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伤别
“老爷,老爷呀,你千万要想开些呀,你若去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依靠何人哪?呜呜呜……”
“爹爹,爹爹,您不能扔下我们不管哪!爹爹,您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呀!爹爹,呜呜呜……”
“可我们还要靠什么活呀?真不如一了百了的好哇!呜呜呜……”
临颍城外约二十里处,本就凄凉、萧瑟的秋风中,突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凄凄惨惨的哀嚎之声,由远及近,由微弱到强烈,由模糊到清晰,声声刺耳,句句扎心,直引得大红车舆内,安然端坐的新丰公主,禁不住浑身上下暗暗地直打冷战,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倚秀、琳儿,你们听,远处是不是有人在哭?”
“是啊,公主,不知是何人,青天白日的,好像冤得不行!”
新丰公主用手撩起车帘,心里想着马上派军士到前面去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曾想,就在她目光环顾、向车外远处轻扫之时,却刚好看见从今日晨起之际,就一直在刻意地躲避着她的禁卫军监尉嵇绍,忽然提马来到了她的车舆前,马上抱拳一礼向她禀报言道,“启禀公主,前面大路旁的田野间,有一老者欲寻短见,幸亏被其家人及时救下,一家人正在那里哭哭啼啼,总是哭喊他们全家没有活路了,不知是何缘故。”
“将军,想是他们必有解不了的冤情,才会痛苦至此,我们先且不忙赶路,将军可即刻派人去把那一家老小带至到我的车舆前,我想要寻问一下其中的缘由。”
“公主,末将以为,为了公主的安全着想,不问也罢……”
“将军不必担心,如若他们果真是有冤无处诉,我身为皇家的公主既然遇到,怎可不闻不问?”
“喏,公主,末将领命。”嵇绍此番再见新丰公主之时,面上虽免不了总是带着几许尴尬,多多少少的羞涩也依然会不自觉地微晕在他的两颊之上,而且回话期间,他也还是照旧毕恭毕敬地垂着眼皮,但新丰公主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嵇绍的内心深处应该是不会反感她的,更不会反感她对于他的那份炙热的真情的,因为真心地爱一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错与对可言。
功夫不长,那正在旷野间凄声嚎哭的一家七八口人,就被嵇绍手下的几个军士带到了新丰公主的马车前。
当那一家人惊闻车舆内端坐的居然是当今的皇家公主,圣上司马炎的亲生女儿时,惊骇得他们当即就全体伏跪在地,叩头连连、请罪声声,“老朽一家有眼无珠,不知惊扰了公主的凤驾,真是死罪呀死罪!”
新丰公主此时顾不得西风冷涩,日影也已渐渐地薄近西山,待等婢女倚秀帮她披上了随身的一件朱红色狐绒斗篷后,她便缓缓地走下了马车,而嵇绍则随即就带着他的几名随从侍卫人员,万分警觉地护卫在了公主的近旁左右。新丰公主挥手示意琳儿、倚秀,搀扶起那伏地而泣的一家老幼,并暖声说道,“老人家请起,未知老人家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至要轻生?”
“禀公主,老朽实在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才出此下策呀,老朽几番告官,可是官家根本就不敢为老朽伸冤做主哇!……”那鬓发如银,已然六旬开外的老者携着自己啼哭不止的老伴儿及一群儿女,刚刚起身却又纷纷再次跪地,声声哭诉他们总是有冤难伸。
“老人家不必害怕,究竟有何冤情只管对本公主讲来,本公主一定为你们全家做主!”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那老朽就,就直说了,……”
原来,这位老者本姓沈,家就住在前面的临颍城内,年轻时候也读过些书,当过几载县衙的书记掌事,后来从官衙里退下来后,就开始尝试着经营一些小本生意,十数年积攒下来,虽称不上家财万贯,但在临颍城内也算得是有些头脸的人物,置下了四五十亩的田产,一家人丰衣足食,还雇佣着几个丫环、奴仆,日子过得倒也充裕、自在……可是未曾想到,就在今年夏天,他们一家的好日子却被人强行给毁掉了,而毁掉这沈姓老者全家人幸福的祸首之人,竟然就是新丰公主未来的公爹,官拜侍中的外戚王济。
据说这王济年少时即有超人的才能,风姿英俊豪爽,气宇超越一时,喜好弓箭骑马,勇力无人能及,且又颇为精通《易经》、《庄子》、《老子》等,文词美好,技艺超人。然而王济其人虽然外表宽宏儒雅,内心却很是嫉妒苛刻,总是喜欢用言语伤人,因此,周围的人与之相交者甚少。朝中许多品行高洁之士也都对他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从内心深处都很轻视他。
王济素日生活十分奢侈,一向丽服玉食,挥金如土。而且他还爱马成癖,曾经因为看到一匹马迟迟不前,王济便对马的主人说,“这是因为马害怕把披在它身上的挡泥布弄脏了。”马的主人依照王济的提醒,把布除去以后,那马果然就踏泥而去。由此不难看出,王济识马可见一斑。而他今年盛夏之际,在汝南郡外围大肆地圈地养马,于官府眼中,虽看似无关痛痒,可他却无缘无故地害苦了几家本来日子还算挺安乐的小地主之家,他在地方上强买强卖土地,把别人家用来种植粮食、维持生计的肥沃土地低价购买过来建成马场,用以满足他自己爱马、养马的癖好。而这沈姓老者一家便是其中的受害最严重者之一。
听那老者全家哭诉完事情的始末缘由,新丰公主的一颗柔软女儿心止不住瞬然间就气愤满胸、怒形于色,这就是她的父皇司马炎为她千挑万选,择定的夫家!
新丰公主当年尚在孩幼,尚且未谙世事之时,她们司马家其实就早已经开始呼风唤雨,执掌乾坤了。她在权倾朝野的晋王宫内告别孩提,又在坐拥江山的晋廷皇宫中步入青春,可以说,她才是真真正正生活、成长在世间最最高贵、最最富有、最最巅峰处的琼枝玉叶。然而新丰公主其人却天生纯善之心,耿直之性,从来不会因为她自己是娇宠无限的、最为尊贵的皇家公主,而任性为人,任性为事,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欺凌他人,甚至连对待她自己的侍从、婢女,她都一向很和善、很宽待。所以今日,当新丰公主亲眼目睹了、亲耳闻听了,她未来的公爹王济,仅仅是仗着他自己外戚的身份,仗着他爵位显赫,仗着他的老父亲王浑伐吴功高,千秋于社稷,就如此地在地方上肆意妄为,逼得他人没有活路之时,她便不由得越想越气,越气越恨,“老人家,生命何其宝贵,万万不可再寻短见,携全家老小先且回去,本公主自当把此事原原本本地禀告给我的父皇知晓,朝廷定当为你们主持公道,定责令那王济退还你等的田产,且放宽心,回家等候消息去吧。”
“公主的大恩大德,老朽全家定至死不忘!”那沈姓老者听闻新丰公主之言后,感激得涕泪横流,慌忙携着自己一家人继续跪拜在地,对如此高恩高义的新丰公主千恩万谢,叩头不止。
是日晚间,新丰公主的一行人马队伍洋洋洒洒地,照样也是进驻到了临颍城内的上乘客栈中休息、住宿。
这期间,包括临颍县守在内的当地许多官员、士绅,也都是冠仪整齐、华服雅净地,在路旁夹道迎接新丰公主的豪华凤驾,而新丰公主一众百余人的一切食宿问题,也都已事先被县衙的公事人员安排得妥妥当当,但新丰公主此番对待临颍县的大小官员,态度上却不似在许昌之时对待夏侯湛夫妇那般礼貌地致以感谢之意,因为,她的内心里还在为了那沈姓老者一家的事情而对当地的父母官,赌了一口气。
桩桩件件零碎的事情都已安顿好之后,用罢了晚饭,当新丰公主在贴身侍女倚秀和琳儿的陪伴下,款步姗姗地回到客栈她自己的房中时,早就已经是霞烟退尽的掌灯十分了。
新丰公主一个人静静地端然安坐在窗下的桌案旁,目光无比淡然地扫了扫近旁处那片深橙色的窗帘,静静地看了会儿窗帘上那黄鹂鸣翠、芍药吐艳的怡丽、喜庆之象,而后,便又把默然无趣的眼眸,漫无目的地投向了窗外,眼神中满溢着一种空泛之态,毫无意蕴地望了望楼窗外那渐愈昏黄、慢慢暗下来的、灰蒙蒙的天空。是啊,谁家秋院无风入,哪里秋窗无雨声?人生浮华,世事如梦,平日里,那些心中总在向往的明媚、鲜妍的景况和生活,似乎大多就只能出现在画纸上、描绘在绢布上,而凄清、惨淡的现实,却总还是免不了要绝望地滑向冷酷而又无情的深渊!西风骤紧,晚空暗淡,看样子,像是要下雨了,“倚秀,琳儿,铺纸、磨墨,我要书信一封呈给父皇。”
“喏,公主。”手脚一向就干净、利索的倚秀和琳儿应了一声以后,便即刻遵照新丰公主的吩咐,把笔墨纸砚全部准备完毕,摆放到了自己公主面前的桌上。
世间多少有情事,纷繁满眼无奈人。
新丰公主提起笔来,觉得自己心头充盈、纠缠着的又何止是不舍与不甘!待她略微地沉思了片刻后,她便刷刷点点,把自己这许多年以来一直压抑在心间,想要对她父皇说的话,以及侍中王济在汝南郡地界是如何强制圈买土地,欺压无辜百姓之事,都一一地在信中向她的父皇司马炎讲说了个明明白白,并再三请求她的父皇一定要理解女儿,原谅女儿,还要完成女儿之所请,执法如山、秉公而断,为汝南的百姓平冤做主。
“倚秀,你去外面唤监尉大人前来,就说本公主有非常重要之事要委托他去办。”言已尽,情未了,笔轻放,信慢卷,新丰公主转头吩咐了婢女倚秀一句后,便开始怀着一种复杂而又凄怆的心情,默默地等待着嵇绍的到来。
“喏,公主,倚秀马上就去。”倚秀诺了一声,下楼去了。
时候不长,嵇绍便跟随着倚秀上了楼,在见到新丰公主之后,他依然还是神色恭敬、目光恭谨、端端正正地朝着正自站立于屋中窗下的皇家公主,深深地施了一礼,“末将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唤嵇绍前来,有何重要事情差遣?”
这次,新丰公主并没有刻意地打发婢女倚秀和琳儿退却、回避,所以嵇绍自进屋以后,面上的表情也就没有前次晚间来见她之时,显现的那么得紧张和慌乱。
“将军,我这里有书信一封,勿望将军明日晨起回返洛阳之时,亲手交于我父皇的手上。”新丰公主话语落地之际,倚秀便已把桌上那封函封好的书信取过来,举双手呈送到了自己公主的手上,新丰公主接过信函后,即缓步走到嵇绍的近前,亲自将其交付于嵇绍的掌中。
“公主,末将有些不解,临颍县城距离汝南郡地界算来还要数十里的路程,末将奉命是一定要把公主亲自护送到敏阳侯迎亲队伍的跟前,方可返回复命,公主怎说,令我明日一早就回返京都呢?”嵇绍举目,疑惑重重地望了一眼在他面前总是语弱花娇、情意款款的新丰公主,之后,便又很快地把头迅速地低了下去。
“将军一路辛苦劳顿,明日还有临颍城地方上的卫队护送于我,就不劳将军继续奔波了,将军回去复命之时,只说是我的意愿,父皇绝对不会因此而责罚将军的。”
“这……公主,绍一身,肩负着公主的安全,实是不敢违背圣命!”
“将军,你只管听我的,我已在信中向父皇说明原委,父皇一定不会见怪于将军的。”
“喏,公主,那末将只好领命。公主若无其他事,末将就先告辞了。”嵇绍说完,朝着他面前的新丰公主又再施一礼后,就要转身出屋,下楼离去。
“将军且请留步,我还有一样礼物要送与将军。”新丰公主轻柔而又多情的声音缓缓地唤住了嵇绍,“琳儿,去把我的九翚四凤冠取来。”
“喏,公主,琳儿……琳儿这就去取。”婢女琳儿略微地迟疑了一下后,还是按照新丰公主的吩咐去做了。
九翚四凤冠本是新丰公主在皇宫殿庭之中行成人笄礼之时,她的父皇司马炎亲自看着她佩戴上的冠笄,光华闪闪,极尽雍容、华贵之气,冠上所镶嵌的珠宝俱都是价值连城,耀目璀璨无比。此生,除了新丰公主未来的夫君,别人是根本就没有资格企及,更没有资格拥有的。
然而今日,新丰公主却要把这代表着她终身依托的宝贝凤冠,交付于禁卫军监尉嵇绍的手中,这令嵇绍不得不感到万分的错愕,万分的惶恐,情急无奈之余,他只得慌忙忙红着脸推辞说道:“公主,绍怎可接受公主如此珍贵的礼物,这绝对不可以,万望公主不要再为难嵇绍,嵇绍就此领命告辞了。”
“将军,此凤冠本是我在成人笄礼上所戴,既然我今生今世与将军终无缘分,那么此冠于我,便也再无意义,目下,我之所以想要把它赠给将军,只是心底里还在奢望着,将军在以后的日子里,偶尔也还能记得起我就够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新丰公主滴滴点点晶莹、闪烁的泪珠,恰如散落的珍珠般在嵇绍的面前簌簌滴落,滴得嵇绍那颗一向都比较迟钝、比较呆板的心,都不由得跟着阵阵酸辛难忍,阵阵波澜涌动。
“公主,绍将永生永世不忘公主的恩德,但此冠如此稀有、珍贵,绍绝对不能收,请公主允准嵇绍……告辞!”嵇绍说话之时,终于忍不住第一次主动地抬起他那如山泉般清澈、又如明月般耀眼的双眸,充满深情地望了望新丰公主,望了望这位一直以来在他眼中神圣、尊贵得就如云霞在天,如凌波仙子般曼妙高远的皇家的公主,而后,他便又迅疾地把目光挪移开了,把头低下去了。
“将军且不忙告辞离去,将军你听,外面下起雨来了,将军,你不觉得连老天都被我新丰的这份真情,感动得落泪了吗?难道将军就一点儿也不愿意接受我的这份心意吗?将军,你可还记得它吗?这块碧蓝色的罗袍,它本是那日在白马寺时,将军割下的罗袍的一角,是用来给我包扎创口用的,我却一直都把它随身携带,爱如至宝。”
“公主,……”
一阵阵凄厉、碎心的秋雨寒透了楼窗……夜深沉,梦断魂,一种离怨,两处晨昏!
嵇绍下楼回去了,步微乱,心微颤,默默无言意茫然……
这一夜冷雨敲窗,泪烛摇摇,星无光,月无影,叶离枝,花断梗,茫茫天地,一片昏沉。唯剩一帘帘冰冷无情的寒雨,寥落了春梦,冰冻了春情,摧残了春心,更是无限期地、远远地送走了那悠悠荡荡缀梦魇,丝丝袅袅醉心间的、缕缕萦绕又缕缕飘远的、无尽的春魂……
新丰公主就是在这个远离皇宫、远离亲人的昏暗、悲情的雨夜,和那缕久久地、深深地,烙印在她自己心头的情思、那份爱,执着地挥手告别,和她心中的嵇绍彻底地告别。她没有落泪,没有伤心,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静静地思考着她的人生……翌日清晨,冷风虽依然,落红铺满眼,雨却早早地就停歇住了,一轮难得的暖日,不声不响地很快便爬上了客栈楼顶的天空,而此时的新丰公主却才刚刚进入了轻微的梦乡。
倚秀和琳儿两人都没有敢于,更没有舍得,进来打扰自己的公主,因为她们很明白、也很懂得新丰公主的心里到底有多苦,她们只希望自己多情又专情的公主,能够好好地休息一阵儿,好好地睡上一阵儿。
“倚秀,天到什么时候了?”当太阳和秋风一起合力把被雨水浸湿的、湿漉漉的土地,几乎都要完全风干之时,新丰公主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回公主,已然过了晌午了。”听到是公主在唤着她们,倚秀和琳儿两个便赶忙掀锦帘走进了里间屋中,新丰公主的卧房。
“监尉大人可曾启程回洛阳了吗?”新丰公主起床后的第一句话,还是在念念不舍地惦记着嵇绍。
“没有,公主,监尉大人来过几次,想要再次请示公主,听闻公主还在熟睡,他就走了。”倚秀一边扶着新丰公主下床更衣,一边轻轻的声音诺然答道。
“倚秀在此为我梳妆,琳儿,你去把那件貂裘取来。”
“喏,公主。”
今日,新丰公主着意地用一套浅粉色的留仙裙装,替换下了她那身大红的喜庆吉服,翩然、清浅,丽质、多娇,褪去了几分庄重,增添了万般妩媚,“琳儿,你去把这件貂裘送与监尉大人,就说,这本是去年冬季之时,我特意命宫人为他亲手缝制的,请他务必收下。另外,你再告诉监尉大人,就说本公主命令他即刻就带领卫队回返洛阳,不必再来向我辞行。”
“喏,公主……公主,难道公主真的就不再见见监尉大人了吗?”琳儿怀抱貂裘,有些不解又略带迟疑地反问了新丰公主一句。
“不见了,即便见了,也只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新丰公主愁苦无限、悲伤无限地背过身去,淡淡道出的话语之中,一字一词、一停一顿,却都似啼血杜鹃般,总是在漫透着无边无际、无比悲戚的茫然。
“喏,公主,那琳儿就照公主吩咐的去做了。”
“去吧,这貂裘请他一定要收下,就说那是本公主临别的心意,也是本公主的命令。”
“喏,公主,琳儿记下了。”
“秋草能为春草新,苍颜难换朱颜好。”人若心已死,何来风月娇。嵇绍遵照新丰公主的命令,带领着他手下的护卫军士虽犹疑却无奈地踏尘而去,返回洛阳城向皇帝司马炎回旨复命去了。他同时还遵照新丰公主的命令,万分感动又几许惆怅地,收下了皇家公主真心真意送与他的昂贵又暖心的貂裘。而客栈楼阁外的新丰公主则一身飘逸的衣裙静立于风中,秀眉微蹙,仰望长空,望云望日望飞鸿,望了很久很久以后,才泪眼扑簌、无限怅惘地登上了她的车舆,命令一行随嫁的队伍人马出了临颍城后,改道朝着嵖岈山的方向寂寥、悠远地缓缓行去。
……
“丰儿,是为父的委屈你了!”洛阳宫中,太极殿内,皇帝司马炎在展阅完自己女儿新丰公主令禁卫军监尉嵇绍亲身带回、呈报给他的亲笔书信后,不由得痛碎心扉,不由得怒火满胸。
“来呀,传朕旨意,即刻命汝南郡郡守和侍中王济进京来见,命汝南郡地方军队马上进入到嵖岈山中,去寻找、护卫寡人的公主,尔等如有丝毫的怠慢、差池,寡人定不轻绕!”
大殿上的文武众臣一个个惊得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狐疑满腹、雾水满头,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竟惹得龙颜如此大怒,暴跳如雷,而此时殿上玉阶之下跪着的禁卫军监尉嵇绍,更是如坠云里雾里,茫茫然心绪难安、手足无措。
原来,新丰公主此番之所以不再执拗,不再抗争,违心地答应了她的父皇司马炎,愿意出嫁到汝南郡,愿意嫁给那敏阳侯王聿为妻,是因为她事先,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筹谋。她不允许王聿前来京城迎亲,而是让嵇绍带领卫队护送她出嫁,就是想让她心仪迷恋多年的禁卫军监尉嵇绍,能够再护卫她一段路程、陪她一段路程。她从内心里本来就没有打算要去往敏阳侯府所在的汝南郡,尤其当她在中途路上遇到那沈姓老者一家,因被侍中王济强夺土地,而几欲寻死之事后,她便更加得坚定了她自己胸中的这个想法。她以前在宫中时,曾听闻汝南郡西部有座景色奇特秀丽的嵖岈山,一年四季风光如画,还曾听闻,说是当年,光武帝刘秀在入主洛阳前就曾避难于嵖岈山中的桃花洞内,想必那里一定是个独得天地之灵气的神仙居所。故而,她就早已思想好了,打算好了,也早就已经在内心深处坚定好了,自己这一生既然与嵇绍终是无缘无分,那么这花花世界的利欲人间对于她来说,便也就再没有了什么可向往、可期待、可留恋的事物了,还不如傲骨清流,洁白一生,徜徉于山水,倒也落得个清静、逍遥,自由自在。或许她自己本就是那世外仙姝山中客,只因误入凡尘,才流落到了帝王家……
然而,真正根深蒂固于心底的情丝又岂能轻易了断,新丰公主虽然消极得仿佛看透了这世间的一切,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所有,走进了深山,可是她的一颗心却还在无怨无悔地牵挂着嵇绍。为了避免她的父皇在得知真相后,迁怒、降罪于嵇绍,新丰公主便在那封写给她父皇的信中言辞恳切、屡次三番地、再三向她的父皇司马炎表达言道:她说她如今之所以还会对人间有着些许的留恋,之所以在她的母后杨艳离世之后,她还在眷恋着她的父皇只偶尔才会记起,才会恩赐给她的那万份当中取其一的爱,都是因了这世上还有她最爱的嵇绍,她心头还在对那滚烫炙热的爱有着一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说她此生虽然无福,永远不可能嫁嵇绍为妻,但她却希望看到嵇绍能够安然无恙、无灾无难,能够过得幸福。倘或她的父皇因为她的过错而治罪于嵇绍,那么,嵇绍罹难之时,便是她的去世之日。她告诉她的父皇说,嵇绍是个有才有德,可堪重用、不可多得的人才,望求她的父皇一定要摒弃前嫌,爱惜良将,多多提拔、重用嵇绍。
在信的末尾处,新丰公主还不忘言辞激烈、义愤满腔地向她的父皇司马炎告了那侍中王济一状,言说他在地方上横做横为,欺良压善,实在有损朝廷抚恤百姓的爱民之心,有损朝廷的声望,望求她的父皇一定要责令王济退还乡民的土地,并加以责罚、警示,使其不敢再犯。
当一切都明了之后,当嵇绍得知新丰公主誓死不嫁旁人,竟然满怀着对他镌骨铭心的爱恋,悄然遁世、隐居于山林……虽则她的父皇司马炎再怎么派人马前去请她,劝她,她都坚决果断的再也不肯走出那嵖岈山之时,嵇绍的一颗浩浩男儿心,顿时间就被这份真挚如烈火的情意给莫名地融化了。平素里的嵇绍在感情上,虽总是稍显痴钝、拙笨,也真的从来就未敢把新丰公主对他的这份情恋看重、看真,可是到了此时,到了这个情分相思化烟而去,伊人如水长绕山间的时刻,嵇绍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似以往那般得平静、淡定,那般的浪不滚、风不吹,稳如磐石,安如佛仙了。后来的日子里,每当他一个人独立城上或者独居屋中之时,他的心上、眼前,经常闪现、浮现的倩丽面容,当然也不再是只有山熙芸小姐一个了,他能深深地感觉到,新丰公主的娇容、新丰公主对他的那种无语万般、痴恋万般的爱意也已然悄悄地、渐渐地俘获了他的心,撼动了他的灵魂……想来,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又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那司马昭处死了他的父亲,令他恨之入骨。而司马家的新丰公主,司马昭的亲孙女,如今,却为了他嵇绍甘心情愿地误了青春,误了终生!
嵇绍也不知曾经多少次,灯下深思,情怀如澜,手抚着那件新丰公主特意赠与他的上乘极品的貂裘,在心底默默地暗自发着誓愿,暗自叨念着心事,“公主,嵇绍是懂你的心的,嵇绍此生虽负了你,但终此一生都不会有负于朝廷,有负于百姓,嵇绍一生定当忠君爱民,清白为人。嵇绍此生对公主待我之情无以为报,只能以此来报答公主对嵇绍的知遇和眷怀之恩了。”
……
秋去冬来,冬走春至,眨眼间,人世之上便又是半载的更迭,时光的轮替。
阳春三月,冰融雪化,草木渐青。花儿再次烂漫地炫异争奇、随风起舞。大山捧出的泉水,一路叮咚欢唱,潺潺流淌。枝上的鸟儿,忽高忽低、时飞时落,任意地啁啾、随意地跳跃。丛间的蝶儿,身着彩衣、轻盈振翅,相携相邀相媲美,逗弄着一派醉人的春光……这里是嵖岈山早春最美的风光,新丰公主此刻正自陪伴着她的父皇司马炎,在宫娥、侍从一众人等群星拱月般的簇拥下,沿着“碧水无弦万古琴”的天磨湖畔漫步闲游、徜徉赏景。
皇帝司马炎今春的这次嵖岈山之行,实际上已经是他的第二次起御驾亲身进到山中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了。他的第一次进山早在去年秋季,在他得知女儿新丰公主于出嫁途中突然改道前往嵖岈山的次日,其实就已经成行,已经急忙忙从洛阳起身亲自来至嵖岈山中寻找、看顾、劝说过他自己的女儿一次了,只是最终的结果却并没有如他所愿而已。
“丰儿,父皇已然责令那王济退还了他强占的土地给当地的乡民,还下旨严令他把在洛阳买地为埒(埒专指马射场的围墙),用钱辅地,建造的金埒全部拆毁,并把他降职一级,杀了杀他的嚣张气焰,但老将军王浑伐吴之战,功不可没,乃为国之栋梁,重臣之心还是不可轻伤的,父皇打算过些时日,还是要在你的皇妹们当中择出一位合适的人选,再次赐婚给敏阳侯王聿,也算安了老臣之心。”
“父皇自是千古明君,女儿从此也可心安了。”
“丰儿,听父皇的劝,还是随父皇一起返回皇宫吧,你在这里生活已然半载有余了,难道不觉得枯燥乏味的很吗?这嵖岈山怎可作为你一个皇家的公主渡过一生之处呢?父皇已加封嵇绍为秘书丞在朝任职,并且他也已经娶妻成家,你怎可再继续为了嵇绍而荒废自己的一生呢?”司马炎停住脚步,话语很快就深沉而又和缓地转移到了他此番再来嵖岈山的最终目的上。
“父皇,嵇绍的新娘子是谁?”新丰公主听闻她的父皇提到嵇绍,尤其当她听到嵇绍并蒂花开,已然喜结连理之时,她的心头猝然间便觉一阵苦浪翻滚,痛如刀割,暖意尽失,春光不再,唯剩一片茫茫的凄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肝肠如搅,酸涩满怀,忧戚盈面,悲泪暗流……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被冻住了,僵住了,深深地痛感死亦悠然,生却再无可恋。
“就是山涛的女儿,山涛把嵇绍从小养大,他的女儿与嵇绍也算清莹竹马,据说感情颇深,……”司马炎回给女儿的这些答语,当然是故意含带着一些刺激和点醒新丰公主的成分在内的,但他也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女儿面上的异样,于是吓得他慌忙挥手,急令旁边紧紧跟随的婢女倚秀和琳儿二人,双双搀扶住了他几欲昏倒在地的女儿。
“父皇,女儿想回去休息了。”新丰公主一阵头晕目眩,心碎泪涌,再也无力陪着她的父皇赏景观光了。
“丰儿,就听父皇的话,随父皇回宫吧,嵇绍他根本就不值得你如此,他的心里也根本不可能会有你的位置!丰儿,你的母后她也很是想念你呀,你还尚且不知,你的弟弟恢儿,唉,已然短命夭折了……你母后她自从失去恢儿后,痛苦得总是病病怏怏,你回宫后还可多陪陪你的母后,多安慰安慰她,她虽不是你的亲母后,却也还是很牵挂你的。”司马炎一边回转御驾,陪着他昏昏然已经不再出口一句话的女儿,慢慢地往住处走,一边仍然还在极尽所能地规劝着他自己倔强又傲娇的女儿。
“父皇,请您回宫后代女儿问母后安……但女儿自从走进这嵖岈山的那天起,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女儿此生再无什么尘缘可念,当在这秀山秀水之中,了此残生。”
“丰儿,你怎么就这么拗呢!”司马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裂肺撕心。
“请父皇原谅女儿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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