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雅韵
春末夏初的傍晚,暖风微凉,树静花香,一抹晚霞带着无限的眷恋流连、徘徊在西北角的天空,夕阳的余晖把县府后园的楼阁亭轩、草木泉石,都淋洒上了一层灿灿的金光。
此刻,小金鹿正在母亲杨容姬的陪伴下,静静地坐在潘岳夫妻俩屋前的回廊内,伏在一张几案之上,握着笔、凝着眉,在认认真真、有模有样地描画着什么,她的身旁,依然近近地摆放着那两只笼养的蓝鹊,那两只可爱的蓝鹊时而高高地抬起头左顾右盼几眼,“zha-zha-”地鸣叫两声。时而便会扑棱一下羽翅,细脚纤纤地移步几下。时而则又不言不语地低头觅食,有滋有味地尽情享受着它们的绝顶美味。
“鹿儿,你在做什么呢?”潘岳从前衙回到后园,远远地望见花畔廊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后,面上立刻就显露出了幸福又舒心的笑容,于是,他便径自一边呼喊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即满面春风地走到了她母女两人的近旁身后。
“爹爹,鹿儿在画小鸟儿呢。”小金鹿抬头看到潘岳后,口中随即就非常欢快地高声回应着她的爹爹。
“是吗,我的鹿儿都会画小鸟了?快拿给爹爹看看,让爹爹也欣赏欣赏我们鹿儿画的小鸟可好吗?”潘岳说话间还特意扭过头来和早已起身站立于他身边的妻子杨容姬,相视笑了一下,而后便弯下腰去笑嘻嘻地要从几案上拿起女儿的画作来看。
“哎呀,爹爹,鹿儿还没画好呢,等鹿儿画好了,爹爹再看。”小金鹿见状,马上就伸出一双白嫩的小手把自己的画纸压得死死的。
“哦,是这样啊,那么好吧,那爹爹就等鹿儿完全画好了再看吧。”潘岳点头,喜笑着说完这一句后,便拉着妻子杨容姬一起,跪坐在了女儿小金鹿的旁侧,耐心地等着女儿的画作完成。
“檀郎,竹青和圣莲已然去园子里的花厅布置饭菜了,等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去到花厅用餐吧,那里柳荫环绕,比较凉爽些。”杨容姬温婉地笑着看向潘岳。
“好的,容容。”潘岳随口答应着妻子的同时,却又故意地把头伸向了女儿的小脸儿旁边,偷瞄了一眼小女儿的“丹青水墨”,忽又像是突然间记起了什么,话语和煦地对着杨容姬说道:“容容,我已经找长兴谈过了,看来你当真比我细心,你说的没错,长兴还真是对竹青心仪已久了呢。”
“那就好了,檀郎,我也问过竹青了,她虽然只顾着脸红羞涩,但我看得出,她的心里是愿意的,依我看,再过几个月,等到秋高气爽之时,我们便可以为他们二人主婚,操办他们的婚事了呢。”
“那好的,就依你所言,到时咱们一定要为他们操办得热闹、排场一些,让我们的县守府也多多增加一些喜气。”
“好的,檀郎。”
“爹爹和娘亲在说什么呢?鹿儿的画已经画好了,爹爹你看,鹿儿画的小鸟。”小金鹿此时却胸有成竹地立起身来,举着自己的画作要爹爹和娘亲共赏。
潘岳见状,赶忙笑着双手接过了女儿递到他手上的画纸,“鹿儿,你画的可是笼中的蓝鹊吗?还整整画了三只呢,两大一小……”
“爹爹猜猜,鹿儿画的哪个是爹爹,哪个是娘亲?”小金鹿欢悦、自豪的话语清脆脆、嫩生生,就宛若枝头的黄莺在嘤嘤鸣唱。
“那让爹爹猜猜看,哦,爹爹猜出来了,这只带着官帽的蓝鹊,一定就是爹爹了,那脖颈间带着一朵红花的肯定就是娘亲了,这只小蓝鹊,嘴里还叼着一个大大的桃子的肯定就是鹿儿自己了。爹爹猜得对不对呀?鹿儿?鹿儿画得可真是好,和笼中的蓝鹊还真有几分相像呢。”潘岳说着,便把女儿亲昵地搂在了怀间。
“爹爹,鹿儿今日又给小鸟喂食了,可是‘大个子’吃得多,‘小不点儿’却只吃了一点点儿,(‘大个子’和‘小不点儿’是小金鹿给两只蓝鹊分别取的名字),圣莲姑姑说,小不点儿可能生病了。”小金鹿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的爹爹潘岳,一张小脸儿满溢着从未有过的担忧之色。
“不会吧,鹿儿,你看‘小不点儿’多精神呢,它或许是不太饿,又或许是嫌笼子里太憋闷了,等过会儿吃罢了饭,爹爹唤来长兴叔叔用绳子各自系住‘大个子’和‘小不点儿’的一条腿,带着它们在园子里随意地走走,可能‘小不点儿’就会想吃食了,就会快活好多的。”
“好哇好哇,爹爹,鹿儿要牵着小鸟,鹿儿要和小鸟一起走路。”
“好的,鹿儿。”
余晖惬意、晚风柔暖、花影斑驳的庭园内,一个漂亮得恰似花苞初绽放、美玉才琢成的小女孩儿,牵着一只秀雅万千的红嘴蓝鹊,有时绕堤漫步,有时临水照影,有时树下踯躅……这是多么写意又美妙的一幅画卷,这画卷令此刻正自静静地立足于回廊之上,悠然地微笑着,望着自己女儿的潘岳夫妻两人都禁不住蓦然一阵阵心潮起伏,禁不住就这样两手相牵、两心相伴,久久地站立着、陶醉着,久久地甜蜜着、久久地满足着……
天气渐渐地入夏以后,雨水似乎要比往年多了许多,或暴雨倾盆或淅淅沥沥,反正隔个十天八天的就会电闪雷鸣或者不声不响地来上那么一场,雨后的天空清澈、明净,雨后的田野浓稠、翠绿。可是,万事都是“过犹不及”,对于田里的庄稼来说,干旱虽然是绝无益处的,但湿涝也是靠天吃饭的农人百姓们所担心、所忧虑不已的。如此之多的雨水,渐趋满载的河流,令四乡的田间百姓们不禁感到莫名的惊慌和恐惧。无奈之下,人们只得纷纷暗自祈祷上苍,企盼老天爷能够适可而止,企盼雨水适量,天道祥和,今秋之时,家家都能有个好的收成,也好帮着他们捱过那般凄清、寒冷、冻雪满地,日子分外难熬的皑皑冬仨月。
怀县县守府内,潘岳的生活倒是一切如常,他每日里除了在县衙和家中两厢忙碌以外,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如意和忧心不快之事,给他增添烦闷和愁情。
杨容姬平日里除了陪伴女儿之外,依然还是很喜欢亲手侍弄侍弄她在庭园中栽植下的那些花草,如今正是仲夏时节,天气虽已有些闷热,但各色的鲜花却相继争先恐后的开放,愉悦着家里人的心情:兰花温婉,一枝独秀,悠然地舒展着绿叶,不急不躁地静待花期。石榴和马兰则在廊角下你追我赶地竞相媲美、斗艳争奇。天姿富贵的牡丹,淡雅幽香的月季,娇娆妩媚的芍药,依傍着粉墙,簇拥着凉亭,花团锦簇地尽绽着芳华……潘岳家中的后园,除却他们的幼子潘瑜不幸夭折和杨容姬的父亲杨肇憾然离世的那几年时光里,景况略显萧条以外,每到夏季,便总会无一例外地被他的妻子杨容姬打扮得就如同一个群芳荟萃的百花园一般繁艳、一般美好,令人耳目清爽,心旷神怡。
此外,杨容姬也很喜欢每日早晚之间带着自己的女儿小金鹿亲自到水池边上去喂食那些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徜徉、浮游的鱼儿。每当望着那些精神奕奕的鱼儿于水上水下摇头摆尾、戏耍嬉闹、惹得一池春水微波骤起,而它们自己却全然无虑无忧、无所顾忌的顽皮样子时,杨容姬的心头便总会产生一种心境得到平复、得到回归之感。
上述所有的这些喜好都除去之外,女主人杨容姬日常最乐于做的事情,便就是于闲暇之时,在园中的凉亭内摆上一张几案,自己独自一个人或者是在竹青、圣莲和淘气的小女儿的伴随下,吹着丝丝爽爽的清风,静静地做些针线,为夫君潘岳,也为自己的女儿小金鹿亲手缝制那一件件溢满了她的爱的衣衫。
这日午后,稍稍在屋中歇了会儿晌,因为感觉房间内的空气被连日以来阴湿沉闷的雨天弄得实在有些压抑、不爽朗,于是,杨容姬便起身唤上丫环竹青一起,带着一件尚未给小金鹿缝制好的衣裙和一个随身用的针线笸箩,来到了后花园中的一个凉亭里,主仆二人面对着面,各自跪坐在几案的一边,手里做着活计,口中却恰似姐妹一般地、轻声细语地闲聊着她们彼此的心事。
“竹青,我已和姑爷商量好了,等到过了夏日,天气凉爽起来,我们就把你和长兴的婚事给操办了,你看怎样?”杨容姬话语说完,便不自觉地停住了手上的针线,笑着抬起头注视着竹青面上的反应。
“小姐……”竹青闻言后,脸上立刻就泛起了艳红一片,当即就低下了头,羞涩着答道,“竹青一切全凭小姐和姑爷做主。只是……小姐,竹青若是嫁了人,就不能日里夜里地随侍在小姐和鹿儿的左右了。小姐,竹青还是不要嫁人了吧?”
“竹青,你又说笑了,婚姻之事岂能儿戏,你和圣莲自小就陪着我,我们三人虽名为主仆,其实就跟姐妹差不多,长兴也是自小孤苦,难得你们两个情意相投,你们日后若是成了家,互相也能有个照应,有个人作伴。我如今都早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总需要你们的照顾……”杨容姬话说到这里后,便默默地顿了一会儿,而后才又接着说道,“有些事情我自己亲力亲为一些,反倒是好,还能免去许多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鹿儿现下也慢慢地长大了,有我和姑爷还有圣莲陪她、照看她也足够了,你大可以放宽心。”
“小姐,可是你的身子一向都弱,又总是喜欢多想,小姐,姑爷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小姐你要多想些高兴的事,保养好自己的身子才好啊!”
“这些,我是知道的……竹青,你看,鹿儿这条衣裙马上就做好了,也不知她穿上合不合身……”竹青发自内心的几句暖言宽慰反倒无意中触动了杨容姬心灵深处最怕、最不愿触及的伤痛之地,她不想接着把话题引得更加沉重,于是便又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后,满面喜悦地站起身来,展开那条她即将缝就好,女儿还尚未着身的衣裙给竹青看。
“一定合身的,小姐,小姐的针线一直都是最好的,况且鹿儿不管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好看。”竹青高兴得走过来,边用手摩挲着小金鹿漂亮、崭新的衣裙,边对自己的小姐称赞声声。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娘亲,娘亲……”杨容姬和竹青主仆两人正自欣喜地说着话、抚弄衣裙之时,却忽然听闻到远处的庭园里传来了小金鹿时断时续近乎悲悲切切的啼哭之声,这哭声由远及近,刺耳扎心,吓得杨容姬当时就脸色惨白,张皇失措不已,心下暗自以为是女儿磕碰到了哪里,哪里受了伤了,急的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飞也似的便快步跑下了凉亭,一直跑到了自己女儿的面前。竹青见此情状,也赶忙疾步快跑着,紧紧跟随在小姐杨容姬的身旁,气喘吁吁地随后赶到。
“鹿儿,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快告诉娘亲,你可是伤着哪儿了吗?快让娘亲看看!”杨容姬俯下身去抱住自己泪流不止的小女儿,惊骇的眼泪早已落满腮边。
“哇啊哇啊,娘亲,‘小不点儿’不会动弹了,圣莲姑姑说,‘小不点儿’死了,娘亲,什么是死了?‘小不点儿‘’为什么一动都不动了?娘亲,鹿儿好怕!哇啊哇啊,……”小金鹿把自己娇小战栗的身子深深地埋进母亲的怀间,抽泣声声。
“小不点儿死了?怎么会呢?鹿儿,快带娘亲去看看它,好吗?”女儿小金鹿一番痛彻心扉的“哭诉”,才让惊惧万分中的杨容姬彻底地弄明白,弄清楚,自己的小女儿到底是因了何故才会痛哭至此,也才让她得以彻彻底底地知道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杨容姬那颗方才还在乱跳不止的心,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得以慢慢地平静、回落到了它的原始之处。
“小姐,我适才带着鹿儿在那边的回廊外面荡秋千,才只一会儿的功夫没去看那两只蓝鹊,谁曾想,那‘小不点儿’就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笼子里了,我走过去摸摸它,想看看它到底是怎么了,可它还是照旧动都不动,看样子,是真的死了。”圣莲一边蹲下身来不住地哄劝着泪眼汪汪的小金鹿,一边则明明白白地向自己的小姐杨容姬讲述着事情的整个过程。
“我知道了,圣莲,你就在这儿看着鹿儿吧,免得她害怕,我和竹青过去看看小不点儿。”杨容姬说完便又接着弯下身来,抚慰了仍然还在抽泣不止的女儿小金鹿几句,“鹿儿乖,鹿儿不要怕,娘亲马上就去看看‘小不点儿’,你和圣莲姑姑到亭子里面去坐吧,鹿儿在那里去等着娘亲好不好啊?”
“不,娘亲,鹿儿要和娘亲一起去!”小金鹿拽住母亲杨容姬的衣袖不肯撒手。
“那好吧,不过鹿儿不能再哭了,鹿儿若总是哭,娘亲会伤心的。”
“好的,娘亲,鹿儿不哭了。”小金鹿说完后便牢牢地抓住自己娘亲杨容姬的手,紧贴在娘亲的右侧身边,细步快走,心里几分忐忑惊怕又伴着几分惆怅伤心。
只一会儿功夫后,主仆几人便脚步匆匆地绕过回廊,来到了那个圈养蓝鹊的鸟笼近前,杨容姬十分真切却又颇觉感伤地看到:“大个子”此时正在笼中无助而茫然地徘徊着,不住地发出“zha-zha-”的悲鸣,像是在哀悼同伴的不幸离去。而“小不点儿”却已没有了丝毫的反应,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小小的躯体早已变得僵硬、冰凉……
晚间,潘岳从县衙回到家中后园,听说了此事,看到女儿、妻子、和两个丫环竹青、圣莲都在为“小不点儿”的死而感到悲切痛心之时,他的心里也很是可怜、同情那只美丽却短命的小鸟,他也暖言暖语地着实安慰了自己的女儿小金鹿好长时候,才提出要让长兴去把“小不点儿”入土为安。可是小金鹿却总是百般不肯,总是舍不得把“小不点儿”那么漂亮的小小躯体深埋到泥土里去,总是睁着一双湿润润的大眼睛问她的爹爹潘岳,“为什么小鸟死了之后,要把小鸟埋到土里去?”后来,经过潘岳的再三解释和哄劝,小金鹿才勉强地点头答应了。
长兴按照潘岳的吩咐,把“小不点儿”身上的羽毛摩挲平坦、擦拭干净后,又用一块整洁的绢帕把“小不点儿”的躯体整个包裹好,然后再把它轻轻地装入到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木匣之中。夏日静寂的夜晚,在一轮清月的辉映下,竹青陪伴着长兴一起默默地完成了安葬“小不点儿”的一切事宜,让“小不点儿”永远地安睡在了庭园最西边墙角处的一棵柳树之下。
那晚,小金鹿失眠了,做噩梦了,她缠着娘亲一定要陪她一起睡觉,一刻都不要离开她。她也不想再把“大个子”继续放置在她自己屋中的床头处了,她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明晰地感觉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小不点儿”仅仅只是一只小鸟,但生命的灵动与繁华,死亡的幽寂和惨淡,却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有了分明清晰的轮廓。那晚,小金鹿一直都把她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瑟缩在娘亲的怀里,她问娘亲,“小鸟儿为什么会死?死到底是什么?‘小不点’死了之后,去了哪里?”娘亲则告诉她,“死就是永远地睡着了,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翌日吃罢了午饭,潘岳便按照已然答应好女儿的,按照女儿小金鹿要求的,准备骑马带着女儿一起,去把“大个子”蓝鹊放归到林野中去,还它自由。因为女儿那颗稚嫩、柔软的小小心灵不想再看到有惨状发生,不想哪一日再看到“大个子”也会像“小不点儿”一样莫名地死去,她要还给“大个子”一片蓝天,一片自然,此番出城送“大个子”回返家园,小金鹿还要求她的娘亲杨容姬还有非常非常疼爱她的竹青姑姑、圣莲姑姑和长兴叔叔也都要缺一不可地陪伴着她。
夏季的树林更加绿翠、繁茂了,夏季的天空更加高远、蔚蓝了。“大个子”蓝鹊欢叫着从爹爹潘岳的掌心展翅飞走了,飞向它那片天高地阔的家园。小金鹿笑了,笑得很开心,因为她想着,从此以后,“大个子”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永永远远地“活”在这片树林之中了。
孩子终归就是孩子,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回来一路,小金鹿的欢声笑语,幼嫩清亮的童音,透过马车的窗口处不断地被悠悠的暖风拂荡到很远很远处的田野间,与田野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葱、浓翠之色,相辅相成,相互润色,让人的心境情不自禁地便为其所牵引,被有如朝阳一般的生命,朝阳一般的绿色所感染。女儿就像那温芒四射的朝阳,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会随时随刻地牵动着潘岳夫妻两人的心弦,都足以使得此刻马背上的潘岳和马车内正自守着女儿端坐的杨容姬,莫名地心花怒发抑或是莫名地悲从中来。
骄阳似火的日昳十分,怀县城门之外的大路上,来往的行人寥寥可数、依稀少见。
潘岳一家主仆几人悠闲、洒脱地驰马、行车,缓慢回行,不曾想,就在他们行走到距离城门也就百米之遥,很快就要进入城内之时,却猛然看到,从幽静异常的城门以里忽然迎面驶来十几匹快马,马上之人有男有女,俱皆穿戴整洁,姿颜飒飒。头前两人华裳美服,衣带飞舞,遥遥望去,仪容风姿,甚是光彩非常。潘岳见此情景,不由得勒住缰绳闪躲在路旁,在马上细细地定睛观瞧,虽还不甚清晰,却总觉得为首那人与自己的义兄夏侯湛面貌好生相似,就在潘岳正自心下暗生疑惑之际,他却突然望见来人在马上不住地朝着他挥手高呼,“贤弟,贤弟,……”到了此时,潘岳才终于彻底地看清,彻底地相信,可不是嘛,那身他熟悉又乍眼的湛蓝色衣袍,那飒爽傲人的英挺之姿,除了他的义兄夏侯湛,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有如此的风采,“兄长,兄长,……”当兄弟两人彼此的马儿距离越来越近时,潘岳惊喜万分地即刻就跃身下马,“兄长一向可好,不知兄长怎会得空来至弟的怀县?”
岁月总会毫不留情地给生命增加一圈又一圈厚重的年轮,却也会万倍虔诚地沉淀和积攒着昔日感情的美好。夏侯湛与潘岳“英雄惜英雄”,少年之时一面如旧,便兄弟情深,义结金兰。如果说,他们兄弟间彼此曾经有过什么微妙的隔阂,却也只在夏侯湛的心里存在过,那是因了墨菡,可是墨菡最终却并没有成为他们兄弟之间矛盾的制造者,情意的割裂者。墨菡是个刚强、坚贞,特立独行的女子,有如月之皎皎,恰似云之遥遥,花开无声,风落无影,既不曾属于夏侯湛也不曾属于潘岳,他们两兄弟如今都早已各自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墨菡于他们,无论是与不是,都只能成为缥缈的过去,昔年的芳华了……
“贤弟,你我弟兄一晃又是数载未见了……”夏侯湛也是远远地便勒马抱拳,纵身跃下,飞快地疾跑几步后,来至在自己义弟潘岳的近前,伸出双手便亲热得拉住了潘岳的手。
“兄长此番可是路经怀县吗?为何不提早告知弟一声,弟也好早做准备迎接兄长!”
“贤弟,愚兄本是自临漳赵王府返回,方才去过你的县衙,衙役们说,你出城去了,愚兄因有急事要匆忙赶回许昌,故而才未在衙门等候于你,不曾想竟能够与贤弟在此处邂逅。”
潘岳见到久别的义兄,欣喜之余,先是躬下身来朝着夏侯湛深深地施了一礼,而后又朝向已然下马,款步跟随、相伴在夏侯湛身旁的嫂嫂司马文萱,也十分恭敬地施礼拜见,随即,他便高兴非常地来至在自己妻子、女儿的马车前,带领着她们母女前来与夏侯湛夫妇相见,要让他的妻子杨容姬和女儿小金鹿也都一起拜见一下他自己的义兄和嫂嫂。
杨容姬匆匆走下马车之后,便笑容满面地带着女儿小金鹿来到义兄夏侯湛夫妻两人的近前,飘飘下拜。那旁站定的长兴此时也傻笑着走到了富安的近前,亲近得拍了拍富安的肩头,而富安也同样傻笑着回敬了长兴两下,弟兄两个只用最憨厚的笑容和最朴实的轻轻拍打来代表此刻他们彼此之间千言万语的问候。竹青、圣莲与对面的采玉、映荷及顺宝等人虽不曾相识,但也都笑着互相致意了一下,笑得就像她们自己的主人那般亲和、那般煦暖。
“弟妹,你们的女儿生得可真是太俊俏,太招人喜欢了!”司马文萱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自己夫君夏侯湛的义弟潘岳以及潘岳的妻子和女儿。她虽然异常惊讶于潘岳的临风伴月之姿,喜欢杨容姬的秀雅娴静之态,但却远不及她见到小金鹿后所表现出来的那万分惊艳和喜爱的表情,“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伯母可以抱抱你吗?”
“我叫潘金鹿,鹿儿,……”小金鹿忽闪着她那长长的睫毛,定定地看着她面前这位总是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话语亲切又柔和的年轻、美丽的伯母,不时地眨巴一下她那双灵动、明澈的大眼睛,脆生生地回答着这位伯母的问话,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儿上倒是丝毫也看不出任何的胆怯、怕羞之意。
夏侯湛这时当然也早已看到了紧贴在义弟潘岳夫妻身边,娇美如花,灵若仙童的小金鹿,也禁不住眼眸放亮,喜悦无限地笑着恭贺潘岳道:“贤弟真是好福气,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啊!”
“兄长过奖了!”潘岳听闻义兄夏侯湛对自己的小女儿如此高妙的夸赞,忍不住笑眯眯地转过头去,望了望此刻间早已被采玉、映荷等人笑着、逗着地牵领到一旁围着端详、交口称赞的女儿小金鹿,他的口中虽然一直都在礼貌地谦恭着众人对于他女儿的赞美之语,可心里那份美美的、幸福的感觉却真是比吃了蜜糖、比吃了任何珍馐美味还要甜上千倍万倍、满足上千倍万倍。
司马文萱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对小金鹿的无比喜爱之情,在争得了孩子的同意后,她便弯下腰来,把小金鹿轻轻地抱起,搂在了怀间,虽然她能感觉得到,现而今已然九岁的小金鹿体重其实已颇有些分量,但她还是尽量努力地抱着,舍不得放下,她端详小金鹿的眼神儿就像是在欣赏着一幅描画的最最完美,最最生动的水墨丹青一般陶醉,一般爱不忍释,“鹿儿,随伯父伯母回许昌可好吗?伯母会陪着鹿儿到许昌各处去游玩,而且,伯母还会给鹿儿准备下许多许多好玩儿的好吃的东西。”
司马文萱一边和怀中的小金鹿说着话,一边还不时地拿眼光看看她自己近旁不远处的夫君夏侯湛,当她看到夏侯湛与义弟潘岳交谈之间,也总是时不时地扭过头来望望小金鹿后,便特意地抱着小金鹿来到了夏侯湛的面前,笑着说道,“孝若,你看义弟他们夫妻多有福气呀,他们的女儿生得多美,多聪慧呀,将来长大后肯定是个惊世绝艳的美人儿!”
“是啊,这孩子日后肯定是要胜过她的父亲了。”夏侯湛说着,便也从妻子司马文萱的怀中接过小金鹿后抱了一会儿,左看看右看看,也是竟自喜欢得不得了,“这孩子的神韵好生脱俗,倒颇似……。”
夏侯湛偶然凝眉,沉思自语,尚未说完,欲言又止的一句话,声音其实很微小,微小到似乎只是想说给他自己听的,然而此时正自站立在他身畔的、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是分外真切,分外透彻地听闻到了他这句有感而发的自言自语。知夫莫若妻,司马文萱不但真真切切、清楚明晰地闻听到了她自己夫君的这声感叹,而且对于她夫君夏侯湛戛然而止住的那半句未竟的话语,想要继续表达的意思,想要接着感叹的内容,她其实也是能够明白得很彻底、领会得很真实的。她也当然能够猜到,能够感悟到夏侯湛触景生情、由此及彼地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谁……这么多年与夏侯湛夫妻相伴相处下来,司马文萱的内心里其实一直都能深深地感觉到,不管多少年的时光随风而逝了,也不管这些年随风而逝的时光中到底还有没有嵇墨菡点滴的信息、丝毫的影迹存在,可是在她夫君夏侯湛的脑海心间却从来都会封存着那段珍贵的记忆,从来就没有把“嵇墨菡”三个字彻底地挥之而去过……今日他们夫妻面前潘岳的小女儿,虽然与那嵇墨菡长得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但她们却都有着一种共同的美,一种能够惹得一颗再波澜不惊的心都会突然间为其所惊艳到、所震撼到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世间罕有的天人之美。
但是对于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对于夏侯湛似乎永远都会深埋于心底的那份感情,司马文萱在最近的这几年里却是很少再郁结于心,既不怎么恼、也不怎么怨了,那是因为,她实际上早就已经能够清清朗朗、坦坦然然地面对这一切,接受这一切,进而慢慢地淡化这一切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如此清楚明白的事实,她又何尝不是通晓得很:此生,夏侯湛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是真真实实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尽管夏侯湛心中永远有梦,但那毕竟永远都只会是一个梦而已了,尽管夏侯湛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但他其实已经爱她,夏侯湛近些年以来,其实一直都在为她做着丝丝点点的改变,只是这种微妙的、不经意间的改变,夏侯湛自己本人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而已。
所以此番,当司马文萱听闻到夏侯湛低声微语的那半句感叹之后,也不过是内心里一阵酸涩感稍稍袭过,便很快就风轻云淡地飘散开去了,她只是微微地扭过头来,不言而喻地看了她自己的夫君一眼,随之就又自自然然地浅笑了起来。而夏侯湛止住话语后的那种表情和神态以及他的谈笑风生,则也还是依然如方才一样,似乎也并没有因为他自己心头处骤然卷起的那阵波澜而变化半分,他此时正自一边和潘岳说笑着,一边还在约请着已然从他怀间滑下身来,站立到自己爹爹潘岳近前的小金鹿,“鹿儿,随伯父、伯母去许昌做客,你可愿意吗?”
“鹿儿愿意,可是鹿儿要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小金鹿扬着小脸儿爽脆地回答着夏侯湛的问话,夏侯湛问她一句什么,她便不假思索地答上一句什么,也不管那话到底作不作数,反正她都会一句不落地回答给夏侯湛,她那还颇有些奶声奶气的稚嫩声音和干脆爽利的答语,总是逗得夏侯湛不时地看着她开怀大笑。
“兄长,嫂嫂,天气实在闷热得很,依我看,大家还是先随我们一家人回返县衙的家中,歇息歇息,小住一日,等到明日清晨再返回许昌也不迟,我们夫妻理当好好地款待兄长和嫂嫂,而且,弟还有许多肺腑之语想要和兄长接着畅谈呢,我们弟兄也好借此机缘再多多地团聚团聚。”潘岳口中总是诚恳万般地挽留着夏侯湛夫妇,杨容姬在一旁也是笑语婉转地随声附和着她的夫君,诚心诚意地邀请着夏侯湛和司马文萱一定要到府上的家中做客才好。
“贤弟和弟妹的盛情愚兄万分感激,怎奈愚兄此番确是有紧急公务缠身,前番来时路过怀县,也曾去府上看望贤弟,不巧,刚好贤弟一家出门去了。眼下,若不是许昌衙门来报,说是近日以来,因为总是连降大雨,颍河水位上涨厉害,恐有泛滥之灾,我定当与贤弟多聚几日,可是公务在身,不容我不急,我必要亲自回去防范一下灾情才好,还望贤弟多多海涵。”
“那这样说来,弟也真的不好再强留兄长和嫂嫂了,兄长回去后,如抗灾遇到困难,定要派人给弟送个信,弟到时定当鼎力相助兄长一二。”
“好,贤弟,愚兄记下了。”
“鹿儿,伯父、伯母要回去了,伯母此番行路匆匆,也未曾带得什么礼物给鹿儿,采玉、映荷,你们去把从赵王府带回的那些糕点、果品拿来送给鹿儿吃。顺宝,把后面马背上驮的锦缎挑选几匹颜色最最鲜亮的,也送给鹿儿做新衣用。”
“是,夫人。”采玉、映荷和顺宝答应一声后,便按照夫人司马文萱吩咐的,把盛有糕点、果品的礼盒还有几匹上乘、鲜艳的锦缎料子全部从马背上卸下,搬到了杨容姬她们所乘坐的那驾马车之上。
“兄长,嫂嫂,我夫妻替女儿多谢你们了,兄嫂日后若得空闲,一定要来家中做客才好。鹿儿,快来谢过伯父伯母赠你礼物。”潘岳和杨容姬双双走过来,带着女儿对司马文萱和夏侯湛的慷慨相赠一再地表示感谢。
“鹿儿拜谢伯父伯母。”小金鹿冲着她面前的夏侯湛夫妇,有模有样地稚然一礼。
“鹿儿好乖,鹿儿以后一定要到伯母家中做客,伯母会在家中盼着你来的。”
“伯母,鹿儿记住了。”
“贤弟,愚兄公务匆忙,就不再多多逗留了,就此告辞,你们全家也上马回城吧。”
“那好,兄长,嫂嫂,就一路保重吧!”
“好的,贤弟,弟妹,请回吧。”
……
这些年里,岁月在夏侯湛的脸上并没有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年轻,依然雄伟俊丽。虽然再过个三四年的时光,他就将步入不惑之年,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依然还是如二十岁之时那般得英气勃发,气宇轩然。除了经历的不如意和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态变得越来越淡定,越来越实际之外,夏侯湛也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夏侯湛,良善、多情、耿直、正义。曾经的棱棱角角和满身满心愤世嫉俗的芒刺,即使有些已经被凄清惨淡的现实慢慢地给磨平了,但是,谁若暖他一团火,他仍然会还谁满腔的热。他没世难忘、刻肌刻骨的感情化作了泡影,他退而求其次,逐渐地接受了司马文萱代替墨菡的事实。他没有追求到自己理想中的人,理想中的感情,所以,他定要在生活上补偿自己,定要尽情地享受他该要享受的生活。特别是自从那次,他被他的大舅哥、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合伙奚落、寒碜之后,夏侯湛的生活便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的随遇而安,他开始变得刻意地喜豪华、爱奢侈,随意地挥洒,任意地逍遥。他常日里穿侯服餐美食,极力地享用珍馐美味。公务之余,他时常带着富安、顺宝二人一起到野外垂钓,涉猎,他喜欢到旷野间去肆意地跃马驰骋,喜欢静静地坐在河边,等那贪吃的鱼儿咬钩。林川、田野、远山、近水、鸟语、花香、绿肥、红瘦……大自然的一切,都能让他的心绪得到排遣,都能让他的情怀得到释放。他对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已经做到很好了,但是却排除不掉,他的心灵感到孤寂和茫然之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墨菡。
朝廷也曾调任他为南阳相将近两载,后来,他还是又回到了他熟悉又舍不开的许昌升任为了许昌太守。虽然满身的武艺,一腔的热血,但夏侯湛却再也不曾去出征打仗。闲暇之时,他除了喜欢练练刀法,张弓、舞剑之外,也很喜提笔赋文,制作新词,曾相继作《抵疑》和《昆弟诰》,聊以自我安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司马文萱依然还是没有孩子,尽管司马文萱经常看郎中,食补药,总是在热切地盼望着自己哪日能够身怀有喜,并且孕育成功,能够当上母亲,能够为他诞下一脉骨血。但是他却早已认了,一切皆由天命,此生,他会不会有孩子,何时能有个孩子,那全要看他自己的命数和造化了。
四日之后的日铺时分,夏侯湛、司马文萱一行十数人晴天即行,雨天即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绕道洛阳,返回了许昌。
回到许昌以后,夏侯湛并未立时就回转家门,而是立马在城门之外和妻子司马文萱告别言道,“文萱,你先且回府吧,我要即刻去往颖河两岸查看一下水势情况。”
“好的,孝若,你去吧,千万小心!”司马文萱一张柔婉的笑面总是满透着对自己夫君夏侯湛的无比关心和万分爱意。
“知道,我走了。”
夏侯湛话语言罢,便急打马背,带领着随身衙役富安、顺宝等几人跃马直奔了颍河岸边。
眼前浩荡的颍河,显然是早就已经疲累得有些不堪重负了,汪汪碧水,巨浪滔天,湍急着扑向两岸高高的堤坝,流势之洪荒、之无际,瘆得人都有些毛骨悚然。如若这个夏季,再接连着几场倾盆暴雨从天降下,河水水位继续上涨,那么,素日里滋养一方生灵的颍河。恐怕真的就要成为此间百姓们的灾星了。
“富安,你等随我再到河的下游处去看看。”
“是,大人。”
夏侯湛带领着众人飞快地驰马,一直沿着颍河北岸,行到了下游处的一片低洼地带,但见面前脚下,一望无际碧绿油亮的稻田长势正旺,在很远很远处,有依稀可见的村庄,安闲地隐逸在云天的尽头,“唉,如果真颍河水泛滥,恐怕就要舍了这远近千倾的大好良田和附近的那几处村庄了,百姓们也只得迁居到别处谋生了!”
“大人,莫非您是说,想要泄洪?”富安面带疑惑地提马上前,探问着太守大人夏侯湛的想法。
“除了泄洪,别无他法,不过,这全要禀报朝廷裁夺。富安,我等还是先且回到府中再议此事吧,……”
“是,大人。”
落日时分,天地昏昏一片,阴沉沉、霞彩不见的天气总是会令人的心底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的担忧和恐慌,恐慌老天爷又会不谙世事的大雨瓢泼,冷酷无情地把凄惨惨、沉痛的洪灾,塞进千门万户贫苦百姓的家中。夏侯湛驰马回到府衙家内,匆匆一顿饭食过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走进书房,提笔拟就奏章一封,命人即刻打马送往京都洛阳,面呈皇帝司马炎,言明颍河水将有泛滥成灾之险,请旨泄洪,恳请圣上司马炎明鉴定夺。
“孝若,先喝口茶,歇息歇息吧,还是莫要太过劳累忧心了才好!”夜近亥时,夏侯湛忙完一切要忙的事务,回到卧房的屋中之时,司马文萱即亲自奉茶一杯暖暖地端到了自己夫君的面前。
“文萱,谢谢你,……”夏侯湛接过茶碗,略微地抿了几口。
“孝若,颍河水险情如何?”司马文萱静然娉婷地立身于夏侯湛的身畔,看着自己夫君凝重非常的面色,心下也不禁平添了几分担惊和后怕。
“唉,此一番,许昌城恐怕真的是要难逃天灾了!”夏侯湛话语说完后,便顺手把那茶碗淡漠万般地放置在了他身后的桌几之上,而后便回转身去默默地坐到了床榻边侧,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一筹莫展地皱紧着眉头。
“孝若,此事你可要奏明当今圣上知晓吗?”司马文萱也随着夏侯湛的脚步,轻步款款地走了过来,她一边往榻上落座,一边还在心有疑虑地寻问着夫君夏侯湛对于险情的想法。
“我已然派人去至京都了。”
“哦,那就好了,但愿朝廷能有个万全之策,去年,江夏、泰山两地就曾经发生洪水,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遭难,只盼老天有眼,不要总是雨水不断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们许昌城也许就能够侥幸逃过这一劫呢。”
“是啊,但愿吧。”
“孝若,那日在怀县城外遇到义弟一家,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是多么得和谐幸福啊,他们的女儿真的好美好聪明的样子,唉,也不知到底是因了什么,我食了那么多的补药终还是不见奏效,我这腹中就是总也不争气,不能给你诞下个孩子,唉,……”司马文萱把头轻轻地靠紧在自己夫君夏侯湛的肩上,轻声漫语地感慨、羡慕着人家之完美,惋惜、慨叹着自己之不足。
“文萱,不必总为此事烦愁,孩子该有之时自然会有的,这几日以来多有劳顿,我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好吧,孝若。”
夜雨摇落五更寒,心伴银烛思连篇。
红尘多少痴情者,梦里云烟自茫然。
司马文萱一觉醒来,借着帐外几盏尚在幽幽渺渺低燃的烛光,感觉到也看到她自己身边的夫君夏侯湛,脸朝向帘帐,右侧向躺着,鼾声渐起,睡意正浓。侧耳细听,窗外好像又有风雨骤兴,夜雨连绵声声敲窗,这夏日凄恻荒寂的雨夜,比起那更深露重、星月无光之时的秋冬的冷萧,似乎更加得令她心怀惆怅,令她忧思抑郁,悱恻之情倍增……
睡意微醒之际,蓦然一阵神思游移,司马文萱自顾自地慢睁着双眼,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帷,静静地望着窗外雨中水雾迷茫的夜色,目光间总是一片愁绪难遣……她的内心深处遽然间只觉一丝悲苦凄切之情慢慢地袭来,感到无论怎样似乎都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便轻微地翻转了一下身子,轻柔地帮着夏侯湛揶掩了一下丝滑薄软的锦被,而后便把她自己紧紧地贴靠在夏侯湛的背后,把头淡淡地埋在枕间,独自一人静默地听着夏夜缠绵的雨声,听着自己夫君梦中浓浓的鼾声,漫无止境、丝丝缕缕地想着心事。
时至今年,她已经嫁进夏侯家门,嫁给她此生唯一最爱的男人夏侯湛整整十五个年头了。十五载的光阴,在人一生的命途历程中,不知要占去和夺走多少宝贵的年华和精彩的岁月。
云烟深处水茫茫,烟云如梦,梦如云烟,人间多少情爱,皆因一个“痴”字而起,请君莫笑痴情者枉自痴狂,殊不知若非一番寒彻骨,又哪得梅花扑鼻香。
司马文萱身为司马氏皇族的公主,皇帝司马炎最小的姑姑,之所以能够自始至终都在无奈地坚守、执着地坚守着她的这份情感,这份爱,那是因为,她对于夏侯湛的爱是一见而钟情不已,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是刻骨刻心、刻进了她的血液里的,是无所怨悔、自始至终都在,自始至终都未曾减淡过半分的。婚后的前十年里,她基本上都是在期盼和等待中苦熬着她自己苍白索然的日子,夏侯湛对她从极度排斥到漠然面对再到稍许有了一些温情……只是到了最近的这四五年里,她才觉得,她好像是终于等来了、得到了夏侯湛的爱,虽然夏侯湛给与她的这份爱,总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狂热痴迷,但也总算是终于能够做到夫妻两人共榻共枕共处一室,能够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了。夏侯湛说过了,此生,他会永远都陪在她的身边了,不管夏侯湛的心里依然还在藏着谁,还要藏多久甚或是终此一生,但夏侯湛的人,其实一直都只是她司马文萱一个人的。她爱夏侯湛,今生注定,无人可替代,除了夏侯湛,她宁可独自面对春秋冷暖,独自走完自己这一生。可是夏侯湛的痴情,夏侯湛对于他曾经的深爱,总是长长久久地存贮于记忆,却也会时常搅动起她心底的涟漪,令她感到苦楚,感到郁闷。她有时甚至经常以自嘲似的“暗暗钦佩”和觉得夏侯湛“与己相像”来默然无奈地宽慰自己,宽慰自己充斥在心头的那份忧、那份怨。
然则尽管如此,尽管司马文萱一直都能够细细地感受到她夫君夏侯湛的心底深处,总有一部分空间是她进入不了、永远也得不到的,但她却也并不再为此而感到懊恼,更不曾为自己青春锦绣之时爱上夏侯湛,嫁给夏侯湛为妻而感到后悔。她是执著的,一直都很执著,她宁可用她一辈子的时光来换取夏侯湛全部的真心、全部的爱,不管最终能否如她所愿,她都会尽力地去做,尽力地守护着她的幸福,守护着她爱入骨髓的这个男人,这个丰神绝世、俊朗出尘又文才武略满身、耿直多情的男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司马文萱很想很想,不知道有多么地渴盼能够早些给夏侯湛生个孩子,她总是幻想着有了孩子,当了父亲之后,增加了一重身份、渐入成熟的夏侯湛,也许就会自然而然的、慢慢地淡化掉、摒弃掉他久存于心中的那个梦,全心全意地陪伴在她和孩子的身边了。可是老天却偏偏不随人之所盼、成人之美,现如今已近三十六岁的她,只在自己三十二三岁那两年内先后怀孕过两次,可是第一次未足月半,孩子就莫明其妙地滑掉了,第二次时,她虽然万般谨慎、小心翼翼地坚持到三月有余,却依然还是没能保住腹中的胎儿,之后就一直再也没能受孕怀胎过。这种有梦难圆的苦痛,总是令司马文萱每每念起,便会感到万般地凄苦难过,难过她自己总是当不上母亲,更难过于她的夫君夏侯湛对于他们二人有无子嗣的态度,夏侯湛在司马文萱的眼里心中,在司马文萱看来,好像对于他自己这一生会否有孩子,会否当上父亲,从来就不曾在意过、更不曾急切过……
伐吴之前的咸宁三年(277年),皇帝司马炎“大概还是出于要稳固皇权的考虑”,又再次大张声势、大动干戈地重新分封了许多卓有功绩的司马氏近亲诸王。比如将扶风王司马亮改封为汝南王,将汝南王司马柬,他自己的亲儿子,改封为南阳王,东莞王司马伷改封为琅邪王,汝阴王司马骏改封为扶风王,而司马文萱的亲哥哥琅邪王司马伦则被改封为了赵王,掌管着临漳。
那年,刚好适逢赵王司马伦的次子,司马文萱的亲侄子司马馥大婚,司马伦因为心里还是十分惦念他自己唯一的妹妹,远在许昌的司马文萱,或许也是因了他在想着,能够借此喜庆的机会改善一下与他自己妹丈夏侯湛的关系,于是,他居然放下架子,“主动求和”,派人遣使千里遥遥送来喜帖,邀请司马文萱和夏侯湛夫妇前去赵王府参加其子司马馥的成婚大礼。司马文萱得此喜讯,遂备足厚礼欣然前往,而夏侯湛却毅然拒绝同她一起去至赵王府祝贺,司马文萱知道夫君夏侯湛的心里一直都和她自己的哥哥堵着一口气,不喜欢自己的哥哥,便也就没有苛求、责备夏侯湛什么。可是今年前些时候,当司马文萱再次收到赵王府送来的请帖,言说她的哥哥赵王司马伦要庆祝四十大寿,府上摆宴,诚邀他们夫妻二人到至临漳共贺之时,她的夫君夏侯湛却意外地点头同意,陪她去了,而且到了那里之后,向来都很不赞成、看不惯她哥哥司马伦为人的、正气满身的她的夫君,此番,却也没有再和她的哥哥发生什么争执和不愉快,彼此间相处的气氛也还算得和谐,算得融洽,这令司马文萱的心里不禁感到万分的欣慰,由衷的欣喜,她欣慰,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已然能够想她之所想,为了她,也终于能够做出些许微妙的、不经意间或者说是刻意间地改变了。她欣喜,她终于能够感受到,她自己的夫君对于她的那份爱,已经在逐年累月、夜以继日地慢慢地累加,慢慢地浓厚了。
“文萱,天又下雨了吗?”临近清晨,骤然而作的一阵雷鸣之声,把还在沉睡之中的夏侯湛蓦然惊醒。
“是的,孝若,你醒了,雨已经下了好长时候了,不过你放心,这雨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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