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细想,”高阳声音沉静对小瞎子道,“伤你至深之人,可是素昧平生的陌路人,还是曾与你朝夕相处的亲近之人?”
“小黑与傲俊一同长大,忠心耿耿,却遭方雷氏迫害至此。反倒是与坊主、翠珠姐姐、小六哥和爷爷原本非亲非故,却得诸位倾力相护,这般恩情此生难报。”
高阳见小黑心结已解,心中宽慰,温声道:“你可知乞丐最怕的并非讨不到吃食,而是到手的饭食被人抢夺。施舍只有这些,你碗中多了,他人碗中便少了。”
小瞎子略一思考,眸光渐亮:“坊主的意思是,那狗子统领会成为目标,是因我等死活对书手无足轻重,而狗子统领却是他在方雷氏的绊脚石,故要除之后快!”
他越说越激动,压抑五年的心结冲口而出:“那我呢?我又是碍了谁的路?”
高阳不答反问:“这是书手之谋,其他人的目的,你又可知?”
“其他人……坊主是指除了承云之外,他们想……”小瞎子抓了抓脑袋,陷入沉思。
有人想除掉高阳,有人想执宰九州,有人想历化为神……
这些目的每一个都与高阳有关,他只要参与其中,最终的结果都是别人想要他——死!
当然此话高阳不必与眼前人讲,他望着远方轻叹一声:“世人谋事,都希望于己而言,有利可图。这个‘利’不一定是希望得到什么,也包括能够借机掩藏什么或者除掉什么?”
“掩藏什么?”小瞎子似有所感,将一些以前并未细想之事道来。
当年他被大统领所擒,被逼承认在傲景房中行窃。虽受尽折磨,但他始终不招。
如今看来,他们为何要诬陷他,又为何偏偏是那时?定是他无意中触及了某些秘密。
“可但凡我所知之事,傲俊也都知道。”
话音刚落,他忽然一震:“不!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他!”
“何事?”
“当年参加蜻蜓点金大赛时,我曾误入方雷氏后山一处山洞,其中竟有十几具尸体。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应该才死不久,奇怪的是,他们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好像是被吸干了般。我以为是山洞中有猛兽出没,不敢声张,赶快逃了出去。结果没想到,比赛结束后不久,我就被狗子统领给抓了。”
“吸血猛兽?”高阳眸光一凛问道:“那尸身可还完整?”
“我不敢细看……但四肢俱全,并无撕扯痕迹。”
“若是猛兽所为,既已夺命,不会只取血。”
“哦?”见高阳也觉得有异,小瞎子忙问道:“坊主以为,我的遭遇与此事有关吗?那些尸体不是被猛兽所杀,而是人为,他们怕我发现了什么?”
“不无可能,但现在还难以断定,待我想想此中关联,日后有所发现再告知你。不过可以断定的是他们既然怀疑你发现了什么却没有直接下杀手,而是将你捉拿逼迫,定还有其他目的!”
“也就是坊主说的,想借我除掉什么?”
高阳的手放在小瞎子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小瞎子平复了下心绪:“我是俊公子的人,他们趁机想除掉的是傲俊。”
高阳低眉:“敲山震虎。”
“最终,他还是将我舍弃了!”小瞎子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或还有内情,不急。”
小瞎子吐出一口憋在心口的晦气,坚定地答道:“嗯,小黑明白!”
说完他屈身跪下,双眼通红,郑重一拜:“今日得报此仇,全仗坊主。小黑在此拜谢!”
高阳连忙俯身将他扶起:“不必如此。世事轮回,善恶有报,不过是天理昭昭罢了。”
小瞎子点头,高阳默然一笑。但那笑意不过片刻便消失于天地,他凝眉向小瞎子问道:“那位书手你在方雷氏时可有接触?”
“书手原是君长身边之人,君长常年闭关‘历化’,他的命令多是由书手传达,我只是傲俊的侍从,与他几乎没有接触。”
小瞎子见高阳在意,想了想又继续道:“狗子统领实际上是大公子傲景之人,当时迷雾山明面上的事都由大公子做主,所以估计狗子统领以此仗势欺人惯了,惹到过书手。”
“也就是说书手和大统领皆非俊公子麾下之人?”
“至少我离开时不是!”
“那便是了。”高阳眸光微动,面上露出一种拿捏在手的自信。
“坊主何出此言?”小瞎子面露不解。
“为你雪恨之人,尚另有其主。”
“坊主的意思是……”
“此事因果未了,来日自会分明。”
小瞎子若有所思,委实想不出坊主口中的“另有其人”是谁。
不过他也不在乎,只等坊主说的来日便是。
沉吟片刻又他想起一事,复又抬头问道:“坊主,小黑尚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刚才在阁中的那股幻气,真的会让说假话之人失语吗?”
“自然!”
“那为何……”
高阳笑道:“无义草却有其效,那幻气是不是它我便不知了。但,外乡人初来蜀地,被蚊子、蜱虫之类咬过,发生些意外委实正常吧!”
小瞎子会意,顿时狂笑不止:“是咩咩蚊,原来如此,活该,活该。”
笑罢,他似有所悟道:“小黑明白什么是‘不平之事,不急一时’了。”
见二人谈完,靖安往高阳的方向走去,他已等候多时。
小瞎子遂拉着大嗓门候在了一旁。
“靖安公子,请受含章一拜。”高阳双手交握,与来人躬身施礼。
靖安连忙还礼:“坊主不必多礼。靖安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却不知对错与否,特来请教。”
“公子但说无妨。”
靖安眉头微蹙:“究竟是我们本来的面目重要,还是他人眼中的我们更为重要?”
皑皑雪山,漫漫寒夜。
高阳听着靖安的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这方天地,道:“公子请看眼前这座山。若有人将山上旧土尽数挖去,再填新土,在旁人眼中,它是什么?”
靖安沉吟一番回道:“仍是一座山。坊主的意思是,别人看到的只是山的形态,究竟是原来的土还是新土不重要,那他们想把我看成谁,我便是谁吗?”
“公子悟性非凡。”高阳眼中闪过赞许,“依含章浅见,我们眼中的自我,亦不过是他人的映照。正所谓:我即人人,人人即我。”
靖安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少顷,他又问:“那原本的我呢?总会有人发现山中旧土已被更换?”
“含章谬以为,不管是原来的土还是新土,都是众生相。只有护好心中净土,才是人之本相。公子心怀善念,若为统领之事耿耿于怀,高阳只有一言:平生不修善果,终了天命难躲。”
靖安轻叹不语。
忽然他抬眼直视高阳,目光澄澈:“坊主,那你的本相是什么?”
高阳看着靖安那清澈的双眸,沉思了片刻,时间仿佛在二人身上凝滞。
有时候说者的轻声一语,荡漾在听者耳中,便是直击内心的叩问。
“靖安公子想听真话?”高阳看着靖安的眼神毫不躲闪。
靖安机敏,即刻反应到自己问得不妥,解释道:“靖安并非想窥探什么,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坊主见谅。”
高阳神色舒展:“我本无相,无相即我。”
靖安怔了一下,随后浅眸一抬,也笑道:“没有答案,便是答案!”
话在心中,笑容却盈满唇畔,此间二人一个不细说,一个不深究,俨然而生谦谦君子的默契。
其实,靖安也没有在心中给定什么答案,他只是不知何故,自然想亲近这名胸有丘壑,但面若平湖之人。
对高阳而言,见识过这世间种种,如日月、山川、江河、云雾,他知道这些越是靠近越不得见其真貌,而花香、晚风、新雪、翠微,却只有靠近才能品其真味。
诚然,高阳觉得靖安其人其品便如后者,越发了解,越发让人生悦。
“葛天氏一门果有大家之风,都是如此潇洒磊落,恣意不凡之人。”高阳看着靖安,想着其君长时英,又生赞叹。
“坊主,乃识我家君长?”
“虽未谋面,但听九曜神君提起时英将军至今仍在为高阳守卫帝丘之事,敬仰难当。”
“靖安代君长谢过坊主盛誉。”
二人会心一笑。
靖安略作迟疑又道:“坊主才识过人,定非寻常之辈。只是……”
“公子直言无妨。”
“坊主你就像一座山,山间雪漫,青山遮暮,让人看不清。”
高阳不怒反喜,欣赏他的坦荡。
靖安说完,担心此话生出误会,急忙补充:“不过我相信坊主非为恶之人。”
“靖安公子何以见得?”
“九曜神君择友向来独具慧眼。神君既视坊主为知己,靖安自然信得过!”
“看来公子与神君交情匪浅。改日当共聚畅饮!”
靖安口中应着“定当奉陪”,心下却暗暗叫苦。
神君与他家君长交好,他自幼被神君追着试药,各种灵丹妙药皆要尝遍,美其名曰提升灵力,实则苦不堪言。
“靖安公子,”高阳微顿,忽地神色严肃道,“你可相信帝君尚在人世,且已至此地?”
他既敢问,就不怕靖安或其他任何人猜疑。
因为他的经历无一不是真,碧玉春发家之路也经得起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光风霁月的高阳若是他,绝不会沦落到当十年乞丐的地步,连做戏也不会有人能做到如此。
他苦心经营这个身份,等的便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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