“这次又替你跪了四柱香,账怎么算啊?”听见动静,宋柠才爱答不理地懒懒睁开眼皮,不急不缓一个头磕在地上,“老牛鼻子。”
李槿珊愕然,她将这句话在脑海里掰开揉碎了也没从中找出半分尊崇的意思,嘉苧郡主有些搞不懂他们龙虎山的礼数了。
“子不教父之过,父之过责之子,你我师徒本为一体,何来如此多讲究?”凌飞仙十分不要脸地大言不惭道,“再说了,就几个供果而已,你几时变得如此小气了?”
宋柠看着香案上剩的最后半柱香,揉了揉已经没什么知觉的膝盖站起身,慢吞吞地开口:“灵官殿里拿了半盘,三清阁里拿了半盘,就连御碑亭里剩的两个红果儿你都不放过,我说凌天师,您来龙虎的目的难不成是为了打秋风?”
待其转过身同凌飞仙对面而立,李槿珊这才瞧清楚那小道士的面容——此人模样虽尚显青涩,周身出尘不染的气质确实像是在香火里沁出来的,两绺白龙须自额角而上,盘旋在混元髻里,宛如阴阳八卦。
似是察觉还有第三个人在,那小道士一挑眼皮,眼尾横扫,李槿珊与其对视了一眼,凤眸携三白,此人目光中透着一股子不屑的骄矜阴柔,却不令人反感。
她似是比方才见到的几位道童年岁略小些,声音里少年人的味道还未褪去,配上一身松散的道袍,竟有几分安能辨我是雌雄的意思。
看着这小道士的眉眼,李槿珊心中直犯嘀咕:早就听闻威北侯爷将自家公子送入龙虎皈依道教,莫非竟是此人不成?
还没等到嘉苧郡主将疑问脱口问出,观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就贸然闯进了几人的耳朵里,三人向外看去。
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坚若磐石的院墙隐隐晃了两下,墙头上年久的碎砾簌簌而落,元宝鸡“咕咕”惊叫着满院乱飞。
“宋木头!救救救——救命!”那人穿过漫天四落的鸡羽鹅毛,慌不择路。
宋柠那长年带笑不笑的嘴角有几分僵持。
“算账也得找对人不是?”凌飞仙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声,望着来人步履匆匆的身影幸灾乐祸道,“御碑亭的红果儿可不是我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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