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你别,你听我解释——哎,你有话好好说,你你你,你先把符放下!雷法也不行!”
宋柠一边半是祈祷半哀求地满院子跑,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乱嚎,不求别的,只希望梁缇能手下留情,别把她逼到翻墙逃跑的地步。
显然梁缇并没准备给她留一线生机。
梁缇一把揭下额头上的符咒攥成一团,恶狠狠地丢在地上,澄黄色的符纸才一落地就升起一缕青烟,火光只闪了一瞬,宋柠绕过木桩,见缝插针地回头看了一眼,下一秒便成了灰融进土里没了踪影。
好厉害。
然而还来不及让她感叹,梁缇下一刻的动作才是真的让她瞠目结舌——
“定。”
言出法随。
梁缇话音刚落,宋柠便瞬间僵住了,她一条腿在院子里踩着墙砖,一条腿刚送出去还耷拉在墙头,整个人以一种十分狼狈且好笑的姿势骑在了院墙上——竟没掉下来。
这是宋柠头一次见有人不用符纸,仅凭一字半句就能施展法术的,她顾不上自己的倒霉行径,即便身体不能动,却仍按不住她呼之欲出的好奇:“小师叔,你这是什么法术?好生厉害!”
“对付逆徒的法术。”梁缇冷笑一声,说着就要祭出一道符纸。
宋柠吓得就要挣脱,她可不敢赌这一张打出来的符纸是管镇妖的还是引雷的,甭管哪一张,哪怕是一张小小的清心符只要出自梁缇手中都能打劈了她。
“等等等等!”宋柠骑在墙头上神色慌张,梁缇虽定住了她的身体,却没封上她的脉门,眼见梁缇动了真格,情急之下宋柠也顾不上许多,心中默念神咒,“天地玄宗”四个字还没落了音,却不想人就已经被梁缇从墙头上用一阵罡风刮了下来。
“噗”的一声摔了个瓷实。
宋柠疼得亲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脑海里却还清楚地想着有一张没到的符纸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来不及抚慰自己可能已经摔成四瓣的屁股,蹬着一条已经开始有点瘸的腿就往一边滚。
堪堪躲过了过去。
宋柠劫后余生地吐了口气,下意识回头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把魂吓出来——
梁缇竟用了张斩灵符来打她!
此“灵”非彼“灵”——人生于天地体内有三魂七魄,横死之后则为鬼,魂魄不宁,若非阴差来引是入不了泰山府的,不宁的魂魄则化为“灵”,也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厉鬼”。
斩灵符中的“灵”字指的就是鬼魂。
“小师叔你不至于吧!”宋柠瞪着眼控诉。
定身法已经失效了,可斩灵符还没完成主人给的任务,符纸一击未中,在地上扭了两下,硬生生把自己从土里抠了出来,宋柠眼看它就要近前,来不及多想,扑棱着摔晕的脑袋就地坐下,忙不迭把刚才没念完的金光咒续上——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符纸穿被金光最外层流动的真气抵挡住,一时停滞住了。
宋柠不敢懈怠,口中不自觉加快了语速:“光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自那青衫小道士的体内源源流出,一层亮过一层,一圈高过一圈,像一簇刺眼的篝火,梁缇只扫了一眼,甩手又是一张符纸送了过去,本快要被金光点燃的斩灵符瞬间又燃起了斗志,就连方才着起的火苗竟都灭了,只在澄黄的符纸一角留下一圈像是狗啃的烧焦的印迹。
梁缇出手教训宋柠简直就跟一个孔武有力的将军拿着方天画戟去逗牙牙学语的儿童一样。
宋柠突然就有点后悔——不对,是非常后悔,非常后悔刚才自己突如其来的热心肠。
她怎么就能觉得梁缇是被人夺舍了呢?
只怕是凌霄阁里那位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她天神一样的小师叔也不可能被邪祟附身,她竟还不知死活的拍了张镇妖符上去,退一万步讲,就算梁缇有一天真的被邪气入体了,试问那邪魔歪道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入得了梁缇的身?
能是她一个引雷符和镇妖符都要分辨半天的初入云彻封印得住的?
“小师叔.....”宋柠察觉到自己本就不算多坚不可摧的金光正在两道符纸攻击下出现细碎的裂纹,天知道这两张符拍在她脑门上会是什么效果,“您老人家行行好,收了神通吧。”
对于宋柠的求饶,梁缇充耳不闻,似乎是觉得她还不够奋力抵抗似的,第三道符如期而至地出现在她身后。
宋柠抽空回头?了一下,差点两眼一翻先一步去见武祖——还是张引雷符。
雷法本就是金光咒的克星,引雷符虽不及雷法那样威力浩大,却也够她这个半吊子喝一壶的了。
“方才往我头上拍符纸的时候不是能耐挺大的?怎么这会儿不行了?”穿透层层真气,宋柠清晰地听到了梁缇的嘲讽,不止如此,梁缇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扔了几张不痛不痒的符纸,一股脑全都向她飘了过来。
宋柠直接绝望了。
不至于吧?
她是拍了张镇妖符过去,又不是拍了梁缇祖上八辈的骨灰,至于这么痛下杀手吗?
可这话她却不能说出来,依着梁缇现在的脾气来看,这话只要她敢说,梁缇就能把那一屋子填满了灵官殿的符纸全都兜头盖脸地砸到她脑门上。
“谁说——我——不行!”宋柠几乎是咬碎了牙才把这几个字说全。
下一刻,强弩之末的金光突然敛了光芒,像是没有任何预警就被晚风卷熄的萤烛,宋柠强撑的头颅也低了下去,像是不准备再抵抗了,三张符纸瞬间一拥而上,眼看着就要在她身上炸出一片火树银花。
恰此时,宋柠不知从哪得了一片灵台的清净,猛地一抬头。
就见从天而降三道天雷“轰”的一声同时落下,像是释门那从未有人见过的天谴似的,直接穿透三道符纸,稳稳当当地在她周围一炸,把人围在了里头。
以宋柠为中心,那些黄符纸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的符咒都卷了进来。
那些符纸一被卷入风中,便立刻自燃,它们拼了命往外飞,旋风与符纸拉锯半天,到底还是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黄风”大作,而那三道天雷不知何时化为了无数细密的雷电线,丝丝缕缕游鱼一般缠上了每一张符纸。
紧接着,“嘶嘶啦啦”的声音开始穿耳而入。
——那无数闪着月白色的雷电像是得了天道的助力,竟都在同一时间轰然炸裂。
梁缇隔着狂风与雷电,远远地站在月牙台的一角,那小道士的发髻已经散了,两缕白龙须若隐若现地翻飞在黄符纸的间隙里,青衫上有泥泞、有血迹,梁缇驻足在原地,安静地观望着。
好像透过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许久未见过的......故人。
足足一刻的光景,散了满院的黄符纸才被雷电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止住了,灰烬散的到处都是,上头隐隐还有些意犹未尽的雷电最后噼啪炸了两下。
梁缇随手一挥,满院的灰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牙台里安静无声,好像方才种种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可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宋柠却不敢这么想。
小道士衣衫散乱,一手撑地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大口地往回抽气,梁缇难得没出声唏落她两句,方才生死攸关,她光想着怎么能从梁缇手底下偷出一条生路了,足足一炷香过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冷汗顺着后心窝就爬了上来。
“小师叔,我方才......”
“雷法,又称五雷天心正法。”梁缇神色淡淡,像是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场面,“早在我第一次教你使用金光咒的时候就传给了你,依你这混账惫懒的性子,本没指望你能使出来——不过看样子,还好。”
宋柠借着喘息的机会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
“五雷法名为五雷,实则为五炁,人一降生,先天之气存于体内,细辨之可分五行,纯阳主火称心炁,阳中少阴主金称肺炁,纯阴主水称肾炁,阴中少阳主木称肝炁,调和阴阳主土称脾炁。”
“五炁聚攒为一,所行之法便被称为五雷正法。”
宋柠眨眨眼,看上去没太听明白。
梁缇并未准备跟她多做解释,继续道:“五雷法又分阴五雷与阳五雷。”
这句宋柠听懂了:“怎么区分?”
“未破身之人神完气足,阳气足满,五行中以心火领金肺之炁率生发,故称为阳五雷,又名降宫雷。”梁缇道,“而破身之人元阳已漏,故肾水领肝木之炁为尊,让阴气率先生发,故称曰阴五雷,阴阳五炁各有强弱,修炼时必须以一方为尊。”
宋柠赶紧插话问道:“那我练的是阴五雷还是阳五雷?”
梁缇:“......”
梁天师突然有点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把雷法传给这逆徒了。
半晌,梁缇才缓过劲来,当着宋柠的面把眼皮一耷拉,翻了个白眼。
“阳的,阳的。”宋柠这话刚出口时其实没觉得不对,可等到梁缇那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精确无误地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后知觉地砸吧出了一点滋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示意梁缇继续。
梁缇的话点到为止,只要意思对了就绝不再多赘言,话锋一转,突然问道:“我让你练的止息法练的怎么样的?”
宋柠听到突然提起的止息法,眼神微闪,笑着打马虎眼:“练了啊,每天都练。”
梁缇那像是千年狐狸成了精似的天师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闪烁?
当即变了脸色。
宋柠一看局势不好,也不管自己还没调整过来的内息,当机立断一个头磕在地上,恶人先告状道:“小师叔您老让我练一些跟大家都不同的功法,我实在是不想练了,前山的师兄弟都笑话我,说我......说我......”
“说你什么?”
“说我是旁门左道,跟您练了那么长时间屁都没学出来,根本不配当天师府的弟子——您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一样遵循七重武道慢慢往上修炼啊?难道真是我资质太差吗?”
宋柠闭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可谓是炉火纯青,甭管是三岁的顽童还是八十岁的老妪,只要她想就没有骗不到的,这番似有天大委屈的苦诉完,她已经做好了梁缇大发雷霆的准备,正要破罐子破摔地去抱人大腿。
可许久都没能等来回应。
宋柠刚要抬起头,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像是疼极了似的抽气,随即声音突然就虚弱了下去:“他们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让你跟别人一样自有我的道理,止息法练得好了并不比旁人差,一样可以达到大道归一的境界,你自小就与旁人不同,我待你虽严苛了些,却从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宋柠不料这一向自持内敛的人突然掏心挖肺,愣了愣,却还秉持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争辩:“可是他们都说我根本没有半分灵根,即便是您亲自教导也是无济于事的,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
梁缇打断她道:“世间法理万千,难抵一句甘愿,即便你真是块顽石,我也执意教导下去,不必再说了。”
“小师叔......”
“过两日就是七月十五,掌教去往皇宫为陛下做法祈福了,前山一切事物暂由我代管,我没空顾着你,你没事的话不要随意走动,老老实实待在你的逍遥观里,等掌教回来了再说——就这样,你先回去。”
宋柠不敢再多说,低眉顺眼地一拱手,当真听话地回去了。
宋柠听话的时候是真听话,梁缇让她老老实实地在逍遥观里待着,她就当真三天都没踏出过逍遥观大门一步,就连凌飞仙都没能把人从院子里骗出来走两步。
直到七月十五当晚,早早睡下的宋柠听见窗户外有窸窣的响动,一抬眼,原本紧闭的窗户竟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李槿珊似乎是料定了正门不通,于是在宋柠面无表情地注视下,从窗户里爬了进来。
若说宋柠此生最好的习惯就是睡觉时将门插紧,可纵使如此,也还是出了差错——
宋柠的瞳孔剧烈震荡了两下,眼见着嘉苧郡主十分没有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
“你来干什么?”宋柠险些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李槿珊“嘿嘿”笑了两声,故意卖关子道:“宋木头,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深更半夜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往出家人屋里钻,像什么样子啊。”宋柠才不猜,上下眼皮打得天昏地暗,仰面往床上一躺,被子蒙着脸,两耳不闻被外事,一心只睡周公觉。
李槿珊伸手去抢她盖在头上的被子:“你绝对猜不到我看见什么了,我敢打赌,你就是把筊杯掷上八百遍也算不出来!”
宋柠此人平日里看起来一也好,二也罢,可一遇上梦会周公这事儿,那是天王老子来都说不通半分情理。
她本就不愿意在睡眼朦胧的时候跟旁人有眼神接触,听她如此胡言乱语,心中更是有股说不出来的邪火,却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好隔着被子瓮声瓮气冲她喊:“不猜!出去!”
李槿珊半个身子压在被上,两手齐上:“哎呀,你就猜一下,就一下!”
宋柠被她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差点没喘过气,一声重咳带着紊乱的气从嗓间破开:“你去找老牛鼻子!”
李槿珊直接否决:“我可不去,他整日里没个正形,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这事儿找他不靠谱!”
宋柠把脚边的被子往里一卷:“那你找陀叮铃!”
“我找了。”李槿珊委屈巴巴地一憋嘴,“我都快在她耳朵旁边放炮仗了,她不理我啊。”
宋柠隔着被子一声长长的叹息,合着她是最容易被折腾,并且还是最不会生气的那一个。
“你快起来吧,我带你去琵琶峰有好事!”李槿珊依旧不死心,手脚并用地去抢她身上的被子,“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
眼见着宋柠的头发探了出来,李槿珊心里一喜,可下一秒就又被宋柠缩了回去,来来回回四五次,宋柠实在受不了了。
“我不后悔的事多了去了。”宋柠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从温柔乡里伸出来,凭感觉在一旁的矮桌上摸索了一会儿,抓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件抛到李槿珊怀里,撞得铛啷一声响。
李槿珊拎起来晃了晃:“铃铛?”
清脆的响动撞破了午夜的宁静。
只是这铃铛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
“拿着它,再找陀叮玲陪你去。”宋柠把胳膊缩回去,“她上回把铃铛丢在了月牙台外头,说什么都不敢自己去拿,你拿这个去找她,她肯定陪你去。”
李槿珊眨眨眼。
敢情她把这个顺水人情让给自己了。
“那你呢?你不去真的会后悔的!”
“不去不去。”宋柠隔着被子在里头喊,“昨日起得太早”,现下浑身没劲,你们俩出去的时候关门小声些。”
“那好吧。”李槿珊叹了口气,却仍想再最后努力一把,“你不去,可千万不要后悔。”
窝在被子里的宋柠没回话。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压根就不想回。
见她如此李槿珊也不再坚持,只好原路返回又从窗子爬了出去。
等人走远了,宋柠才稍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七月十五上琵琶峰,不是寻死就是脑子有病。
宋柠边幽幽想着,边翻了个身,用腿把被子往里一卷,继续梦会周公。
林荫树丛间,偶有噪鹊发出几声啼叫,凉风吹过送进院落,传入耳中。
宋柠睡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蓦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登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生怕自己睡迷糊记差了,宋柠右手掐诀又赶忙算了一通。
片刻后,宋柠的眸光突然沉了下去。
今日果然是……七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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