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快临近晌午,满春园门口的灯笼才被吹灭,燕明如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正瞧见春秀骂骂咧咧端着水盆从屋子里出来,他快步迎上去,还未开口,就看见那盆里的血水,一时间心里了然。

“呦,燕哥,您请早啊。”春秀见着是他,刚刚那副骂街的架势倒没了,话音都拐了十七八个调子。

“太阳都轮到头顶了,还请早呢。”燕明如有心睨了一眼血水:“这什么呀?”

春秀一惊,连着把血水往身后藏,手中动作不稳,那盆水直直扣在了地上。吓的她急哄哄去接盆,却接了满手的腥气,沾湿了袖子。

燕明如倒没她那么大动静,脸上笑意不减:“见红还接客啊?”

“管你屁事儿。”春秀啐了他一口,见他笑,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都是卖屁股的,谁比谁高贵呦。”

她说这话明摆着就是故意的,燕明如非但不气,倒是笑的更开了:“可不是么,我只卖一个人,你呢?”

春秀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气的手脚发抖,却没话再反驳燕明如,托易九爷的福,她不敢动手就罢了,骂也骂不过。

燕明如虽嘴上讨了快活,但是春秀的话多少让他心里不舒服。

春秀说的没错,都是卖的,满春园是什么地界啊,明面上是花钱喝茶聊天的地儿,背地里的勾当大家心知肚明,昌平大大小小这么多班儿,不乏有男人的,有人好这口,有人尝鲜,地位没比女人好多少。

倘若当初燕明如没死死扒住九爷这棵大树,他不过也是个卖不出铺子就被打骂的牲畜罢了。

干这行的,无所谓见不得人,最重要的是能在一众鸡头里边儿拔高帽,有常客熟客揽下生意。

燕明如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卖给了易康南,他不用拔高帽,莫说在满春园,就是在昌平,在燕家落没的这么些年里,他依旧活的风声水起。

如此一想,倒也不必给自己添堵。

“燕哥!”林管家从后院儿跑过来,“那小子醒了!”

“醒了就醒了,醒了就让他去干活儿,明儿人死了你也要跟我说么!”燕明如瞧不得林管家咋咋唬唬的模样,心中烦闷得很。

林管家倒也习惯了,降了些声音,凑近了燕明如道:“燕哥,那小子怕是有疯病,在后院儿撒泼呢!砸了好几个咸菜坛子,还有……还有姑娘们的衣服,都给撕烂了!”

若不是和卢生赌气,燕明如绝对不会给自个儿领个麻烦回来,回头还得闷声吃大亏。

燕明如着急忙慌跑进后院,春秀顾不得地上的水盆,也跟了过来,一推开大门就是满院子的狼藉。

春秀瞧着地上和咸菜摞在一块儿的衣服,上去一把掀起燕明如的衣领:“你要积德行善把人领易家去啊,领到咱们这算什么事儿,没给院儿里挣钱,还带倒贴的?”

这事燕明如理亏,他本就没给满春园赚过钱,无非就是出了事儿的时候把易康南搬出来用一用,实际上,易康南连踏都没踏过这里,他嫌脏。

燕明如别开春秀的手:“我可没那本事做善事。”他捡起地上的衣服,“你不是缺男人吗?这个就送给你了。”

“放你娘的狗屁!”春秀推了他一把,“赶紧把这畜生弄走,又脏又臭!”

林管家忙不迭在后边扶着他:“没事儿吧,燕哥。”

“没事儿,就是鸡光叫的耳朵疼。”燕明如咂嘴,掏了一下耳朵,林管家会意,朝春秀做了礼数:“春秀姑娘,您请。”

春秀憋了一肚子火,也不敢对着燕明如撒,只得拿着衣服咬牙出去。

偌大的庭院这才安静下来,墙角处缩着的人倒是一直都未曾出声,他背对着燕明如,整个身子不停地抖动着。

燕明如只身走过去,管家怕出事,拉住他:“燕哥,让他们去。”

“不用了。”燕明如摆手,“你越动武越会激怒他,帮我打盆热水来。”

那人身上穿的是破布袄子,靠肩那块儿被撕烂了,一直扯到腋下,上面粘着泥灰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结成一片,将布坠的凹了下去。

燕明如皱眉凑近,凑过去闻了闻,方才他以为这周围的异味是酸菜坛子闷久的味儿,这下子一靠近恍然大悟,哪是什么酸菜坛子,明明是这人身上的臭味。

“你叫什么?”燕明如胆子伸手碰他,只得抬脚踢了踢那人面对着自己的屁股。

那人下意识的往墙根里又缩了缩,那么大的块头缩在那儿,让人哭笑不得。

他没回答燕明如的问题,只是一个劲的发狠。

“你是狗啊,哼什么哼。”燕明如踏上台阶,忍住异味,在他身旁蹲下,歪头想要看他的脸,燕明如记得,他有双大眼睛。

大概是察觉到燕明如的目光,那人试探性的将脑袋往外探,一双明眸对上燕明如的,那是张稚嫩不乏棱角的脸,像极了二十岁的易康南,唯一不同的是,易康南的眼里,大概是永远不会流露出这般胆怯的目光,像……狗。

只是一瞬,燕明如依旧捕捉到了那双眼里的倔强和警惕。

管家端着水一路小跑:“燕哥,燕哥,水来了!”

燕明如起身接过盆:“好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人多了他可能不适应。”

“这个……燕哥,”管家为难,“这……可太危险了,出了事你要我怎么和九爷交代啊……”

管家并非怕他受伤或是怎样,不过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罢了,这么些年,易康南看破不点破,知道他耍滑,主要还是怕自个儿身上染了不干净的,否则也不会留这么多双眼睛在自己身边了。

“他难不成还能吃了我?让你走你就走,那么多废话小心烂舌头。”燕明如拧干毛巾,一边骂一边小心着给他擦脸。

林管家看在眼里,却不好说,只当这人是条狗,讪讪出去了。

燕明如动作不敢太大,他脸上有伤,混着血,燕明如看不太清,只能擦他眼角那块儿露出的部分,他起初规避着,后来估计是瞧着燕明如没什么威胁,这才慢慢放开挡脸的手,露出半张轮廓姣好的侧脸来。

即便看不清五官,单单凭轮廓,这人模样也不会很差,燕明如见他不躲,又凑近了些,拨开他额前的头发:“弄疼了你跟我说一声。”

早些时候,易康南在船上接货经常遇上不要命的强盗,劫人东西就罢,单单还要人性命,易康南挨过枪子儿,被打穿过脚背,因为他自己运的也是过不了港口的东西,出了事不敢声张,找人取了子弹,后边护理伤口照顾的,就只是燕明如一人,那段日子,燕明如活生生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少爷,熬成了操心老妈子,直到现在,他口头上还是改不了对燕明如的一些勒令。

“你可别乱动,回头伤口裂开了,有你好哭的。”他话多,那人听着,居然微微点了点头,燕明如动作迟疑了一下,像是明白了。

“你家也是赣水的?跟着被淹了的一块儿进城还是如何?林管家说你偷东西不是一两回了,怎的就遇见了卢生那个东西,昨日你得亏遇见我,若不是我,估计这个时辰,你已经在西江河喂鱼了。”他一说起话,就停不了,自顾自能说出一堆来。

易康南喜静,平日里燕明如多说一两句,他便要皱眉叹气说自个儿耳朵都快生茧子了,燕明如知道他不喜欢,时间久了,就乖乖坐在一旁,看他写字亦或者看报。

可是倘若他真安安静静的不出声,燕明如还要加上一句:“今日怎么不讲话了?”

燕明如气结,话多也不行,话少也不好,他不仅要拿捏说话的分寸,还要把握说话的量。

燕明如喋喋不休,说起来没完没了,手中的动作也多了力道,他往前挪了几步,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掰过他的左脸,只不过手刚伸过去,手背猛然一阵痛感袭来,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被死死咬住,快准狠。

燕明如先是没感觉,后边儿痛觉上来,疼的直叫唤,直接将毛巾甩在他脸上:“你他爷爷的真是狗!怎么还咬人呢!”

这人力气是真的大,燕明如抽了几下也没抽回,痛得他抬腿就踢,用毛巾不停地抽打那人的头,燕明如疼的眼泪快出来了,实在没法了,抬手便扇了两耳光,这人适才松了口,燕明如眼瞅虎口多出一排咬痕,正汩汩往外渗血,这小子,下死口啊!

“疯狗疯狗!”他跳下台阶又跨上来,一脚踢翻木盆,最后水还溅湿了自个儿的鞋!

那人也被他吓的又缩回了墙角,燕明如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心下一阵痛。

他做什么不好非要和卢生作对,领了个疯狗回来,还好这一次只是咬了他的手,若是手里有刀说不定就要了他的命!

水渗进内里,冰凉凉贴着上腹,燕明如烟瘾上来,心里头刮人,他嘴里发苦,抬头看了眼天,再看看墙角的狗:“滚出来。”

那人探出头来,一双大眼怯生生盯着燕明如,鼻梁的伤因为刚刚的撕扯又在冒血。

燕明如拍了拍长袍上的水,长长舒了口气,从怀中掏出帕子,蹲下身冲他招手:“你过来!”

那人没动静。

“过来呀!”燕明如甩了甩手中的帕子,他这一开头,那人连头都缩了回去,燕明如来了脾气,直接跨过水盆,蹲到他面前,抬手想帮他擦血的瞬间,突然被那人抬手挡住。

“不打你!手放开!你都把我咬成这样,我就算打你又如何!”燕明如拽开他挡住脸的手,“给你擦血!”燕明如透过缝隙将帕子伸到他面前,“不然你自己拿着擦?”

那人顿了顿,良久才缓缓转过头,乖乖将脸凑过去,燕明如揩去他渗出的血,那人闭着眼睛,抿唇,死死拉着燕明如的袖口。

“不怕我了?”燕明如噗嗤一口笑出来,那人摇头,突然开口小声答:“不……怕……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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