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是尔非尔4

侧身转向俊公子,小瞎子面色黑沉:“我乃小黑,从小在迷雾山长大,原是方雷氏傲俊侍从。”

“傲俊”这个名字,再次从他嘴中说出,就像一个好了许久的伤疤被重新撕开,里面仍是血淋淋的肉。

当年的画面,一点点涌到脑中。

“公子,蜻蜓在那里,快,快追上!”

“不行,它不听我的话,我一靠近它就飞了。”

彼时的俊公子与小瞎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

小瞎子手里拿着一根两三米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用细长的竹篾团成一圈,上面层层叠叠粘着蜘蛛丝,用它来将野外的蜻蜓黏住,这是少年们最大的乐趣。

“那瞧我的!”小瞎子信誓旦旦道,“放心,这次的‘蜻蜓点金’比赛我定为公子夺魁!”

“还是小黑豹听话!”

小瞎子从小黑瘦,但武学天赋极佳,俊公子学习武艺时,他只消在旁边看看就能学会。一身移形换影的功法便是从小习得,俊公子私下管他叫“小黑豹”。

“小黑豹”接过俊公子递来的竹竿,在山野穿行,不多时蜘蛛网上便黏上了四五只蜻蜓,挣扎欲飞。

小瞎子二指捏住最漂亮那只递给俊公子:“谁让你是傻公子呢!”

天空中的闷雷一个接一个打过,山雨欲来。两人却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向着空中低旋的蜻蜓追去。

背影依稀,话音在耳,眼前人却不是当年人。

……

小瞎子回过神来,他从俊公子身侧走过,站到大统领旁边,就在四五个时辰前,他看着他,还是手足无措痛苦万分的模样。

现在,他眼中的害怕慌张已全然不见。

这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坦然,再不怕失去的他,凝视着眼前的仇人,继续道:

“十二岁被奸人所害,万针穿骨,双目被挖……”

回忆再次袭来。

一间潮湿阴暗的牢房,一只老鼠正在啃噬同伴的尸体,发出唧唧刺耳的叫声。

“不要,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彼时的小瞎子,双手被紧紧捆在一个架子上,架前是燃着的熊熊烈焰。

一根根手掌长,极细极软的针立在火盆的外沿,针尖与火焰融合,晃着时而火红,时而幽蓝的光。

即便焰火袭身,绑在架子上的人仍然面无血色。他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有的地方血痂已脱掉,有的地方还冒着血珠。站在他身前的人,似在玩味地看戏。

他对这种场景已驾轻就熟,因为他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让眼前之人生不如死,如“实”招来。所以,他凶恶的脸上竟然透着十足的耐性。

“不知道,就给我继续。”说话的人,正是当年的大统领。

他一边说,一边从火盆旁取出一根细针,不急不缓地走到小瞎子面前,小心翼翼地刺入对方胸膛。

“这针穿过你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之时,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三个字用刺猬的话如何说。”

针通过小瞎子的前胸,刺进他的后背,那统领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位置很准,有进步!”

继而向身旁五六个看守挥了下手,那几人齐齐涌上,将小瞎子围住,每人从火盆中抓出一把长针。

一根又一根插入小瞎子的肋骨、手臂、大腿、脖颈……

小瞎子痛至极处,不再看那统领,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向他曾经的依靠求救。

在牢房的一个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原来一直站着一个人。

他眼窝深陷,看起来正在经历一场大病。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公子!”

俊公子却面无表情:“小黑,说吧!”

短短四个字,好似判了他死刑!

这句比所有针头都要尖锐的话,听得小瞎子直喷出一口血来。

之前所有的疼痛他都能忍,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救他。

然而……

“哈哈哈哈,傻公子!这次的‘蜻蜓点金’比赛,原来我才是蜘蛛网上的蜻蜓!”

说完最后一语,小瞎子深深地闭上了眼,他仿佛看清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看不清了。

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哀莫大于心死。

但不管他当时是看清还是没看清,那都是他在世间看到的最后一眼。

阴黑弑肉的老鼠、幽森晃眼的火光、冰冷刺骨的针、面目可憎的人……

那一眼后,世间再无“傻公子”,再无“小黑豹”。

随后两个手指向着那一双明亮的深瞳戳去!

小瞎子痛得大张着嘴,就像一只被猎人绞杀后垂死的豹子般嘶吼着。

一幕幕锥心的回忆,是历经者永世不堪回首的痛。

来到碧玉春的五年,他仍然每晚做噩梦,那些针如烙铁一样焊在了他的身上。

现在戳心挖眼之人就在眼前,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空洞的眼眸直视着那位大统领。

他就是要让他看见,如今这双没有眼珠,也不会再有泪珠的眼睛,究竟拜谁所赐。

站在小瞎子眼前之人,他一生作恶无数,此时此刻,竟然心生了一丝惧意。

更让他纳闷的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心中已轮番涌出过好几次这种感受。

他想将之强压下来,绝不让小瞎子察觉分毫,但当他一鼓作气望着小瞎子的眼睛时,无端端将头别了过去,不敢直视。

“是吧,大统领。”小瞎子厉声重复道,“刺猬还没死,此刻就站在你眼前,我是谁,你能作证否?!”

这一言一语,说来不过数十字,可当他说出后,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劫后重生的快意。

此番他真的全然无畏了。

将手一甩,理也不理眼前惧怒交加之人,走回高阳身边。

高阳站在帷幕之后,如狮子般尖锐的目光落在大统领身上,似在等着围猎开始。

“那是,那是你罪有应得。”见小瞎子走开,大统领才怯怏怏地吐出一句话。

他转头看向俊公子,想要找寻同伙,但当他瞧见俊公子的一眼,心中的惧意更甚。

那一双眼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如一只忍耐了许久的“病猫”在舔着爪子上的血。

“好了,这不是说陈年往事的时候。”书手以一副方雷氏长辈的姿态喝止了二人。

“小瞎子弟,你真是太可怜了。为兄以后一定替你报仇!”大嗓门痛心疾首地安慰道。

他的声音引起了书手的注意,书手命令道:“下一个,该你!”

大嗓门清了清嗓子:“各位,我叫二凤,当然大家可以叫我大嗓门。”

小瞎子方才的郁气被他这声“二凤”一扫而光。

“咳,说起在下的来历嘛……打有记忆起,便在西陵氏跟着我家君长,他呢,没什么架子,平日最爱上山射虎、下地摸瓜,活得那叫一个痛快!

“对了,他最大爱好便是喝碧玉春,可惜囊中时常羞涩,至今还欠着含章坊主好大一笔酒债哩!连我们独创的箭谱也抵押给了他们。是吧,坊主?”

这句话怎么听着有言下之意呢,莫不是说西陵氏君长穷得叮当响,是碧玉春灌出来的?

高阳握拳掩唇,轻咳一声:“碧玉春得西陵君长抬爱,实乃鄙坊之幸,至于箭谱……只是暂存鄙坊,倒与酒债无关。”

“哼,还有呢?”大统领不耐烦问道。

大嗓门听出其意,呛道:“没有啦,我们西陵氏纯善无争,才没有你们方雷氏那般勾心斗角,该你了。”

大统领接过话,刚才的惧意已被他抛诸脑后,又恢复了高傲姿态。

“老子是方雷氏执掌八万外亲的统领。”

“八万外亲?”大嗓门惊得目瞪口呆,与小瞎子小声攀谈起来,“那这位俊公子在家排行老几?”

“雷雳在世的儿子不过三位,傲俊是最小的一个!”

“蹊跷啊,你说……”

“你二人闭嘴!”大嗓门说闲话的声音过大,惹怒了大统领,他想发作,却又被书手阻止,憋了半天,咬牙切齿继续道:“爱好打架,特长打人,当然杀人也算。喂,可以了吧,该你!”

书手也不想听他废话,赶紧接了话去,以一副泰然自若的语气道:“在下不才,乃方雷氏书手是也。本是一介书生,幸得方雷氏君长赏识,为其抄抄书本,写写族谱,以及记录些九州名人轶事,将来好为方雷氏作书立传,留予后人传颂。”

“好个作书立传,莫不是有当帝君之心。”小瞎子嘟囔了一句。

大嗓门疑道:“完了?”

“还请西陵氏见谅,复杂的从不是氏族门第,只是人心。”书手说着不忘瞟一眼大统领,“在下资历不过如斯,实不如众位精彩。”

“不是!”大嗓门仍是纳闷,“那你本名是什么,本人叫什么总可以说吧?”

“生于乡野,本名也不过是狗子、二凤、黑豹之类,不提也罢,各位称我书手便是。”书手调笑着,一句话挖苦了三个人,自是得意。

高阳在暗中打量着他,沉思着此人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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