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幽 情
再过几日就是妻子杨容姬的芳辰了,她是己巳年四月生人,潘岳心里想着今年妻子生辰这日,无论他自己的公务再怎么繁忙,他都要尽量留出来半日的时光陪伴自己的爱妻和自己乖巧的女儿,和女儿一起为妻子庆祝她的生辰。潘岳记起每年他自己的生辰那日,妻子杨容姬总会非常精心地为他准备、布置寿宴,女儿小金鹿还会格外懂事的送上她为自己的爹爹特别预备好的生辰礼物——她那一双小手百般描绘勾画,虽还极不成熟却也非常有意义的画作……这份血浓于水的夫妻情、父女义,其实早就已经深深地烙印、封存在了潘岳的生命里,是他生命的航船无论颠簸、漂流到哪里,都会永永远远期待、永永远远心驰神往的回归之地。
潘岳与妻子杨容姬成婚才刚满五载,那是他还在河阳任上之时,有一日曾接到荆州刺史府,他岳父大人杨肇派人送来的家书,告知潘岳夫妻,言说他自己因为西陵战败之责,被朝廷罢黜了官职,已成为平民百姓,举家返回故里荥阳去了。杨容姬闻知此事以后,也曾经为此而默默地难过忧怀了有数日之久,但终不似丧子之痛那般得令她痛不欲生,想想自己的老父亲一生戎马、征战沙场,如今能够回乡安享晚年却也未必不是好事,或许还要远比在那风头浪尖的宦海中随风沉浮,安定、祥乐得多呢。但杨容姬自小就是个心性细腻、敏感之人,她在伤感自己家世凋零、败落之余,却也不由她不想到:太守之家的公婆会否从此小看于她,自己的夫君潘岳会否从此慢待于她,可是潘岳的为人是何等的重情义而又看淡名利,为了不让自己的爱妻心下忧思,有所自卑,潘岳反而比以前更加得眷爱自己的妻子,更加百倍得对她知寒知暖,这也就使得杨容姬慢慢地便放下了心结,慢慢地跟着释怀、坦然了。
原来早在公元272年时,西陵督步阐(字仲思,徐州临淮淮阴人。魏晋时期大臣,吴国丞相步骘次子。继承父业,为西陵督,加昭武将军,封西亭侯。凤皇元年,召为绕帐督。家世在西陵,卒被征命,忧谗畏讥,于是归顺晋朝。司马炎以为都督西陵诸军事、卫将军、仪同三司,加侍中,假节、领交州牧,封宜都郡公,下诏命车骑将军羊祜、荆州刺史杨肇前往接应。吴主孙皓遂派遣陆抗西行讨伐。)欲率兵投降西晋,潘岳的岳父,荆州刺史杨肇奉旨领军至西陵援助步阐,抵挡素有“吴国最后的名将”之称的陆抗。陆抗本是曾经火烧刘备连营七百里的吴国大都督,后来高居丞相之位的陆逊之次子,其出神入化的战略战术与堪称晋朝中流砥柱人物的钜平侯羊祜不相上下,互为锋芒。羊祜在戍守南郡时对吴将陆抗曾有过这样的评论:“只要陆抗一天不被撤下兵权,我大晋就无法南下讨吴。”
由此可见,杨肇率兵迎步阐抵陆抗,该是多么难有胜券的一场战争。
十一月时,杨肇率援军到达了西陵,巴东监军徐胤率水军至建平。陆抗则分令张咸固守其江陵,派公安督孙遵于长江南岸待机而动,防备羊祜军南渡;水军督留虑、镇西将军朱琬拦截晋朝徐胤水军顺流东下;而陆抗则自率大军凭据长围与杨肇对峙,以待战机。彼时,吴将朱乔、都督俞赞叛逃。陆抗于是连夜调整部署,把该地防军全部换上了善战精兵。次日,杨肇果真集中攻击原来吴兵防区薄弱处,陆抗即命吴军反击,矢石雨下,晋军大败。
战后,荆州刺史、折冲将军、东武伯杨肇因西陵之战,出师不利,战败而归,致使步阐兵败被杀,遂被罢免一切官职,成为布衣平民。
自岳父全家回乡安度田园生活之后,潘岳每年都会尽力腾出空闲,陪着妻子杨容姬回家乡荥阳看望她的父母家人,就像他们每年都会回琅琊看望潘岳的父母一样。
然而,命运无常,世事无常,没有人能够想到,曾经那般英勇异常,上马即可指挥千军,下马遂能挥毫草隶的折冲将军杨肇,在隐居乡里、不问政事仅两年多以后,便因病郁郁而终、撒手人间了……潘岳感恩岳父杨肇对自己的赏识,感恩他还在自己十二岁的幼小年纪之时,就将其嫡生长女杨容姬许婚给自己,悲痛之余,潘岳执笔挥毫为岳父写下了诔文《杨荆州诔》,并立碑《荆州刺史东武戴侯杨使君碑》来作为纪念。
潘岳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妻子杨容姬在历经了家门衰落、老父病逝和幼子夭折的多重苦痛后,她那颗本来就很柔软、很脆弱的心灵,早就再也经不起命途当中的任何风吹雨打了。所以潘岳这几年里,其实一直都在尽其所能地照顾好、抚慰好自己的爱妻,总是想法设法地想要哄她高兴,希望看到她心情愉悦、心怀宽畅、心胸开朗起来,希望她能够重新笑对坎坷、笑对生活。
妻子杨容姬的芳辰到来这日,潘岳紧着忙完前衙所有冗繁的公务后,天还未过隅中十分,他就早早地回到后堂,来亲自为自己的贤妻庆贺生辰,陪女儿小金鹿一同进餐、一同嬉闹,玩耍。
小金鹿到今春已满九岁了,出落得就像夏日荷塘里粉嘟嘟、脆嫩嫩、一掐一出水儿的莲花那般娇、那般艳、那般纯美,那般惹人疼爱。伶俐得仿佛她已经能够看懂、听懂世间的一切。爹爹和娘亲的一个脸色,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她都会眨巴着她那水灵灵、清澈澈的大眼睛刻意地留意一下,刻意地皱着她的小小眉头思考一下,表情上虽看起来好似很认真、很明白,但事实上大概还只是停留在似懂非懂的境界。
弟弟潘瑜早亡之后的那一两年里,尽管小金鹿那时才刚刚六岁出头儿的样子,还根本就不谙世事,可每次当她看到娘亲落泪,看到爹爹伤心,她便总会非常非常乖地拿着她的绣花绢帕,举起小手儿,帮娘亲擦泪,主动喊着爹爹抱抱她,亲亲她,用她的思想意识当中最能够安慰爹娘的方式来安慰深陷于痛苦之中的爹爹和娘亲。她只倚在娘亲怀里,问过娘亲一次“弟弟去哪儿了,弟弟怎么不见了?”当娘亲流着泪告诉她,“弟弟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再追问,“那弟弟还会回来吗?鹿儿想看到弟弟。”娘亲则说,“弟弟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随即便忽闪了一会儿她那双灵澈的大眼睛,似乎听懂了一般,不再接着问娘亲了,那是因为她看到,只要一提起弟弟,娘亲就会哭,爹爹就会难过,所以从那以后,她就不问了,不再寻找弟弟了。
对于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来说,小金鹿的身形可算是长得很高的了,袅袅婷婷的,都已然挨近母亲杨容姬的肩头,恰似春风醉透桃李、夏雨润放芰荷一般灵秀灿艳,乍看起来,都已颇有些小小少女的丰韵了,可是身为爹爹的潘岳每次看到女儿后,还总会忍不住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就像女儿更小的时候那样,嘴里也总会忍不住地想要“问问女儿这又问问女儿那”,和女儿亲昵个没完没了。
“爹爹,爹爹,坐到鹿儿身边来,鹿儿要和爹爹、娘亲都挨着坐。”潘岳满面笑容和煦地刚刚迈步走进自家厅堂的门口,女儿小金鹿看到他后,就一边喊着他,一边欢跳着跑过来伸出小手牵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来,照例想要先抱抱女儿,可是这次小金鹿却没有像往时一样,一下子就爬到自己爹爹的身上,而是像个颇有心思的成年人似的,把爹爹潘岳一直牵领到、安排到她自己母亲杨容姬的身边,“爹爹挨着娘亲坐,鹿儿就坐在爹爹和娘亲的中间。”
杨容姬此时正自跪坐在几案后面怡然地微笑着,她那充满慈爱的目光总是不住地随着女儿小金鹿天真顽皮、可爱贴心的一举一动而流转。当她看到夫君潘岳已然更换下了那身累人的官服,干净整洁的一袭素白衣袍飘逸、洒脱地向着她走过来,一双深情而又温暖的眼眸总是爱意浓浓地看着她,朝着她笑,回到厅堂特意来为她庆祝她的生辰时,她知道,此刻的幸福是真真实实的属于她,环绕着她的。此刻的她,情不自禁地便开始暗自思绪扶摇,波澜渐起,她能分外强烈地感觉到,她的内心深处是那般浓烈地留恋这一刻的美好时光,她多么想能够伸出手去就可挽留住那匆匆移转的日月星辰,让岁月永远地只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这令她幸福无比、华蜜无比的一刻:永不分离的一家三口,永远健康、安乐的生活,“檀郎,你今日回来的好早。”
“容容,今日可是你的生辰之日,是我们全家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今日我会放下衙门里所有的公务,只一心一意地陪伴我的爱妻和我的爱女。”潘岳一边照顾着女儿小金鹿在妻子杨容姬的身旁落座,一边还不忘温情脉脉、话语柔和地望着自己的妻子说道,“容容,你看,这是我早已为你悉心准备下的生辰礼物,一对羊脂玉镯,当初我二人成婚之时,为夫我未能及时送上,今日你的生辰,就请你收下夫君我的一片心意吧。”
“檀郎,谢谢你,……”杨容姬接过潘岳隔着女儿好奇的小脸儿,双手递送到她手中的锦盒,轻轻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对晶莹剔透、润白如雪的玉镯,看到的更是她自己的夫君潘岳对她恩爱有加的一片真心和真情。
“来,容容,就让为夫我亲手为你戴上可好?”潘岳起身弯腰到妻子杨容姬的近前,笑着说道。
“好啊,檀郎。”
一双纤纤玉腕配上一对莹莹玉镯,潘岳越是端详越是觉得自己的爱妻依然还是那般的秀美中溢透着婉约,柔媚中含带着娇娆,“容容,你还是那么的美!”
“是啊,是啊,娘亲,娘亲……”小金鹿听到爹爹潘岳夸赞自己的娘亲,似乎她也颇有同感似的,一边用小手摩挲着娘亲腕间的玉镯,一边则欢快地站起身来,趴俯在母亲杨容姬的肩头,搂着娘亲撒着娇。
“檀郎……女儿在看你呢,……”杨容姬被潘岳看得脸红心跳,被潘岳夸奖得羞涩满颊,“檀郎,我去吩咐竹青她们布置饭菜可好?”
“好的,容容,今日你的生辰宴会,就让竹青、圣莲还有长兴三人也都一起入席吧,让他们与我们全家人一同进餐,一同为你庆贺生辰,岂不是更加得热闹吗?”
“那很好啊,我听你的,檀郎。”
一场丰盛而又愉快的午宴过后,潘岳建议带着大家一起去郊外春游,他说,他会带着女儿到野外的林中,用弹弓打飞鸟,他说他少年之时就经常乘着马车,挟弹挟壶,到洛阳的郊外去打树上的飞鸟,他说他的弹弓打得可好、可准呢。
出了怀县县城,一直沿着一条开阔的土路向南而行,约莫三十里地远的地方,越过一处田野,便可望见一片片繁茂葱郁的树林,林下,有绿草如茵,有野花似繁星点点散落。走进细看,林中国槐参差,绿柳婀娜,更有野生的桃树、枣树夹杂于其中……枝上梢尖,艳粉色的桃花似已过了盛开的旺期,有些稍显萎靡地点缀在枝头,而淡黄色的枣花却还正处于孕育之中,只可见其浓翠的绿叶婆娑、舞动在密密的枝丫间隙,诠释着生命的独特和活力。在这片林子的最南边,便是作为黄河支流的沁水徜徉漫步的区域,此时的它,正自悠然自得的沐浴着暖煦煦的阳光,乘着和畅的春风,碧波宛转地自北向南缓缓流过。
潘岳和长兴下了马,杨容姬带着女儿小金鹿和竹青、圣莲一起先后走下了马车,远远地,他们便听闻到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之声被缕缕的春风拂荡着回旋在林间,飘摇于四野,“容容,鹿儿,你们快过来看,那林子里有好多的鸟儿在飞呢。”潘岳边说着边兴奋地回转身,朝着妻子女儿走过来,他笑着看了妻子一眼后,便蹲下身去抱起女儿,举着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弹弓,朝着那片林子的近处走去。
“檀郎,你要小心些,……”杨容姬稍稍提拽着衣裙,尽量地快步走着,跟随在潘岳父女不远的的身后。长兴则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鸟笼,走在潘岳的左侧身畔。竹青和圣莲二人则是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脚下丛生的灌木,一边还不忘紧紧地相伴、照顾在她们的小姐杨容姬的身旁左右。
林中飞落跳跃、叽喳喧闹着的鸟儿确实很多,但潘岳能够认得出,叫得上名字的却大概只有喜鹊、麻雀、黄雀、凤头麦鸡、红嘴蓝鹊等。麻雀太常见了,灰头土脸的又不好看,若打喜鹊,又觉得稍嫌不吉利,黄雀虽也漂亮,但体形尚小,凤头麦鸡喜欢栖息在湿地、水塘、沼泽、农田等地,所以要捕捉它,大概还要绕到林子南边的沁水岸边去寻找。此时林中树上,最能引得潘岳注目,倾心要捕获的,无疑就要数那长得又靓丽、叫声又好听得仿如歌唱般的红嘴蓝鹊了,红嘴蓝鹊性情活泼而又喜嘈杂,常在枝间跳上跳下或者“扑棱棱”地飞来飞去,喜欢群栖,又适合笼养,所以潘岳便想着能为女儿捕得两只蓝鹊带回府上养着,供女儿平日里逗趣儿应当是极好的。
潘岳的弹弓是铁胎打造,牛筋做成,这样的弹弓,即使用纸团做成的弹丸也颇具杀伤力,若用石子打过去,打到鸟儿的致命之处,恐怕鸟儿也就立即殒命了,所以潘岳这次只准确地击打蓝鹊的羽翅,只要蓝鹊再也不能够飞翔,跌落于地上,潘岳便可将鸟儿收入于自己的囊中了。
郊外风光醉人,此番打鸟的收获也颇为不错,才只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潘岳便为女儿小金鹿打得了两只漂亮的红嘴蓝鹊入笼,一大一小,叫声“zha-zha-”。蓝鹊羽色艳丽,尾羽很长,姿态优美,情态高贵,当长兴抱着稍微受了些轻伤的蓝鹊,把它送到小金鹿的近前时,小金鹿自然是喜爱得不知该如何与小鸟亲近才好。红嘴蓝鹊的尾羽甚长,幸亏潘岳事先早就吩咐长兴特意制作了一个足有三尺长、两尺有余高度的鸟笼,才可以容得下它们如此美丽、颀长的身躯。
潘岳还想带着妻子、女儿绕到林子尽头,沁水的河岸旁,去寻找一下凤头麦鸡,可是女儿小金鹿却说,“爹爹,鹿儿不想打小鸟了,小鸟太可怜了!”因为当小金鹿看到那么漂亮的小鸟被爹爹用弹弓打伤了翅膀,再也不能够飞翔,叫声凄惨之时,她小小的、善良的心灵就已经承受不住了,伤心的哭了,她不想再接着捕捉其他小鸟了,她只想把这两只蓝鹊带回家去,好好地帮它们疗伤,好好地喂养它们,和它们玩耍、作伴。
女儿天真的话语,童稚的眼泪,让身为父亲的潘岳不禁蓦然一阵心下受到触动,想想自己少年之时,竟然曾经学着那些妄自尊大,性高气傲的公子王孙们,以用弹弓打鸟为乐,为一种风范,该是多么的缺少人情,多么的残忍!
红嘴蓝鹊,体背部呈蓝紫色,尾羽极长,尾端白色,配上红嘴、红脚,益发显得仪态庄重,雍容高雅,也有人称红嘴蓝鹊为长尾蓝鹊。
小金鹿自得了这两只美丽的蓝鹊回转到家中后,便总是喜欢得时时刻刻地围绕在蓝鹊的笼子旁边,她要抢着自己亲手打开小窗,然后再睁着一双新奇万分的大眼睛,静静地蹲在一旁,看着爹爹潘岳把特意带着长兴叔叔一起从田地里捉回来的蝗虫、蚱蜢等的幼虫喂食给小鸟吃。为了让小鸟不要感到怕生,她还不时地柔声细气地和小鸟说着话,“小鸟,你疼吗?鹿儿会照顾你的。”“你的翅膀很快就会好的。”而一直都在近旁处陪伴着小金鹿的,她的母亲杨容姬还有竹青姑姑、圣莲姑姑三人,看着小金鹿纯洁无邪,单纯乖巧的样子,都不禁抿着嘴笑着,目光柔暖地望着她。那一向都很宠爱小金鹿,又十分爱说爱玩笑的竹青姑姑,还忍不住逗着小金鹿说道,“鹿儿,今晚,就让小鸟陪着鹿儿一起睡觉好不好哇?”
“好哇,好哇,竹青姑姑,你要把小鸟放到鹿儿的屋子里,鹿儿要和小鸟一起睡觉。”小金鹿闻言,一下子就高兴得蹦跳了起来,一双小手紧紧地拽住竹青的右手手臂,不停地摇晃着。
“好的,好的,竹青姑姑一定遵照鹿儿说的做。”竹青赶忙笑着答复着小金鹿。
今日,不但陪着娘亲庆祝生辰,而且还跟随着爹爹出城打鸟,回来后又和两只蓝鹊玩闹了整整有数个时辰的光景,看来,小金鹿这一整天里嬉耍得确实是有些疲累了,所以亥时未到之际,她就早早地眼皮打架,躺到了床上,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床头边上,那笼子里低叫声声的红嘴蓝鹊,酒窝里漾着甜甜的笑意,进入了甘美、芬芳的梦乡。
潘岳和杨容姬夫妻两人,每晚都是无一例外地看着女儿安然地睡熟后,才肯舍得离开女儿的房间,回到他们自己的卧房安歇、休息。
“檀郎,今日你特意陪伴我们母女足足半日的时光,衙门里没有耽误什么公务吧?”杨容姬一边对镜卸妆,一边还在婉言关心着自己夫君潘岳的公事。
“没有,自到怀县任上以来,公务上也还算顺当,容容,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潘岳边站在卧榻不远处自行宽衣,边转头温声答复着妻子言道。
“我还不困,还想再和你说说话。”杨容姬一头青丝柔顺地飘洒在身后,轻轻地走到潘岳的近前,细语含情。
“好啊,你说吧。”潘岳顺势便把妻子搂在了怀间,搂着她轻撩帘帐,落座到床边,暖暖地笑着听她软语声声。
“檀郎,最近这一两年里,你有没有发觉到,竹青和长兴两个人好像很投情意的样子。”杨容姬话语说完后,便抬起头看着自己夫君潘岳面上的反应。
“哦,是吗?可能吧,我每日里事情太多,并未注意到……”潘岳的表情有些淡淡的诧异。
“檀郎,竹青和圣莲在我还不怎么懂事之时,就一直陪伴着我,照顾着我,她们从小就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一个亲人,她们陪我长大,又陪我出嫁,我心里想着,长兴也一直都是一个人,如果他和竹青彼此间合得来,我还真的有意想要促成他们两人的这段姻缘呢,这样一来,让他们也能有个自己的家,不管穷与富,身边总算有个能互相照顾的人。至于圣莲,我倒是没有看出什么,她这个丫头啊,生得标致,心思也重,……”
“容容,其实我也时常觉得长兴挺孤单的,他虽然早就已经跟着我在衙门里办差,可每日里总是形单影只地,也实在是有些可怜,若是你看出他对竹青有意,我当然也愿意促成他们的好事了。”
“那我们就说好了,檀郎,等到哪日里,寻个恰当的时机,我先和竹青谈谈,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她同意,你再找长兴去谈此事。”
“好的,可以,只要你高兴,愿意成全他们二人的姻缘,我当然也希望长兴能有个家,他自小就跟着我,与我一般大年纪,也是该有个人疼他,照顾他了。”
夜空美好,梦境恬谧,岁月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难免有骇浪惊涛拍岸,也会有静波暖流醉心,只要一颗心足够坚强,只要胸中长存善念,又何忧风霜雨雪扑面,又何惧魑魅魍魉横行!
潘岳自从从太学学成而归,步入宦海,虽一直也未曾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然而无论是在以前的河阳还是在如今的怀县,他为官一向都是廉洁奉公,一清如水,为人更是端正重情,君子风范。
潘岳调任到怀县任县守尚不足一月之时,就曾趁着公务之余,带领着长兴一同前往老师向秀的家中拜望,然而令他深感遗憾、悲伤不已的却是,他的恩师向秀早在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才只数月的光阴,就因病亡故了,以年仅四十五岁的盛年之龄长辞人世,憾然留下一篇泣泪滴血的《思旧赋》,令潘岳百转千回,痛心不止。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
天上日月长存,人间几度春秋,多少繁华旧事如烟幻灭,多少英雄豪杰如水东流……
但是不管怎样,生活总要继续。不管怎样,潘岳总要继续在怀县当好他的父母官,总要继续在浮沉的官场,浮沉的人世,意志坚定地履行着他自己的担当。
潘岳自来怀县三载多的时光里,为官清正,恪尽职守,严于修身洁行、总是一心在为百姓谋利益,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怀县的官吏绝大多数还都算得上是克己奉公的好官员,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是期盼怀县遍地都是如县守大人潘岳一般的清官,那就有些太不切实际了。想想人之初时,其性也无从考究到底是善还是恶,但人心好贪、贪得无厌之性,却是涉足官场十余载的潘岳,于内心深处清晰、明了得很的。然而,无论哪朝哪代那个官阶之忠正、清明之士,若要想彻彻底底地剔除掉自己任内的贪腐之气,那可不是三年两载、一朝一夕之间就可做到之事,也只能像慢慢地拔去扎进肉中的刺一般,见一根拔一根,倘或桩桩件件皆能如此,那便已是非常非常不错的为官从政之举了。
三载多的怀县任内,潘岳对于自己治下**之风的惩办,也是尤为关注且取得了一定成效的。
那还是在去年秋末冬初之际,潘岳便装而行的一次偶然出外寻访,在与几个随行差官的随意闲聊和对乡间百姓们的走访交谈中,他听闻到大家七嘴八舌、闲言闲语之间,似乎总会提起主管本县教育的县教谕钱百通,还说那钱百通本是个背地里非常善于投机取巧、搜刮钱财的污吏,十里八乡的百姓只要有求于他的,都没少遭受他的盘剥和压榨。
自那之后,潘岳便对钱百通其人提起了格外的注意,后又数番听人私下议论,言说钱教谕家中使奴唤婢、养妻宠妾,花钱如流水,阔绰非常。可钱百通每年具体领得多少官家俸禄,作为本县县守的潘岳,心里自是一清二楚的,想那钱百通又未曾私下有得其他营生,常日里的出与入,能够挥洒得如此不协调,想必人们对他所谈论、所评价之语,端的还是无风不起浪,应当是有章可循的。但出于谨慎起见,潘岳还是先且在暗地里私下多次派人对钱百通所管辖的县学账目进行仔细查验,只是未曾想到的是,那些账目却是笔笔在账、清清楚楚,没有一分一厘的差错、瞒报。
后来,为了把其中的原委彻彻底底地弄个明白,潘岳就不辞劳苦,屡次三番地亲身反复暗访,追根求源,最后才终于抓住了钱教谕的“狐狸尾巴”,悟出了个中的子丑寅卯。
原来,钱百通其人常时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特别喜欢“送礼”。不过,他送的礼只是一些根本值不上几个钱两的字画。他红事送喜字,白事送挽联,庆寿送贺词,发家送中堂。用的笔墨纸砚全是出于公家,而他自己则一分钱也不用花,但回礼的红包却是次次不少,包包丰厚,全归了钱教谕本人。同时,钱百通家中的喜事也是接连不断,巧立名目,冠冕堂皇,每个月都能有两三起。有一次,钱百通虽然不敢明里发请帖,却暗地里到处打招呼:“五日后是我最宠爱的三夫人二十大寿,家中略备薄酒,届时一定捧场赏光。”
身为怀县一县之守的潘岳,在完全清楚地了解了钱百通的无耻伎俩后,还真是不得不佩服他钻营敛财的巧妙。但若放任他的这股歪风肆意地拂吹,引得怀县其他的官员私欲膨胀,相继效仿起来,那么倒霉吃亏的还不是此地无权无势又无财、生活困苦中的百姓们。所以,潘岳经过再三地深思熟虑后,又经多方妥善安排,便决定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断了钱百通的这条财路,刹住这股借助吃吃喝喝聚敛钱财的不正之风。
到了钱百通为他的三夫人庆贺二十大寿这一日,怀县地方,上至衙署书吏,下至教师生员,更有众多生员们的父母长辈,凡是敬畏钱教谕手中权力或有求于钱教谕开恩办事的,全都争先恐后地到至在他的府上登门贺喜。
教谕府上一时间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就在钱百通满面喜笑颜开地挥手吩咐家中仆人准备开席宴饮之时,不曾想到,县守大人潘岳却一身洁白的便服领着一个老汉,推着一车棒槌来到了他的家中,并且一直走到了礼桌的附近才肯站定。
钱百通一见是潘县令突然光临门楣,惊得他心慌气短、喜忧参半得急急忙忙来到潘岳的近前答礼作揖,口中还不住地致歉声声“下官不知县守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大人请上座。”潘岳扭过脸来看了钱百通一眼,笑容中带着些许的鄙夷,拱手说道:“岳不请自来,有失礼数,但念在你我同僚,岳自当前来祝贺,可此番前来,岳还真是为了送何寿礼与你家三夫人而头疼了好久,觉得送钱太俗,送画又过太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棒槌比较合适,因为棒槌本是居家女人日常洗衣必用之物,所以,我身旁这满车簇新的洗衣棒槌还万望你能够笑纳呀!”
钱百通闻潘岳之言后,早已意识到潘县令此次来至他的家中道贺,必是项庄舞剑,别有用意,因心下早已胆怯万分,他便赶忙困窘着一张阿谀的脸,随口应道:“百通受大人如此大礼,不胜荣幸,只不过家中女人用不了如此许多,实在有失美意。”潘岳听后哈哈大笑言道:“这有何难?在场宾客众多,各家自有贤妻娇女,一人一个捎它回去,让她们与您家三夫人同喜,岂不是好?”潘岳话音刚落,众宾客立即蜂拥而上,将满车的棒槌抢了个精光。推车老汉一见可着慌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啼哭了起来。潘岳走过来寻问其缘何大哭,老汉答道:“满车棒槌精光,钱在何处?”潘岳于是假装对他恼怒答道:“如此小家子气,真是没见过世面,堂堂教谕官邸,岂能少了你的棒槌小钱?今日所收礼金,全付与你,也该足够,省得你败坏了今日的喜庆,玷污了官府的体面。”
潘岳说完,怒气冲冲地便走到礼桌跟前,将所有礼钱用桌布包起,假意凶巴巴地就塞到了那卖棒槌的老汉怀里。老汉手捧布包,却依然坐在地上不肯走去。潘岳于是便问他道:“是否嫌钱多了,认为是不义之财,不敢拿走?”老汉点头应承了一个“是”。潘岳顿时肃然起敬,弯下腰来,双手扶起老汉,面对众人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者不取不义之财,堪为官场楷模,我等自愧不如。既然如此,老者可在其中自己取够自家棒槌的价钱,剩余之钱,教谕必定不会再收回去,与你这等小民争利,有失儒家斯文。我替你捐赠给县学公用,定称众人之心。”
在场一众人等细细品味潘县令乃是弦外有音,话中有话,便争相夸赞县守大人足智多谋,一心为公……而此时的县教谕钱百通却只剩下呆愣愣地木讷在原地,脸上像被刷了五色的油彩一般,红一道、蓝一道,青一道又紫一道,胆慌心乱,话堵语塞,垂手静立于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潘岳命人将满桌的礼钱全部卷走充公,他自己则只能落了个竹篮打水、两手空空。
后来,潘县令送棒槌给钱教谕当贺礼的事儿,很快就有如一季春风拂过、一场喜雨降临般,传遍了怀县的山野村寨、官衙府邸乃至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百姓们无不为自己当地的县衙里,有这样一位浩然正气、两袖清风的县守大人在此从政、办案而感到快慰。而潘岳送棒槌刹住“吃喝风”,更是寓意深长,给了贪官污吏当头一棒,怀县的官场自那以后也是为之顺然一清,干净、敛然了许多。
清风无私雅自爱,修竹有节长呼君。
十几载的官场跋涉、人生波折,使得潘岳日渐地走向了成熟。然而他耕耘多多,收获却总是寥寥无几,虽无太多遗憾却也难免感伤。每当他自己心下失意愁苦之时,潘岳也常深深地感叹:少年之时,懵懂、高傲、书生意气,丝毫也不知何谓烦忧。然则,人世的沧桑,命运的摆布,却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悟觉,行路有如攀蜀道,个中甘苦唯己知。也许平静中的平淡和平安,才更应该是他此生最最值得珍惜和拥有的生活。
每当感到运途迷茫、心强力不强之时,潘岳也曾不止一次地萌生过远离政治纷纭,修真养性、淡泊名利的想法,也曾向往着去亲近自然,回归田园,隐逸于乡野,读书作赋,去享受一份优哉游哉的闲居之乐。可是当他一想到父母兄弟、想到妻子女儿,他就会无比真实地感觉到:他自己的肩上还在担负着一份责任,护守着一份爱。他出身官宦儒学世家,自小就苦读诗书、博才明理,能让自己的满腹才学寻到用武之地,能向他人证明自己不是个徒有其表的无学无术无用之辈,能够继续为那些在穷苦中挣扎度日的百姓们做些事情,也是他胸怀抱负的有志之人该有的一份担当。毋庸置疑,这么多年平淡无奇、毫无起色的官场生涯里,或许正是因了心头处时时刻刻都在记挂的这份责任、这份爱、这份自我和这份担当的驱使,潘岳才要不断地坚强,不断地自愈创伤,不断地奋发,不断地耕作……
当然,这世上的事,一定不会全是只付出了辛苦、看到了耕耘却见不到起色,得不到收获的,就像这几年以来,潘岳对于自己妻子杨容姬的百般宽抚、苦心劝慰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使得杨容姬能够慢慢地心境欢愉起来,慢慢地排散掉压抑在她心底深处许久以来的那份厚重、苦涩的阴霾一样。细雨润物,爱的付出,使得潘岳终于能够看到自己的爱妻可以慢慢地把所有的悲情往事,所有她记忆中的痛和怨,都一点一点地抛开了,抛给了那如水而逝的时光。终于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慢慢地又能显现出似以往那般灿烂、柔和,发自真心的笑容了。
还有就是潘岳眼中的女儿小金鹿,她在父亲的支撑、母亲的陪伴,在父爱母爱环绕下的童趣无忧的生活,一直都是最为快乐,最为单纯,也是最能令潘岳感到欣慰,感到幸福的。她每日里除了会在爹爹潘岳的教导下诵诗,习字,学画作以外,就是总喜欢缠着圣莲姑姑和竹青姑姑陪她一起在县府后园的庭园中玩耍、嬉戏:有时,她会自己提着小水桶去浇花;有时,便拉着圣莲姑姑带她去摘桃子;有时,就是自己一个人随意地哼唱着、蹦蹦跳跳。不过,最多的时候,小金鹿还是喜欢蹲在鸟笼外面,拿着柳条逗弄蓝鹊,给蓝鹊喂食,陪着蓝鹊晒太阳。两只美丽又优雅的蓝鹊,翅膀处的伤势早已完全愈好如初了,但却因为被囚禁在了笼内,想要再次展翅飞翔于蓝天便只能成了两只小鸟的一种奢望,这种无奈的感觉是令小金鹿幼小的心灵非常非常替它们感到惋惜的事情。可是,蓝鹊若是振翅飞走了,飞回它们自己的家园,小金鹿可就再也看不到蓝鹊了,就再也不能和蓝鹊说话,听蓝鹊唱歌了,所以,尽管她一颗稚嫩、善良的小小心灵总是在可怜着失去自由的蓝鹊,却终归还是舍不得把它们放归于林野,还是想它们能够多多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经历更长更远的日子。
再有即是,而今,潘岳的两个弟弟潘豹、潘据也早已相继步入了弱冠之年,学有所成,娶妻立业,出外为官。潘岳父亲母亲的身体也还依然很康健,使得他不必挂怀于心,可以坦然无虑地在距离父母千里之外的地方为官做事。
此外,怀县的公务,一切也还都算得心应手,令潘岳处之泰然……只是那晴中有阴、阴中有晴的大晋朝堂之上,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你争我夺,明枪暗箭的权力之争。潘岳虽身处远离帝都的偏远小县,但对于朝中百官的一些更迭变化还是有所听闻和有所关注的:鲁郡公贾充已然离世,遂阶荣命,被追赠为太宰。待之而起,渐趋权势日鼎的乃是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官拜临晋侯、车骑将军的太傅杨骏,杨骏虽然素无才干又无名望,却依赖着他女儿的关系,在皇帝司马炎的面前说一是一,言二是二。大鸿胪山涛早已升任了尚书仆射,掌管着选举之事,与领吏部王济、裴楷等亦皆倍受司马炎的别样宠信和倚重。
去年一年里,也许是因了彗星袭月,出现在了张和轩辕附近,大晋全国,接二连三,重大灾难、祸事不断,遭遇的天灾惨不可言,目不忍睹,令世人无力可去经受、可去承担:淮南、丹阳两地发生地震,房倒屋塌,伤亡人口惨重。郡国十六下了冰雹,大风拔树,连根而起,破坏了百姓的房子。后来,江夏、泰山又曾发生洪水,流亡的人口有三百余家,灾民遍野,四处颠沛逃生,百姓们腹内无食,身上无衣,仅仅依靠着朝廷并不充足的救济哀哀度日……
天灾难料,但**可防,潘岳只盼着朝政一切平和,官场少些倾轧,命运多多垂怜不幸之人,使得那些本就苦海无边、生活总是捉襟见肘的稠人广众、芸芸众生,都能够安享一份太平,安度一生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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