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以西,若水镇。
天色灰蒙了数十日,终于迎来了冬日的第一个暖阳,一向爱凑“热”闹的蜀人从地里“长”了出来,纷纷涌到长街上。
市井喧嚣鼎沸,叫卖声、嬉笑声、犬吠声织成密网,却独独漏掉了街角的一具“活死尸”。
高阳衣着陈旧,瘦骨嶙峋,一动不动躺在闹市之中。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真实模样,也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把他唤作“躺尸乞丐”。
他身体虽不能动弹,但识人观心的本事不小,眼皮微微一动,市井百态便化作细墨入画。
“看!那人在笑!”翠珠坐在高阳身边,晃动着小脑袋,指着自己刚物色好的猎物道,“此人高兴时,手笔可大了!”
翠珠十一二岁年纪,虽也体瘦单薄,但周身透着一股英气。
五年前,她在一个山洞中“捡”到高阳,见他全身瘫痪、不能动弹,又孤苦伶仃,委实是惨,便寻了个木车,千辛万苦将他拖到了镇上,与自己一起加入了乞讨行列。
高阳本着蜀人“来都来了”的心态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陪着翠珠每日到长街上出摊。
躺在地上,他朝翠珠所指的方向瞟去,见前方一名醉汉从酒楼处行来,如一支乱矢在人群中穿行。
他吐出三个字:“看~眼~神。”
翠珠眯眼端详:“你说过,醉酒之人一般眼神放空,但如是尽兴,眼中反倒会充满童真,是憨直之态。这人虽在大笑,却不似那般快意,仔细听来还有些~假,而且步伐也很沉重,是心事缠扰之相!”
说到此她猛然顿住,扭头求证。
高阳下颌轻点,又吐出一个字:“玉。”
当时风气,颇有家底的氏族男子,一般都会在腰带上系一枚玉佩。
翠珠好奇地看向醉汉的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即刻心领神会。
就在这时,醉汉身前走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乞丐,佝偻着身子,颤巍巍递上陶碗。
“大爷,您行行好吧!”
老乞丐昂起头,与平时一般期待着打赏,只听得“啪”一声脆响,碗碎了一地。
“臭要饭的!别触老子霉头,滚!”醉汉看清对方的一刹,眼中怒火喷发,随即一脚飞出。
老乞丐倒地,发出连声哀叫,啐了一声“晦气!”,见醉汉又要提手来捉,一个鲤鱼打挺,拔腿开跑,竟是健步如飞。
“百面无相生!”翠珠见人来到眼前,大喝一声,吓得老乞丐一个急停。
他走向翠珠小声道:“如何?”
这一语出,竟是一个十余岁少年的声音。
翠珠也不觉有异,揶揄道:“今天这出可是把脸丢大了,怪你没眼力。刚才醉汉出来的那间酒楼是家赌坊,想来他是输了个精光,拿你撒气罢了。”
“哎!谁叫我没高人指点呢?”老乞丐看着高阳叹了一声。
见没人注意,他从头上扯下一副面具,面具下竟是一张清秀逸俊的脸庞。
此人名叫小六,乞讨有一独门绝活儿,便是易容,扮谁像谁。
有时候他是卖身葬父的孝子,有时候是调戏二叔气二婶的村妇,总之一个月的身份和样貌不带重样。
他说自己干这行是老天爷赏饭吃,便给自己取了个外号——百面无相生。
高阳听着二人的话,挤出一个笑容。成为乞丐以来,他凭借着识人观心的本事躲开了不少乱世的拳脚。
然而,世间有些祸事要沾上谁,从不挑对象。
在这个阳光大好的日子,若水镇百姓遇上了三百年来最阴毒的麻烦。
“诶……瘫子,别给老子装死。”一声破锣嗓音入耳,那沾满血污的鞋踢到了高阳身上。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来者何人,便是十里八乡臭名昭著的恶棍。
只是他有些奇怪,此人平时收了他们的“保护费”,不会随意动手才是。
而现在他不仅动手了,力道还从未有过的大!
剧痛惊起,高阳却未发出一声哀叫。
即使横躺闹市被千夫指骂,即使身有恶疾疼痛难忍,他身上仍散发着一种威赫之气,仿佛谁也侵犯不了,冒犯不得。
“别碰他。”翠珠立即挡在高阳身前,大声对恶棍几人喊道。
恶棍向翠珠看去,一把将她碗中的骨贝抢过,颠了颠,一副不要脸的模样。
“这就算你孝敬大爷的!”
翠珠小脸气得发红:“这个月的钱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你这样,我们便没法活了!”
她边说边畏手畏脚地去抢被恶棍被夺走的骨贝。
恶棍自不把她使出的力放在眼里,退后一步了事,好似故意气她一般:“你有手有脚,明日再讨便是,哈。”
“你不也有手有脚,你自己不会去讨!”小六替翠珠不平。
“你瞎了眼不成,老子这不是正在~讨!”恶棍双眼怒睁,那个“讨”字说得义正词严。
“你要是这般无赖,信不信我把你去相公岭之事宣扬出去。”翠珠故作气势道。
正巧,昨晚翠珠无意中发现了几人行踪,以为拿捏住了他们的痛处,兀自提高了音量。
“死丫头,你再给我大声点,他们已经听到了。”恶棍怒视着翠珠,咬牙切齿。
霎时,街边路过的,吆喝的,卖耕具的,牵牛的,纷纷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望来,等着听这一则秘闻。
翠珠口中的山名叫“相公岭”,传说它要吃人。
若水镇的老人们至今哼着残谣:“月过相岭骨作笛,风吹竹隙魂吹号。”
谁也不知道这调子传了几世,只晓得打从高祖辈起,但凡有人进到山的深处,都会莫名失踪,这山啖肉饮血的传言,便在乡野生了根。
后来女子不敢去了,偶有莽汉入山狩猎,也落得个连皮带骨都不见的下场,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话风就成了这座山专□□|壮男子。
相公岭三个字,简直就是“瘟神”象征。而今恶棍竟敢踏足禁地,这悖逆之举勾得众人屏息侧目。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恶棍竟摆起了谱来。
翠珠和小六有些出乎意料。
恶棍等众人凑近,慢悠悠显摆道:“老子是去了如何,你们以为山上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精怪,连神族都奈何不了,我可告诉你们,他们就是一群窝囊废,还没等老子出手,全死绝了,算他们识相!”
恶棍说着舌头一抡,狠狠吐出一口痰来,而后将手里的麻袋往地上一掼,狞笑道:“而且,老子还捞着了好东西!你们这群孬种,敢看看吗?”
乡民哪里敢惹他,在他的手一一指过后,连连向后退去,不过仍是等着瞧他究竟搞什么名堂。
“窝囊废!”恶棍瘪嘴骂道,瞥向地上躺着的高阳,将麻袋凑了过去,“瘫子,老子赏你个长眼的机会!”
麻袋擦着高阳的鼻尖掠过,随之一阵腥臭味漫开。
突然,袋中窜出了一只脸如泡胀婴尸,竖瞳蛇身的怪物。
好不吓人!
围观乡民纷纷向后退开数米之远。
那怪物双眼一睁一闭,天光也跟着一明一暗。
高阳眼前一黑,似坠深渊。
哪怕只是想到这怪物的名字,也让他的身上泛起一阵冰凉。
烛九阴。
它们生活的地方乃幽眇之地,此间至阴至暗,灾祸相生。
而且本该在三百年前灭绝之物,为何会出现在此?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只烛九阴阴森的眸光已向他落来,只见它竖瞳骤缩,吐出的信子伴着一口恶臭喷出。
直将众人熏得又退出三米远。
高阳早有防备,立即闭气归息,可还是闻到了一股子的腐尸味和血腥味。
新鲜的血腥味?
莫不是意味着这些怪物才吸过人血不久。
想到此,高阳面色一沉,难掩心中愤怒,与虎谋皮尚有可活之机,敢招惹这等毒物,自寻死路不说,若水百姓也要遭殃。
恶棍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甚至连此物也认不出,提着麻袋的手嘚瑟地不断在高阳面前晃着,等着欣赏高阳被恐惧吞噬的表情。
围观的路人仍在看热闹,没有人意识到危险迫近。
有人道:“今日这瘫子要倒霉了,不知还能活不能活?”
有人回:“不至于,这人虽混,却就图财而已。”
高阳凝视着向他爬来的烛九阴,向着四周之人喊道:“走,快走……”
可他用尽全力也还是声若蚊蚋,没有人听见,抑或他们听见了也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烛九阴此时已经游走到了他的胸上,顺着衣襟钻了进去,冰凉的触感在他身上流窜。
小六壮着胆子抄起石头欲砸,可那邪物却猛然扭头,吓得他踉跄栽倒。
“快,快让它们停下,咬上会出人命的,你疯了不是?”翠珠惊叫道。
恶棍平时虽欺行霸市,却也不牵连人命,怎么会一下子变了性情,她也纳闷不已。
见其表情越发怪异,也不得不提防起来,拉住小六的手往后退去。
二人越退,恶棍及其跟班便笑得越张狂,像是入了魔般。
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麻袋,一股脑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乍然,一只,两只,三只……
随着数十只烛九阴一起爬出,场面顿时失控。
那些烛九阴四处游走,直到爬到围观者的脚上、身上、衣服下的后背上。
长街上乱作一团,受惊的、受袭的不断出现,哀声四起。
在高阳微眯的视线下,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倒地,立马面色乌黑,七窍流血。
“你可别胡来,”小六被吓得全身哆嗦,可他不敢跑,也不能跑,因为高阳已经在烛九阴的包围之中,他不能丢下他,遂鼓起勇气怒目盯着恶棍,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你就不怕这种妖邪招来九曜神君,一并将你们除掉?”
恶棍发出狂狷大笑:“九曜一出,邪魔罢黜!是吧,哎呀,老子怕得要命!”
而后脸色一变,充血的眼珠瞪得浑圆,又戏谑道:“别说九曜神君,即便天地共主爬出棺材,老子也照杀不误!”
“是吗?!”说话之人是高阳。他嘴角微动,用唇形吐出二字。
冷峻的面容上顿时有一股浩光迸出。
与此同时,天光骤黯,太阳堕入铅云,四周升腾起冰寒的雪雾。
烛九阴又长又细的信子贴在他的脸上,在他的鼻尖、眼角疯狂舔舐。
另有七八只扇形排开,昂首注视着他。
他一个眼神如利刃划出。
那只舔舐它的烛九阴舌尖猝然悬停,瞬间如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般,连嘶鸣都渗着颤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