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如裹着大衣从小班子里出来,脸上被冷气糊了个通红,他抬手吸了口长袋烟,俯身钻进黄包车里,天儿雾蒙蒙的,昨儿晚上飘了一夜的雨,又冷又湿,坑坑洼洼的石板路,燕明如坐在车后头,被颠了个够呛,管家小跑跟上,一边跑一边喘:“小二哥,您可别再抽了,那九爷说了,对您嗓子不好。”
燕明如正低头伸手挡着溅上来的雨水,听闻这话,多少有点不高兴,秀眉稍稍拧起:“你们都听他的,明儿跟他要工钱,别回头让我这儿净养了一窝白眼狼,”
他说完,顺手把那杆烟从黄包车的缝隙中扔出去,铜管清脆的打击石板面儿,听起来不大悦耳,他赌气,将大衣裹紧,带有愠怒的巴掌脸蛋缩进领子里,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带动睫毛来回扇动垂在额前的碎发,瘫在座位上低声嘟囔,“他是担心我嗓子吗,他是自个儿闻不得烟味,让我这么一点消遣都没了……”
管家连连点头说是,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烟管,横竖觉得捡不捡都是那么回事,索性闷头装没看见。
车停在公馆门前,燕明如直起身板打了个哈欠,拢住大衣,整理好松垮的围巾,这才下了车。
“燕哥儿,咱进去吧,九爷还等着呢。”从公馆迎出来的这位叫卢生,九爷的亲信,表面上虽是一副人模人样,背地里不知道干过多少龌龊的勾当,燕明如碰见过他狗仗人势的作风,多少不喜他,偏偏这人哥里长哥里短叫的自己全身不自在。
他嗓子里头痒痒,紧皱的眉头一直未舒展开,估摸刚刚那几口烟抽的猛了,止不住地咳嗽。
“这天还没亮呢,不知道催什么催。”燕明如翻了卢生一个白眼,故意将脚底下那双带点儿高跟的皮鞋蹬的格外响,踩着木板梯子上了楼。
卢生莫名其妙的吃瘪,待燕明如消失在楼梯口,方才恶狠狠的朝着楼梯口啐道:“狗东西!”
其实说到底燕明如平日里也只敢跟下人耍嘴皮子,真到了易康南跟前,他愣是一个屁也不敢放。
小的时候是童言无忌,是小圆滑,可以拿年龄说事,现在大了,规矩要懂,分寸也得自己把握。
“怎么不进来?”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沉稳有力,像是刻意压下去的。
燕明如怔了一下,应声去推门,吱呀一声,门自个儿开了,站在他面前的男人,鼻梁上架着金丝边框眼镜,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和慵懒,臂弯里担着烟灰色西装,正抬手扣衬衫的最后一个纽扣。
燕明如凑过去帮他理正领带,易康南没拒绝,还稍微侧过头来配合他,胡渣蹭着燕明如的手,轻微的粗糙感是这个大了自己七岁男人独有的魅力,他依赖这种魅力七年了。
记得当初大娘领着他到易康南面前,那人正侧身坐在榻上喝茶,燕明如被大娘搂在怀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燕明如被硬生生压弯了腰,抬不起头来,良久,他才听进易康南一句不尽人情的话:“我凭什么收他?”
大娘一时语塞,拉着燕明如的手松了些力道,燕明如这才得以抬头看向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燕明如知晓易康南比自己年长,也听人说过这易九爷模样俊俏,他在脑子里百般想了好久,实在没想到这位年纪尚小的家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这世间,好看的人太多了,可是现如今印在眼里的半面轮廓,如早秋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皱了易康南的心。
只可惜,他只草草瞥了一眼,就被大娘一巴掌拍的缩回脑袋。
易康南不肯收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没落前的燕家,两家有过交集,虽不多,但是明里暗里斗过,算不得仇人,也得算生意上的对家,收对家的落魄公子做身边人,易康南一度认为自己疯了。
索性燕明如聪明,他深知自个儿现如今是什么身份,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咬牙狠道:“九爷今儿若是不收我,我就不起来了,我燕明如生是九爷的人,死是九爷的鬼!”
如今说起来,倒是他先强迫易九爷的。
那个时候的易九爷也不过才越二十,听见这话,接杯子的手都跟着明显一抖,却被燕明如通通收进眼底,他突然就放下心了。
易康南镇定的喝了几杯茶,待到下人进来叫他,他方才从塌上起身,略过燕明如身边的时候,眼神撇过来,细细打量他,那是双圆润饱满的桃花眼,眼尾敛下的弧度比那月牙还要细上几分,燕明如斗胆回看他,一下子撞进他那似醉非醉的瞳仁里,却再次低头识趣地退到墙边,之后他就听见易康南对他说:“明天找些下人去帮你搬东西,你就住进来吧。”
燕明如刚进楚家那会儿,易康南并不管他,也没来看过他,把他安置在后院的东厢里,燕明如说不上害怕却也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一个人缩在床角哭成泪人,他好歹是个少爷出身,可学不会什么叫做忍气吞声,一直以来,倘若他过的不舒服,那这易家大院儿上上下下都不能消停。
伺候他的老妈子急的额头直冒汗,轻声哄他:“我的小祖宗,您到底让老奴怎么样嘛!”
易九爷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不同于第一次见面的冷漠,这次,他的语气温和了不少,眼里含着笑似有若无的笑,偏偏脸上那份疏离感让燕明如不敢过分靠近。
“你若是不愿意待,明早让人把你送回去。”
燕明如一听这话哭的更凶了,倒不是因为别的,他其实是有点儿害怕易康南把他送回去的,小班里头鱼龙混杂,他可不想再回去了。
“你再哭,就站到外面去哭个够。”易康南转身背对着他在床尾坐下,点了一只烟,没在说话了。
燕明如吓的立马止住眼泪,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莫说这会儿,平日里一个眼神,燕明如就怕的要死,不过怕归怕,他晓得这人不会害自己,他很聪明,人精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懂得如何讨好人,所以他才敢赌一把大着胆子去拉易康南的手,见人不拒绝,主动爬到他的怀里,霸占这份温暖,像讨食的猫。
外界多传易九爷生性浪荡,深不可测,可这么多年来,他确实是燕明如最能够依靠的人了。
“想什么呢?”易康南拨他的头发。
燕明如摇头不做声。
“这次去上海接批货,你在家可别给我捅什么篓子。”他伸手挑起燕明如的下巴,大拇指来回在那张薄唇上反复摩挲。
燕明如避开他的手,佯装不悦:“去多久?”
“一月左右。”
“这么久?”燕明如略微表现出一丝不满,连情绪他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不过分也不逾越。
易康南反倒笑了,比起一味地顺从,燕明如偶尔闹脾气,更让他欢喜。
“不开心?”燕明如明显感觉到一双大手贴过来,他还没来得及惊呼,整个人就被带进了怀里,易康南搂着他,修长有力的大手在那单薄身躯上来回描摹:“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燕明如扭捏几下身子,感觉有东西顶上来,他扑腾想要挣脱开,“少来,走吧走吧赶紧走,走了才没人折腾我呢。”
易康南冷脸,手上的力道一点儿也没减少,愣是把人从凳子上拉起来直接摔到床上,□□肩膀被枕头硌着,痛的惊呼。
“疼!”他伸手护住肩膀,故意推了一把压上来的易康南,从他腋下钻过,却直接被提溜着后脖颈给拽回来,“欠打。”
…
燕明如再醒来的时候,身边空落落的已经没人影了,窗帘拉着,外面嘈杂的不行。
管家在外面小心着敲门:“小二哥,该起了。”
燕明如没应他,胡乱套起大衣,内里却是什么都没穿,他头疼,腰间的系带被他胡乱一扣,起身出去。
小雨耳朵正贴在门上听动静,燕明如一开门,身板子踉跄,哎呦一声,差点儿摔倒,卢生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燕哥儿。”卢生将手操在袖笼里,不好意思地笑了。
管家低着头,用余光偷摸打量燕明如,他这会儿只套大衣,紧实纤细的小腿从大衣里露出来,光滑白净,不像男人的腿,比小班里那些跨高腰旗袍的女人还要好看,让人忍不住上去摸一把,怪不得跟了易九爷这么久也不腻他。
燕明如转头去穿鞋,把大衣往上拉了拉,遮住小腿:“九爷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挺长时辰了。”卢生背过身回。
燕明如戴上帽子,脸捂了个结实,他踩着皮鞋出去:“都走了,还叫我做什么。”
“燕哥,都是九爷吩咐的说不能让您睡的太长,得起来走动走动,我们也不敢怠慢了。”
提到易康南,燕明如再多的话也咽进了肚子里,卢生知道他是个难伺候的主,平日里在外头仗着是易九爷的人,所以没人压得住他。
这话里话外多提醒着点儿,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否则让他骑在凤凰头上都敢拉屎。
“外边儿吵什么呢?”燕明如到院子口才发觉大门还关着,外面跟吵架似的。
管家唉了一声:“听说戆水那块儿被淹了,昨儿半夜涌上来不少乡下人,陈老板瞧着可怜,这不在发米呢么,挤了满街道的杂碎,人一出去就扒着腿不放。”
燕明如倒笑了:“那陈老板岂不是要亏死。”
“可不是么,这米行本来就不赚钱,如今做好事全给捐喽,傻不傻,要我说,让他们该滚哪儿滚哪儿,何必瘫在咱们家门口添堵呢。”
“行了行了,甭管这些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管家急忙忙去拉门闩,这门刚开一半,外边儿就立刻有人涌上来,一下子把管家推出去老远。
“出去!都出去!”管家连着看门的伙计把人往外推,燕明如站在廊檐上,脸上多了一丝不悦,有些不耐烦。
“少爷,行行好吧,三天没吃饭了!”
“给口粮食吧,我们家都淹了。”
“您是大好人,大善人,给点儿吧!”
那群人目的很明确,都朝着燕明如这边跑,又是作辑又是说好话,燕明如从小到大洒脱惯了,天塌下来他向来也只管自己的事儿。
“这些,给他们分了吧,”燕明如指着桌上的糕点,丫鬟相望一眼,默不作声的端着那几盘小食走了过去。
燕明如乘着那群人抢食的功夫,侧身准备从边上溜了出去,只是还没走两步,人跟浪潮一样一波接一波,拽他的,围他的,都一个劲的求他行行好。
“燕哥!快走!”管家提着长衫跟上来,帽子都歪了半边,这种场面燕明如真没见过,卢生说什么,他可劲点头往外边儿冲。
他没穿裤子,小腿裸露在外边儿,一提起大衣就来回蹭着那群人粘了泥的裤管,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索性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扳指抛了出去。
人群一窝蜂的扑了上去,像是抢食的饿狼,卢生赶上来护住他,啐道:“一群畜生!”
□□心烦意乱:“行了,快走吧。”
管家护着他上了黄包车,燕明如刚想着消停下来,正用帕子擦小腿呢,那边立马就扑上来一个人,倒在黄包车榻板上,满嘴的鲜血哇的一口全都吐在燕明如的车上,锃亮圆滑的皮鞋头上沾着血点,看不出颜色。
燕明如跟着林深这么久,虽然常常听他手底下的人说起过血腥的场面,但是真论起来,除了手破皮,燕明如还真没见过别的了,现在的更是。
更何况现如今瘫在他脚边的人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被吓的懵了。
管家上来就是一脚:“畜生,滚开!”
男人像团烂泥,一声不吭的从车上滚下去,躺在车轱辘旁,连呼吸间胸膛起伏的频率似乎都看不到了。
“赶紧抬走抬走!”管家使劲挥动胳膊,嫌弃写满了脸,掩鼻指挥,就男子起身的功夫,卢生立刻从院儿里冲出来,一脚踹在男人的脊梁骨上。
燕明如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攥紧帕子倒抽气。
“抬走扔西江河里头喂鱼!”指挥的是卢生,腰杆上别了两把枪,一嘴的银牙,上来一脚就踩上了男人的脸,那张混了泥水和血的脸,燕明如还没来得及看清。
卢生暂且不敢这么大胆将活人扔进河里,说这话无非杀鸡给猴看,踏板上的血浸开,流进了燕明如鞋底的缝隙,他缩缩脚,低头去看卢生脚底下那人。
那是只被刮了鳞的鱼,垂死挣扎却又无济于事,他看着他,看他扭曲的五官,唯有那双眼,睁着,不妥协。
“林管家”
林管家拍拍身上的尘土,换一副笑脸迎上去,“怎么了燕哥?”
那个,”燕明如指着张苏脚底下的男人,“把人给放了。”
“燕哥,听说这人是惯偷。”管家为难。
“现如今这世道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放了。”
燕明如语气笃定,颇有一番蛮横的架势,无意当中,让人不禁觉得与易康南有几分相似。
燕明如对行善积德也并没有兴趣,不过是故意和卢生作对罢了。
卢生倒是十分听他的,这会儿刚寻摸出动静,就抬腿拨开男人:“既然燕哥都说话了,那这人我就放了?”卢生抽了一口烟,继而又说,“回头九爷问起来,我就说这人是燕哥带走的。”
燕明如懒得搭理他,他话里夹枪带棒,教人听了十分不舒服,偏偏燕明如性子倔,非要和他对着干:“林管家,把人带回去,好好拾掇拾掇。”
他还真把人带走了又如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燕哥!妈妈爱你,终于把你产出来了,别怕,我给你配了好多老攻,慢慢来哈嘻嘻嘻嘻,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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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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