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送 嫁
新丰公主从车内走出之前,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思想好了该如何把这件事情,把她久存于心底的这份情感向嵇绍讲说明白,可是,当她真正地、切切实实地站到嵇绍的近前,站到这个她一直在心内暗暗倾恋了数载光阴的、英华盖世的男人面前时,她却须臾间便语梗咽喉,连半个字也吐露不出来了。尽管她是贵为天之骄女的皇家公主,性格上也算直率得很,可毕竟,她还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娇羞也好,腼腆也罢,总之,还是有些难于说出口的,又加上她刚刚情绪激动得和自己的父皇在明光殿内争执了一番,伤心痛哭了好一通,痛苦她自己虽然几番寻好梦,然而好梦却难成,空执杨柳,不知谁解她的情!
“公主,不知公主找嵇绍前来,到底有何事吩咐?”新丰公主的眼中,嵇绍实在是有些愚钝的可以,不解风情的可以,他不是低下头来朝向新丰公主深深的一礼,就是静静地、英挺卓然地垂立于一旁,还总是在焦急地寻问,“公主找他究竟所为何事。”却不懂站在他面前的公主,一颗芳心早已为他迷醉,为他揉碎。曾经过去的不知多少个难眠之夜,新丰公主只身只影、独自一人,情伴着红烛,意守着闺思,于翠帷锦帐之中听着殿外淅淅沥沥的绵绵雨声,“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此情此景之下,嵇绍越是紧着相问,新丰公主就越觉得话堵语塞,就越泪浸心怀。嵇绍颔首低眉默然地等待了好一阵子,却总是等不到公主的回话,情急无奈之下只得抬起头来,想看看公主到底是怎么了。然而,也就是在他凝眉举目诧然相看之际,他才蓦然间注意到,新丰公主的娇容之上早已泪满香腮,一双秀美多情的凤目正自含情无限地望着他……
“公主,公主是怎么了?绍真是万分惶恐!”
“将军,今生为何要让我遇到将军?我的一颗苦心,难道将军一点儿都不懂吗?”新丰公主为了她心中的这份情,徒然艰苦了好几载的泪水,此刻,终于能够默默地、无声地,对着她眼前的嵇绍,她深爱的嵇绍,平静地宣泄,任意地流淌了。
“公主,绍本是一介卑微之人,心内万分感恩公主的垂青,但霄壤有别,绍此生定当不忘公主的厚恩!”嵇绍的面色上凝聚着几分罕有的沉重。
“将军,难道我仅仅是为了让将军记住我的恩德吗?”新丰公主的声音有些哽咽、嘶哑。
“不,公主,当然不是……”
“将军心里有喜欢的女子吗?”
“这,……”
“将军既然不说,那便是默认了,将军心里的女子一定是又美又贤淑的了!”
……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再次回转至芙蓉殿,回转到自己寝宫中的新丰公主,又自无比哀怨、无比忧伤地,侧身躺倒在了她自己的那张铺满锦绣、沉香木制的床榻之上,双眸含泪,直直愣愣、模模糊糊地望着她眼前这一片玫红环绕、绣满凤凰和牡丹的叠彩锦帐,望着朦朦胧胧的锦帐之外,那数抹透过幽静的窗口,淋洒进来的煦暖而又诗意的春光。只叹这春光无限,春色满园,却不是为她而韶华,为她而绚烂……她凄寒而又冷寂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充溢着、蔓延着的总是一片灰色万般的、挥之难去的、茫茫的悲凉。多少愁思,多少幽怨,多少不甘,多少无奈……瘦影自怜,泪眼问花,感伤、悲痛她自己这般富丽、这般艳灿的青春却总如那满楼的霜月,迢迢的夜色一般冰冰凉凉、冷冷清清……独倚栏杆梦无限,却恨是情隔万里,天外云山。
她知道了,她早该知道,早该明了的,嵇绍此生不是她的,而她也更不可能是嵇绍的,因为这中间隔了她父皇——这条不可逾越的天河界限;因为有那么多的俗规和尊卑之念,横亘在她追梦逐爱的路上;还因为、最因为的就是她的皇爷爷、她们司马家种下的世仇,才把她最钟情、最眷爱的嵇绍永永远远、毫不容情地阻隔在了她的情爱、她的宿命之外……
“启禀公主,皇后娘娘来看公主了,……”婢女倚秀轻轻地走近她床前,一句小声地禀报,才把新丰公主从茫然无措、茫然伤感的无限忧思中慢慢地唤醒。
“知道了,琳儿、倚秀,随我到外殿迎接母后。”
“喏,公主。”
新丰公主在婢女琳儿的帮助下,略微地整饰了一下妆容和钗裙后,便缓步走进了自己寝宫外殿用来会客的大厅之中。此时,她的母后,皇后杨芷也已端坐在殿内等她有一会儿了,见她进来,便马上满面慈爱、堆满了笑意地连声唤着她,“新丰,来,坐到母后的近前来,母后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
“喏,母后。”新丰公主应了一声以后,便下意识地照旧低着头,回身坐到了皇后杨芷的近旁身侧。
杨芷伸出手去亲热地拉过新丰公主的手,话语柔缓地说道,“新丰,不要难过了,也不要再拗着你父皇了,看看,白白糟蹋了这么美的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母后看了,也很是心疼。侍女们说,午膳,你也没有用过,这样下去,你的身子又怎能吃得消呢?你现下要不要吃些东西,母后即刻便吩咐御膳房去给你单独做些。”
“不用了,母后,我什么都吃不下。”
“新丰,母后想和你说些体己的话,我的姐姐过世得早,临终之时,荐我为皇后,母后心里一直都对自己的姐姐怀着万分的感恩之心,却再也无以为报,所以心下就暗自想着一定要照顾好姐姐的儿女们,一定要像姐姐在世时疼爱你们兄妹几人那般,尽母后所有的能力去疼爱你们,保护你们。”
话讲到这里,皇后杨芷又情难自禁地用双手握紧了新丰公主的手,接着说道,“新丰,母后此来其实是尊了你父皇的旨意,特意要来劝劝你的,从前,你皇爷爷下令斩杀嵇绍的父亲嵇康之事,你的父皇也对母后细细地讲说过了,那都是因为当初有个钟会从中搬弄是非……据你父皇讲,你皇爷爷在处死嵇康后不久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也曾追悔莫及,只是面子上不愿意承认而已,故而他也就放宽了对嵇康家人的惩处。但是不管怎样,铁定的事实是再也改变不了了,这仇恨也就这样种下了……所以,你父皇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与司马家有仇的人做妻子的。那年秋季,你父皇围猎遇刺就是一例,皇帝虽说是当朝至尊,可以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却也无法消除世人深埋在心底的仇恨,故而,只能防患于未然。新丰,你父皇也是最近才告知母后说,你的皇爷爷临终其实曾有遗言,就是严禁司马氏的子孙、后人,再与曹氏家族、亲族之人有姻亲关系。那嵇康可是当年魏武帝曹操的亲孙女女婿呀!所以……新丰,你还是想开些吧,你父皇的着意安排肯定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幸福考虑,你想一想,这世上又有哪一个父亲会舍得亏待自己视若珍宝的亲生女儿呢!”
皇后杨芷一直都是语气和蔼、亲切万分地紧紧握着新丰公主的手讲完这些话的,一番情词恳切、语长心重的话语讲说完毕之后,她则依然照旧笑容蔼然地看着新丰公主的反应。
“母后,既然是这样,那么新丰谁都不想嫁了,难道不可以吗?难道我们女子这辈子就非要出嫁不可吗?”新丰公主面上的表情又开始桀骜得有些玩世不恭了。
“新丰,你这是又在说傻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个女孩子,长大成人后,岂有不嫁人的道理?又何况你还是至尊至贵的我皇家的公主。”
“母后,既然此事注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么我可以答应按照父皇的意愿出嫁,但,我有一个条件,……”新丰公主从皇后杨芷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双手,站起身后,话语灼灼,目光坚定地看向她的母后。
“是何条件?新丰,你尽管说,母后和你的父皇一定会答应你的。”杨芷的面上依然带着暖暖的微笑。
“我想自己出嫁那日,让禁卫军监尉嵇绍负责护卫我的出嫁队伍。”新丰公主的眼眸之中还在充盈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幻彩。
“这当然没问题,母后回去后就会对你的父皇言讲。”杨芷也立起身来笑着答道。
“那此事就这样办吧,母后若无其他事,我想先回寝宫休息去了。”
“好,新丰,那你就去歇着吧,母后一会儿就会吩咐御膳房为你单独搭配些精美可口的饭食送过来,记得,一定要好好用膳,保重自己的身子最要紧!”
“好的,母后,我记下了。”
芙蓉殿外夜沉沉,孤衾冷烛碎梦魂。
月笼琼台化囹圄,锁尽香闺寂寞春。
夜风冷,御水寒,独伴瑶筝孤窗前……
瑶筝那凄清、哀婉、伤感、厚重的乐音,恰似松风、竹雨、叶落梧桐般,是如此的催伤心人泣下,催断肠人泪奔。然而这瑶筝的主人,这正自默默地抚弄着瑶筝五音弦的司马家的公主——新丰,却再也没有一滴泪伴着她玉指的弹拨,伴着那清幽、冷漠的月色落下。她只是在静静地思索,慢慢地回味,思索她的命运,回味她的情感,这内中还相伴着许许多多她再也无法复原、零落一地的,她曾经朝朝暮暮在眼前,飘飘渺渺于心间的,那般美好无限而又憧憬无限的梦境情缘。
蓦然间,她似乎“忽地”一下子醒悟到了,思想到了,或许,她是应该改变一下她自己了,试着去做一个像她母后杨芷那样的女子:杨芷虽说比她的父皇司马炎整整小了二十三岁。虽说她父皇后宫的粉黛灿比繁星、多如云朵,单单类似胡芳、诸葛婉那般颇受龙宠的美人儿就不下数百人之多。虽说,她的父皇每日里醉生梦死、穷奢极欲,早就已经昏昏然沉迷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但是,她的母后、皇后杨芷对此却居然能够做到淡然处之、坦然对待,只管终朝每日坐拥她自己那般虚幻的母仪天下之位,四海为尊就好了。
自伐吴成功,一统天下之后,她父皇司马炎的荒诞昏庸、纸醉金迷之态简直就已经荒唐至暗无天日、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偌大的晋廷后宫,数以万计的妙龄佳丽,竟然给她的父皇造成了选择困难症,为此,她父皇可算是独出心裁的可以,每到晚间夜色清明之时,宫中人便可以看到她的父皇总是会乘坐着一辆六只白羊拉乘的羊车,让羊在殿宇密布、御街盘绕的宫苑之中随意地行走,羊车最终停靠在哪里,她父皇就会在哪里过夜、逍遥、宠幸妃嫔……似这般“羊车望幸”的史无前例之举,使得新丰公主作为其父皇司马炎的女儿都早已不堪目视耳闻,又何况乎身为她父皇正宫皇后的杨芷娘娘呢?然而杨芷对于此等事情的态度却是完全出乎新丰公主臆想之外的,新丰公主没有想到皇后杨芷对此竟依然能够做到熟视无睹,充耳不闻,连一句最起码的哀言怨语都没有,这不得不令新丰公主暗自由衷地钦佩杨芷的忍耐能力,也不得不暗自承认,皇后杨芷无论怎样都不会如她的母后杨艳那般深爱她的父皇的,否则,她肯定也早早的就会因为抑不住心中的嫉妒之念而妄自生恨了……
新丰公主看得出,杨芷是坚强的,坚强地忍受住了她父皇司马炎的一切肆意而为,忍受住了这样的一份忘年夫妻之情,夫妻之爱,与成千上万的美貌女子一起共同守候着这样一位只会玩弄感情,根本就不懂甚至是不屑去懂情为何物的男人——天下至尊的男人。这样的日子好吗?好过吗?这样的皇后,头顶着一个“天下之母”的虚名、虚尊,独眠冷帐,独对孤窗,独叹风月,独问自心,默然孤寂着自己的青春年华,试问,她的内心深处真真实实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又能够残存着几分,剩余着多少呢?
这几年或多或少的相处之中,皇后杨芷在新丰公主的内心里,还是很仁爱、很恬淡,更是不失本心和宽容,也很懂得恩义的。曾经,太子妃贾南风因为生性妒忌又心肠歹毒,竟自数番残忍地,亲手杀死怀有太子司马衷孩子的宫女。她的父皇司马炎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非要将贾南风打入冷宫,再另外挑选贤淑的女子为太子妃不可。但皇后杨芷却因了自己的堂姐、新丰公主的亲母后杨艳,在临终前曾将太子和太子妃夫妇双双托付于她,故而,杨芷便不顾触怒龙颜、百般力劝司马炎说道:“贾公闾有勋于社稷,犹当数世宥之,贾妃是其亲女,正复妒忌之间,不足以一眚掩其大德。”才将此事给压了下来。此后,杨芷为了尽到一个母后的职责,还常常严厉地告诫贾南风,要她自知悔改,好生休养心性,多慈多善、宽以待人。
杨芷身上某些方面的品德,是新丰公主所喜欢的,甚至这喜欢之中还含带着些许微妙的同情和怜悯。但杨芷也许是因了认为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她的皇后之尊,比如她母家一门的“飞上枝头,高官厚禄。”所以她才会活得那般安然,那般和顺。这大致就是由于人这一生很难拥有“完美”,有“得”就要有“舍”吧!可是新丰公主此生要“得”的是什么,要“舍”的又是什么?舍弃了对于嵇绍的感情,她就等于舍弃了一切。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如若此生,真的让她摒弃天性,逆来顺受地做一个像她母后杨芷那般隐忍不发,什么事情都顺天理、遂人意,乘风顺水好行舟的、丝毫也没有原则性的人,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她的感情是只能专属于自己,而不能与其他人共同分享的。她的爱是不可以随意改变、任由命运安排的。她是爱憎分明,眼里从来揉不下沙子的。今生今世,她既然无缘成为她最心爱的男人的妻子,那么,她也就早早地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早就思量好了她的一生到底该以何样的方式去渡过、去完结。她觉得她是该离开这皇宫了,因为她也早就看厌了、看淡了她父皇后宫中的一切……
秋风起,秋草黄,秋花惨淡路长长。
云凝霜,日凄惶,高空难留雁两行。
平日里,牵愁照恨,已觉心头秋不尽。
奈今朝,骨肉分飞,更堪离情助凄凉。
太极殿外,玉阶之下,新丰公主一身吉服,满头珠翠,悲泪微垂地缓缓跪地伏拜,向着她的父皇司马炎和母后杨芷行告别之礼完毕之后,便默默地立起身来,轻移玉步,在命妇的引导下,乘上车舆出宫,那些奉旨前来为公主送亲的王公大臣们的王妃、夫人、诰命等众人也全部都是盛装华服、依礼而动,乘舆随行。这支雍容无比、喜庆无比而又壮阔无比的送亲队伍前有仪仗开道,后有卫队相随,禁卫军监尉嵇绍奉命带领护送军士不下百余人,一个个盔明甲亮,目光警觉,神色庄重、淡定地携兵器驰马而行,时时刻刻都在警戒和护卫着公主凤驾的安全。
一行队伍潇潇洒洒、浩浩而行,行出铜雀街,出了阊阖门,穿过铜驼大街,又出宣阳门,一直行到洛阳城外以后,送亲队伍的车舆便完成使命,停下、返回了。因为新丰公主的未来夫婿,敏阳侯王聿的府邸还远在五六百里外的汝南郡,故而,除了随同公主出嫁的公主的贴身婢女、侍从、医官、嬷嬷等,便只留下了皇宫卫士们的护送队伍,依然与公主的出嫁车舆一路同行。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尽管衣装都很喜气洋洋,尽管新丰公主的陪嫁嫁妆整整装满了三十余车,满满盛装的都是她的父皇司马炎给予她的无与伦比的父爱,像什么青瓷、玉器、漆器、锦缎、珠宝,还有书籍、器皿、乐器等,皆无所不有、一应俱全,且必定都是天下最好的、绝好的。尽管出嫁成亲本应是一个青春妙龄的女子生命当中最为喜悦和最为宝贵的日子,可是,大红锦缎做就、金色流苏飘荡的车舆内,即将成为新娘子的新丰公主的面上,却显现不出丝毫的笑容,只一张粉脸默然地低垂,两行苦泪悄悄地滑落,一片乌云滚滚在心,一念情思遥遥在外。
一场无比寂寞的长途行路……
沿途郡县各级官员对于新丰公主的送亲队伍都是远椄送迎,安排、照顾、保护得异常周到,也异常得体。每日奔波、行路百余里后,新丰公主便会吩咐嵇绍,令车马及随从人员进驻到她们当下所在的城中、食宿休息。
三日后的傍晚时分,当落日残霞渐渐地远去,炊烟缕缕升腾在村落之间,寒鸦绕树、飞鸿掠影之时,这支来自大晋帝都的气势无比繁盛又无比悠然的送嫁队伍,才终于又缓缓地行进了许昌的地界,当此之时,早已被朝廷升任为许昌太守的夏侯湛一身冠带整齐,正自携着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以及他属下的众官员,早早地在驿站处等候迎接。
新丰公主早就有所耳闻,她自己族内年龄最小的姑奶奶司马文萱生得月貌花颜且又允文允武,是她们司马家族中出了名的大美人儿、大才女,因其一心只倾恋于夏侯家的公子夏侯孝若,从而才下嫁到了太守之家,今日有此机缘,她不但见到了自己那般姿色卓然的姑奶奶,而且还看到了依然那般年轻,那般英姿绝世的她的姑爷爷、太守大人夏侯湛,“郎如玉、妾如花、郎情妾意的一对神仙眷侣”不禁令新丰公主的心下暗自对他们夫妇二人倾慕不已、慨叹不已。
司马文萱念在同族之亲,还特意为新丰公主准备了一份代表她们夫妻二人心意的丰厚的婚嫁之礼送上,而夏侯湛则特地私下里寻到嵇绍,和嵇绍一起畅谈、聊叙了很久……夏侯湛这些年里,尽管一直都无从打探到、知晓到有关墨菡的任何消息,尽管墨菡于他,似乎此生都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了,可是,他却把墨菡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看成了是他自己的亲人,对墨菡的弟弟嵇绍总是爱护、喜欢得很。
新丰公主下榻的客栈优雅而又高贵,客栈房间内的烛光迷情而又摇曳,摇曳得新丰公主的一颗芳心,总是会随着那曳动的烛影而曳动不止,乱如丝麻。她郁郁寡欢,她怏怏不乐,她惆怅,她叹伤,惆怅她自己那缠绕于心头的万缕情思总是这般的无处安放,无处倾诉。叹伤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总是会被一种无言万般的凄苦所纠缠着,难捱难收又难放,她好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她要质问苍天,质问命运,为什么?为什么同样身为司马家的公主,她的姑奶奶就能够嫁得心上的如意郎君相伴相随,而她自己却要这般违心地、这般无奈地抛却她此生的真爱呢?
“倚秀,目下是什么时辰了?”新丰公主淡淡的声音淡淡地问道。
“回公主的话,已然进入二更天了。”琳儿此刻正在里间屋里为新丰公主精心细致地铺床、展被,而婢女倚秀则依然安静地侍奉在新丰公主的身畔左右,小声地回复道。
“倚秀,你出去看看,监尉大人休息了没有,如没有,就说我请他来此一趟。”自从出了洛阳的皇宫,出了洛阳城,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整整过去有两日两夜了,新丰公主觉得她自己与嵇绍之间竟总是那样的天涯咫尺,而且必将分别在即……虽然新丰公主一直都很清楚她自己的那颗心有多么地渴盼得到嵇绍的共鸣,也一直都很清楚她满腔满腹充盈着多少难以出唇的爱恋想要对着嵇绍言说,然而,她却始终也没有勇气、没有那般地抛却一切世俗的豪气,把嵇绍堂堂正正地请到她自己的房中来。尽管嵇绍一直都是严阵以待、时时刻刻地护卫在她的近旁左右;尽管她的一双含情美目也经常迷恋无限地停留在嵇绍那张英武、瑰杰非常的面上多时、很久;尽管嵇绍每晚都会带领军士在她的住处外面站岗巡逻。可是,她却从来也没有给自己创造过与嵇绍单独相处的机会。然则今日今时,当她亲眼目睹了、领略了,她的姑奶奶司马文宣的甜蜜和幸福之后,她却真的不想再等,再犹豫了。虽然,她深知自己今生今世与嵇绍根本无缘结为夫妻,但是,若只向着嵇绍倾诉一下衷肠,只静静地看看他,总不为过吧,总不至于就犯了什么清规戒律了吧?倘能如此,自己此生也许就不再虚无,不再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听闻公主吩咐,倚秀点头、喏了一声后,便跑出去唤嵇绍了,可是片刻功夫之后,倚秀回来了,嵇绍却没有进来,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笔直地站立在新丰公主下榻的楼阁外面,带领着属下的军士们一起,全副武装地警卫着公主的安全。
“启禀公主,监尉大人他,他不肯进来,……”倚秀的面上清清楚楚地展现着四个大字“无可奈何”。
“倚秀,你再去唤他,就说,如果他还是不肯进来回话,本公主必要降罪于他!”新丰公主的一张烟霞秀脸,这次,满满当当地写尽了“执着”。
“喏,公主。”倚秀低头应喏了一声以后,便再次回身跑下了楼阁。
这回,嵇绍没敢违背新丰公主的命令,只是心怀间总难免一片心绪忐忑、惴惴不安,却也乖乖地跟随着倚秀上了楼,来到了外间屋里站定后,他便朝着自己面前端然静坐、姿容娴雅,满身吉服的新丰公主无比谦卑、无比恭敬地深深一礼,“禁卫军监尉嵇绍拜见公主。”
“将军免礼,一旁落座吧。”新丰公主秀目蕴情,浅笑嫣然地朝着嵇绍一摆手,示意他可以坐下。
“公主在此,焉有末将的座位。”嵇绍红窘着一张俊面,小心万般而又谨慎万般地客气着。
“将军勿需多心,请坐吧,我只是有话要与将军交谈。”
“喏,末将遵命!”嵇绍终于翼翼小心地坐了下来。
“倚秀、琳儿,你们先且到楼下伺候吧。”
“喏,公主。”
宫女倚秀和琳儿齐齐地应了一声后,便双双遵照自己公主的命令,心领神会地退出了楼阁,偌大的房间之内便只剩下了嵇绍和新丰公主两个人,孤男寡女,相对而坐。这样的景状实在是令素来就比较木讷、比较拘谨的嵇绍茫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头又发昏脑又发涨,于是,他竟自惊慌、羞赧之下便赶忙站起了身,又朝着新丰公主深施了一礼,低声言道,“公主,末将还是到外面去守卫公主的安全要紧!”
“将军,且休要着慌,我的安全,还有那么多的军士在楼外守候,暂时不牢将军费心,我只是想请将军陪我说说话而已。”新丰公主此时也慢慢地立起了身子,慢慢地走到了嵇绍的近前。
“公主,绍一向都不善言谈,未知公主有何话语要对嵇绍言讲?”嵇绍此时,只觉浑身上下局促难安,一阵阵紧张得手足无措,心慌胆怕,片片红云蓦然腾起,早就已经升跃、飞奔到了他脸颊两侧的耳根处。
“将军气宇盖世,有勇有谋又胆识过人,难道连陪我说说话,抬眼看看我的勇气都没有吗?”新丰公主又爱又怜又眷恋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面前的嵇绍,望着她面前的嵇绍。
“公主,末将向来谨守规矩,从不敢为任何越礼之事!”嵇绍低头,低低的声音低得没有丝毫的底气。
“将军言重了,今日晚间宴席间,我只是小酌了两杯,并没有喝醉,说话做事自然也都是清醒的,不会有悖什么常理,我只是,我只是在为我自己的这颗心愁苦而已!”话语零乱之时,新丰公主的眼眸之中猝然间便弥漫起了一团模糊的水雾,迷迷蒙蒙地模糊了她眼前飘忽的烛影,也模糊了她目中龙章凤姿、谨小慎微的嵇绍。
“公主,……”嵇绍依旧还是深深地低着头,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了两步,低沉而又厚重的语音之中,自然而又不自然得轻轻地唤出了一句“公主。”
“将军,用不了两日了,我们就将到达汝南郡,敏阳侯王聿,我未来的夫君,必将花红冠带的在那里奉旨迎接我,我也必将违心地成为敏阳侯的王妃……将军,将军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替我感到惋惜吗?”新丰公主一双泪目闪烁,含情款款地望着她面前,依然照旧眉宇低垂、总是不敢抬起眼眸直视她,与她的目光进行哪怕些许碰触的嵇绍。
“公主,绍闻敏阳侯辞采华丽,相貌俊美……”
“可我的一颗心,早就给了一个人,一个在我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谁可以超越的人。”
“公主,……”
此刻,屋内的时光真的好静好静,静得仿佛连空气都被凝结住了,静得仿佛除了她们二人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这屋内便再也没有了一丝丝的声响可以来点燃一下韶光、撩动一下气氛,静得嵇绍——堂堂八尺有余的血性男儿却只有胆慌心颤,一筹莫展的份儿。
“将军,倘或当初,我们司马家没有造孽,倘或我们皇家与你们嵇家没有世仇,将军会喜欢我吗?”新丰公主满怀意绪缠绵地抬起她那张脉脉含情的嫣红秀脸,静静地望着她面前的嵇绍,婉婉道出的话语,总是于绝望中幻梦着希望,于娇柔中溢透着温柔。
“公主,嵇绍心中早就忽略了仇恨!”听闻此话,嵇绍的面上骤然间便聚积起了一团罕有的阴霾之气,双眉紧锁,心往下沉,话语虽扑朔,但表情上显露出来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抑制的肃重和沉重。
“那将军喜欢过我吗?”新丰公主的声音细小得仿佛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楚。
“公主,绍自知卑微!……”嵇绍弯腰俯首,话语凝重。
“将军,我们很快就将天涯永别,将军能否给我一点儿温暖,来驱除这冷冷的寒秋呢?”新丰公主满面情意无限、迷恋无限地又往嵇绍的近前移近了几步。
“公主,绍不敢造次……”嵇绍的脚下再次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却着。
“将军可以抱我一下吗?”新丰公主依然红醉着粉面,继续着她的执着。
“公主,绍实是不敢造次,请公主准许嵇绍下楼。”嵇绍说完,急忙转身就要往门外的楼下走去。
“嵇绍,你站住,本公主命令你,命令你抱我一下!难道不可以吗?”新丰公主委屈、嗔怒得有些情绪失控了。
嵇绍站住了,冰冷、踌躇的背影,呆呆地怔愣在房屋的门口处……
新丰公主此刻再也不想理智地明白着这世间的一切了,她好想肆意地发泄一下她自己这么多年以来,深深地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情感,那份日久弥新的、深深的爱。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柔臂轻搂,紧紧地抱住了嵇绍那高大挺拔而又俊逸硬朗的身躯,伤心难过的泪水恰似汩汩的清泉喷涌溢溅般,只顾“扑簌簌”地顺着嵇绍那身亮白色、冰冰凉的铠甲,冰凉地流下。
嵇绍的一颗心“怦怦”地简直都快要跳出他的喉咙了,他惊惧万分又茫然万分地赶忙回转身来,轻轻地把新丰公主的一双柔弱玉臂从他自己的腰间谨慎地挪离开来,随即,他便万般无奈地愕然跪地,“公主,公主的恩情,嵇绍没齿不忘,但是公主,嵇绍恳请公主允准嵇绍下楼。”
嵇绍说完这句话后,没等新丰公主允诺,便蓦然起身,俊面深垂,竟自骇得‘腾腾腾’走下了楼阁。屋中,只留下了新丰公主一个人如莲浮水面、鸟失窝巢般无根无底、无着无落,痴痴愣愣地站在原地,痴痴愣愣地泪落尘埃……
翌日,送嫁队伍,一行车马照例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之中,便早早地启程上路了。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夏侯湛夫妇及许昌的大小官员,辞别了古韵悠长、景致富丽的许昌城,可是有一种辞别却永远不会在新丰公主的情怀里出现,那就是她对于嵇绍的那份执着坚定到“我欲与君相知”但愿“长命无绝衰”地步的、矢志不渝的、深深的爱恋……
秋日早间的风满溢着苍凉和凄冷扑面而来,苍茫的大路上,过往的行人、车马三三两两,都在不自觉地远远地回避着,遥望着,也艳羡着这支帝王之家、风光无限的送亲队伍。飞舞的落叶飘飘洒洒、渲染着、也承载着,野间收获的金黄,用生物的凋零诠释着、也演绎着大地上丰收的喜悦。然而,如此簌簌之景,却也免不了总是会令人的心灵莫名地充斥着层层难以释怀的感伤,总是想着能千方百计地去温抚一下那感伤的心灵,让它得以于无限的矛盾、彷徨之中向往到、谋求到,一丝慰藉,寻找到、捕获到一丝期望。
大红的马车车舆内,衣裙依然华丽、鲜艳,神思却更加消沉、迷茫的新丰公主,一直都是淡淡地紧锁着秀眉,偶尔间也会抬起玉手轻轻地撩开车帘,让自己的一双美目婉转、流盼于车帘之外,像是在欣赏着旷野间她难得一见的、辽阔有秩的秋景,又像是在默默地找寻着谁的身影,“倚秀,琳儿,今晨,你们可曾见到过监尉大人吗?”
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倚秀和琳儿虽为婢女,这次出行,却也被额外破例优待,让她们二人和新丰公主一起乘坐在了公主的马车之中,陪伴、照顾着公主。两人一直都非常深谙自己公主的心事,听到公主的问话后,便赶忙笑着答道,“公主,我们看到过监尉大人,他今日一直都是率队跟在车队的最后面,有时也会跃马到队伍的前面去。”
“哦,是吗,……”新丰公主没有再接着寻问倚秀和琳儿什么,只转回头来,暗自默然无语地舒缓了一下她自己那颗整整悬了一夜的心,因为她知道,昨晚的事情,她肯定是把嵇绍吓得不轻。她也知道,尊卑有别、云泥异路的思想,一直都把嵇绍这样的耿直、正直之臣、之人,束缚得有多重。可是,皇家的公主难道就那么得高不可攀吗?难道皇帝的女儿就不可以喜欢上一个地位平常、职位平常的人吗?就不可以有自己的爱吗?难道世人的优秀与否,是用官职大小和家世出身来衡量的吗?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爱嵇绍,不可以嫁给嵇绍呢?嵇绍和她之间有恨吗?嵇绍难道就一点儿都不会被她所感动吗?难道她爱得真的就那么苍白、那么悲哀吗?难道她作为皇家的公主,大胆地承认自己的感情、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表达自己的爱,就那么让人感到惊惧和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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