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了却尘缘的出家人有一天会在道观里干起给人审理断案的活计,并且对象还是整日住在自己观里的丫头和她师父——
她位于二人中间,左手边站着凌飞仙,右手边立着陀叮铃,活像是秤杆上悬着的吊线,不得偏袒任何一方,否则便会落得人仰马翻。
宋柠看看左边,凌飞仙双手环胸,趾高气昂地往石凳旁边一杵,活像只有人撑腰的翘尾巴鸡,宋柠看得直嘬牙花子,索性又去瞅陀叮玲,那丫头也没好到哪去——要不是李槿珊拦着,只怕这会翘尾巴鸡本就不多的毛都让她薅秃了。
宋柠一个头两个大,准备先从软柿子入手:“你动手打人就是不对,给她道歉。”
凌飞仙双眸一睁:“小没良心的,我可是你师父,你不向着我就算了,还偏心那个野丫头?”
“可动手打人本就是您理亏,我怎么向着你?”宋柠叹了口气,又提议道,“那不然我让郡主把她放开,你们俩人打一架,您要是赢了就不用跟她这个野丫头道歉,怎么样?”
凌飞仙瞥了一眼被李槿珊拦在怀里且摩拳擦掌的陀叮玲,心有戚戚。
全龙虎山的人都知道凌飞仙空有天师之名,根本没有那么高的武学造诣,陀叮玲那丫看上去资质平平,不学无术,却习得一手好枪法,丈八长的蛇矛使在手上虎虎生风,神气得很,宋柠让他跟陀叮玲打一架看着是好心好意提建议,可本质上还是在威胁他,他一把老骨头,搞不好都能让那丫头给拆散架了。
他才不打。
凌飞仙捋着胡须,不情不愿冲着陀叮玲一甩拂尘:“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错了。”
陀叮玲“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
“还有你。”宋柠又对着陀叮玲道,“小小年纪却成天口出狂言,身处道观却不敬三清,你也有错。”
陀叮玲“嘿”了一声就要跟她理论,明明方才凌飞仙那破烂老道都已经道歉了,这事儿就算结束了,怎么最后还要让她再道回去?
宋柠不紧不慢地冲着大门口一抬手:“那不然贫道受累跑一趟前山去问问我小师叔,偷吃供果的罪过到底该算在谁头上?”
若说整座龙虎山还能让陀叮玲有所忌惮的人,除了宋柠,便非梁缇莫属。
平日里莫说让她同去跟梁缇要个什么,就连有人提到了那位小天师的名字,陀女侠也要抖上三抖,此刻宋柠把这个活祖宗搬出来,明显了就是要逼她低头。
宋柠这厮,太能拿捏旁人的软肋。
陀叮玲臊眉搭眼地一撅嘴,声音细若蚊蝇:“是我不好,老牛鼻子。”
东边偃旗息鼓,西边鸣金收兵,两方握手言和,小侯爷出师告捷,嘉苧郡主甚是欣慰。
宋柠这几日勤于练功,许久都没睡上一个好觉,今日正准备躲一次懒却不想竟遇上了这样荒唐可笑之事,与周公梦中相会不成,宋柠索性在石桌旁煮上水,准备烹茶。
宋柠对门而坐,背靠正东,李槿珊与她相对,正好隔开了陀叮玲和凌飞仙,免得他们二位一言不合又是一场恶战。
“依着您老人家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宋柠将热茶放在凌飞仙身前,“说吧,今日过来又想让我给你背个什么错?”
遭受了人当面非议的凌飞仙一愣,花白的胡子一吹,满脸痛心疾首:“你这猢狲,怎可如此想为师?哎呀呀,真是太令为师伤心了……”
宋柠不接他这招,低眸垂目地小酌了一口,余光瞥见李槿珊的杯子空了,又替她斟了半盏:“那您今日过来所谓何事?”
“没事为师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了?身为师父,关心徒弟,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凌飞仙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还没进嗓子眼,又皱着眉放下。
眼神瞥见宋柠,手忙脚乱地挡住她要给自己加茶的手,且十分嫌弃地将茶碗推得老远,瞥了一眼宋、李二人,腮帮子直犯酸水。
“烫着了?”宋柠的手僵在半空,不明所以。
凌飞仙整张老脸都快皱到一起去了:“这茶你怎么还留着?快快扔了吧。”
李槿珊没听懂他的意思:“怎么?这茶坏了?”
陀叮玲一听“坏了”,赶忙将送到嘴边的茶碗拿下来:“坏了?呸呸——宋木头,你要谋害我啊?坏了的茶还拿出来。”
宋柠将眼皮一压,不去看他们二人的视线,底气却不自知的亏了几分:“坏到没有,就是有些年头了,味道不似新茶甘醇,后劲略微苦涩了些。”
凌飞仙斜着眼看她,眼眶子都瞪酸了也没能从宋柠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看出她有半分要说实话的意思,只得无奈道:“这苦丁就算是前脚刚摘下来后脚就泡,它也不会好喝的,还略微苦涩,你倒真能给自己的抠门找理由。”
宋柠低头饮茶,难得没顶嘴。
倒是三碗下肚的李槿珊咂吧了两下嘴,看样子并不认同凌飞仙的说法,宋柠听到动静,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了过去,看着看着,宋柠的思绪突然就飘远了。
李槿珊借着“避祸”的名义前来龙虎山,乍一看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事却经不起推敲——天子崇道,天齐境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可谓是多如牛毛,单说京城里最出名的白云观香火不可谓不旺,若单因“危月燕冲月”一句批言便要将人送离皇宫,白云观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据凌飞仙偶然提起,数年前他去往武当挂单之时,曾在武当掌门王重楼的引见下与康阳长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由此可见,长公主府同武当的关系也非比寻常,长公主若是担心,大可以暗中做些手脚,将人送到武当修养。
可最后却偏偏选中了龙虎山。
宋柠眸光微沉,隐隐觉得这里头的事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莫非是为了凌霄阁里闭关的那位?
但是那位......
“宋木头?宋木头!”
陀叮铃“啪”的一巴掌拍在石桌上,茶碗被震得抖了两下,宋柠神游的思绪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强行从睡梦中拽起来似的激灵了一下。
意识回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视线收回来。
可当她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李槿珊也在以一种同样的目光回望着她,漆黑的眼睛似笑不笑,一动不动也在定定地注视着她。
宋柠被那眼神看得有片刻心神失守,怔怔眨了两下眼,心说她的眼神有那么明显吗?
其实没有。
李槿珊完全是下意识地冲着宋柠方向望过去,哪成想两人福至心灵地对上了,李槿珊这才发现小道士面无表情出神望着某处的时候竟莫名有种神性,让人萌生出一种不太敢亵渎的尊崇。
不是高高在上俯视蝼蚁,而是心怀悲悯见苍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跪香跪得太久,被腌透了。
“大白天的你睁着眼都能睡着啊?”陀叮铃“咦”了一声奇道,“不过我看这大白天做梦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喏,老牛鼻子说要给咱们上早课。”
“早课?”
宋柠把视线收回来,瞥了一眼已经偏西的日头,眼角一抽,心说:“这破烂老道是真没什么事儿干了,晌午都过了,他竟还好意思说上早课。”
宋柠刚想拒绝,可目光方一与凌飞仙接触,话却堵在了喉咙里,硬是没说出口。
——再怎么说,她也喊这破烂老道一声“师父”,若他有幸成仙,自己便要在人间日日为他供奉香火,若他不幸兵解,自己还要为他披麻戴孝,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枉费他们师徒一场。
自己虽说是这破烂老道的徒弟,可整日里教她训她的人却都是梁缇,凌飞仙就连中间想要插句话都不能够,同为天师府天师,一个是当代高功,受万人敬仰,一个却是终日被人嘲讽,连自己唯一的徒弟都教不了,相比之下,委实太过可怜了些。
想到这,宋柠不禁为她那可怜师夫抹了一把辛酸泪。
“再过一会太阳都下山了。”宋柠放缓了声音,实在是不忍屈了凌飞仙的一片好心,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只能硬头皮答应,“别早课了,晚课吧。”
所谓“早、晚课”,又被称为日诵玄门功课,是道士们每日必修的礼仪,早课一般在清晨进行,此时阳气初升,通过诵读经文可平心静气,达到养生的效果,晚课则在傍晚进行,通过诵读经文来消除一天的疲劳,有助于睡眠。
晚课本只是宋柠一个人要受的罪,奈何陀叮玲爱凑热闹,说什么都要一起,李槿珊面子又薄,拒绝的话愣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逍遥观里的第一次晚课,就这么起哄架秧子似的开始了。
许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总有失蹄。
凌天师平生第一回给人上晚课,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他一会对着闭着眼都能将《清静经》倒背出来的宋柠道:“徒儿啊,你这经文诵得太过枯燥烦闷,哪里有半分年轻人的样子,来来来,跟为师学,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让人觉得上一口气结束之后下一口气随时都可能上不来,还不如宋柠呢。
更离谱的是,宋柠竟鬼使神差真学着他的样子,板着脸跟着念了一遍:“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她气沉丹田,嗓音嘹亮,字正腔圆,连元宝鸡都停下脚步,看了她两眼。
好好一个半死不活的青衫小道士成了江湖上招摇撞骗卖大力丸的了。
一会他又对翻开两页书就能去会周公的陀叮玲道:“老君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丫头啊,你心不静如何持枪练武?听闻枪王吴川云能将一把数十斤的佛陀武得虎虎生风,靠得不就是内心平静,不以外物动么?来来来,你跟我学——”
说着,他一把抽出扎在墙根的篱笆,凭着印象照猫画虎地在院里舞了两下,全然不顾陀叮玲一脸的痛心疾首,他边回转移步,口中还念念有词:“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这回卖大力丸的变成了个破烂老道。
他舞得累了,随手将篱笆丢到一边,又对端正坐在桌旁李槿珊一字一顿安静诵经的李槿珊——他倒是不怎么敢直接对嘉苧郡主评头论足,围着她左三圈右三圈地绕,苍蝇似的。
李槿珊一面要顾着不读错字,一面又要顾着苍蝇道长别脚下一滑给自己摔个好歹。
凌飞仙浑然不觉她的一心二用,只顾着踏罡步斗,几圈之后他还没事李槿珊先晕了,嘉苧郡主上一句还在“常应常静”,下一句“如是我闻”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其余两人倏的噤了声。
宋柠颤抖着瞳孔将目光投过来,有点不可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陀叮玲愣是憋红了脸,没敢笑出声。
凌飞仙不绕了,整个人瞬间定在了原地,看上去像是原地坐化了。
用“不堪入目”四个字来形容这堂晚课都能是抬举。
如此荒诞无稽的行径竟在凌飞仙这一头热的剃头挑子的带动下持续了将近半个月,若非梁缇心有所感前去逍遥观查看宋柠功课,只怕观里的元宝鸡都要让陀叮玲薅秃了毛。
既见梁缇,宋柠便少不了一顿训斥——即便罪魁祸首是她那一时兴起要上早课的便宜师父。
宋柠阔别月牙台一月有余,跪客登门,首当其冲先送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马趴见礼,梁缇目不斜视,抬脚径直从她脑袋上迈了过去,衣袂带起的檀香气糊了宋柠一脸。
小侯爷不敢声张,战战兢兢地把卡进牙缝里的尘土吐出去,满肚子脏心烂肺转了起来:“总有一日我要将这月牙台前的门槛给推平了!”
宋小侯爷平生没什么太大的志向,暗自腹诽时也不太敢提及梁缇的名字——毕竟她小师叔可是当代龙虎山高功,想当年一人一剑便能在仪门下挡住她那便宜老爹千军万马的天师府天师——谁知道指名道姓骂出来的时候,那堪比玄女娘娘座下洞察天下一切“天问”的灵台是不是能感知到。
“我信你心中有数才让你回去练功,却不想你竟将这数月来跪的香都抛诸脑后,跟着她们一起胡闹。”梁缇像是打定了主意,从逍遥观回来后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她,直接将门口那一滩当成了团有碍视听的浊气,“自己说,这次准备跪多久?”
梁缇什么时候生气跟她有商有量过?这语气听起来明显就没在气头上。
既然没在气头上事情就好办了。
宋柠破罐子破摔,干脆趴地上耍赖:“小师叔,这跪不跪的是不是也得让我先起来再说啊?我那么大个人趴在这,先不说是碍事,主要它也不好看啊,多现眼。”
尚未隔绝五感的梁缇不幸听见这话明显滞了一下,这次终于肯赏个眼神过去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门口趴着的宋家小侯爷还知道“现眼”两个字怎么写。
“你没脸没皮愿意趴在地上当癞皮狗,与我何干?”梁缇险些被她气笑了,一反常态地竟跟她掰扯起要不要站起来的问题,“你自己走路不长眼摔在地上,难不成还要怪我月牙台的门槛太高?”
定然是门槛太高,否则有金光护体的她又怎么会平地一声雷摔趴在这?
不过这话给宋柠八个胆子她也不会说出口的,除非她脑子里有根弦没搭对,突发奇想被梁缇丢到琵琶峰上去喂凶兽。
不过说起金光……
“小师叔,我最近练功可勤勉了。”宋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梁缇的冷言冷语,献宝似的往人跟前凑,还没走到切近,梁缇反手就是一张符,瞬间把人定在原地不能动了。
宋柠瞪大双眼:“小师叔,你这是干什么?”
好好的又抽什么风?
“脏。”梁缇惜字如金,又不去看她了。
宋柠满肚子脏心烂肺转得快要冒烟,心说月牙台门口脏什么脏,这地儿每回来不都被她的膝盖蹭干净了,麻雀都不挑这落脚——嫌滑。
却还是顺着往下赔笑脸:“那我不靠你那么近不就好了?小师叔你把封印给我解了,我给你看看这两日我练的金光。”
梁缇没立刻动手,想了想,才依言一弹指,下一瞬宋柠又成了生龙活虎扭成了一条蛆。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宋柠就地坐下,稳着心脉调整呼吸,金光随着她的一字一句逐渐从体内显出,盈盈烁烁,层层不绝,大有一种要同日月争辉的意思。
梁缇只瞥了一眼,就手翻了个花,同上次一模一样的雷球便出现在视线里,直直向宋柠撞去。
宋柠看都没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怪调。
梁缇预想中的结果没有出现——她这次非但没有被雷球撞翻,反而借力打力让雷球绕着金光转了两圈,最后原路返回找自己来了!
梁缇手心一张,收了回去。
这次终于肯纡尊降贵地盯着宋柠看了一会。
“怎么样小师叔,我练的不错吧?”宋柠隔着金光“嘿嘿”笑了两声,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你的雷法现在可伤不到我了。”
“是吗?”梁缇双眼一眯,不置可否。
宋柠一句话说完,气还没喘匀,就见那刚要收敛锋芒的雷球复又在梁缇手上炸出了火花,她一句“不好”尚未从肚子里掏出来,梁缇手中的雷球便又噼里啪啦地打着闪,横冲直撞奔袭而来,所过之处惊起阵阵旋风。
宋柠下意识就要躲,她哪里见过如此汹涌澎湃的雷法?
那是一股裹挟着天地之力的雷霆,仿佛世间所有的光亮都汇聚在此,被雷电引着烧得隐隐开始泛白的光球毫不留情与金光撞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
“镗”的一声,金光强弩之末地闪了两下,勉强抵挡住雷球的攻击——可也只挡了一瞬,宋柠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一只烧红了的铁锤重重压砸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被掀翻倒飞了出去——那不堪一击的金光也在她喉间泛起腥甜的时候碎成了齑粉。
望着院墙外随风而动的竹林,宋柠躺在地上一口血吐出来,忽然有些绝望地想,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抵挡住梁缇不起眼的随手一击?
难不成以她的修为非要祭出本体法相才行吗?
可法相那种东西又不是道祖像前贡品桌上的香灰,岂是说祭就祭,说有就有的?
前襟上的斑斑血迹被梁缇一道符纸消退,小天师看出逆徒好似道心受损,隐隐有些要一蹶不振的意思,头一次露出了堪称得上是“温柔”的神色——只是温柔得太过不显眼,嘴角也没有扬,眉眼也没有弯,就连眉心都不曾舒展,只是眼角眉梢将那万年不化的寒意收敛了些。
宋柠顾不上止不住的咳嗽,强撑着翻身起来,神色认真地望着蹲在地上与自己视线平齐的梁缇。
半晌,才听她哑着嗓子,小心翼翼道:“前辈,只要你能从我小师叔身上下去,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说着她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镇妖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一声拍死死在了梁缇的眉心。
梁缇脸上那好不容易化掉一半寒霜瞬间凝结回去。
……敢情这逆徒以为自己被夺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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