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一位花甲老伯轻敲着拐杖,触地发出一声声闷响,他扶着胡须,用莺莺呖呖的方言唱着这曲歌谣,嗓音通透澄明,奔着日头。
“哎?小冷,你又来了……”老伯忽地驻足,捋捋胡须,枯树般的脸上生出笑意,他眯着眼,努力聚集迷离的视线,去看清不远处庙前的人。
那人身着黑色鹤氅大衣,脸上一张银假面,只露出一双绿色眸子,其余遮盖地严严实实,连手都隐在黑色里,甚至辨不清男女。只这双眼,既温和婉转,似水长流,又不乏凌厉,寒意四散。
小冷本不叫小冷,不过是因为老伯住在附近城中村,常能见面,搭话又总不出声,老人才称其为小冷,意思是——这孩子,怎么这么冷漠啊!
风沙漫天,挂上枯枝,自身后而来。一片昏黄零落中,小冷抬手,朝老伯的方向挥了挥。
“哎哟,咳,可真是啊,几年如一日的,咳咳,”老人迎着大风,被吹了个措手不及,咳嗽起来。他用拐杖点地,两声空灵回响,游荡在这土丘中,好久才散。他的声调激昂起来,朝天感慨,“咳咳,这沉续将军啊,哎,也不知是否尚还在世了……”
“……”小冷依旧不言语。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老伯又循着地下脚步走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在风沙中继续唱起来,伴着拐杖点地的声音。
洛华城西有间破庙,供奉着一位远行的人,她的足音传遍大江南北。
这间庙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唤作“水云天”,庙里供的是多年前,旧圣乾时于北境叛逃的沉续将军。那场战争打了一年多,两国最强的两支鹰师相交。
大雪封山,圣乾军队无法破局。而就在日盼夜盼,终于等到一个柳暗花明的时机,本落于劣势的圣乾大军——沉续将军的阳虎军抓住时机,与宁禄军队持平时,主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逃了,在漫天风雪里,一人一马,未带走任何,也不知奔向何方。
而后接下六月,宁禄全师一路向南打去,从皓白无垠到红花绿水,很轻松地占下了圣乾帝都,一大国就此覆灭。
沉续将军的离开也成了这场战争的彻底转折,没人知道她为何这样做,没人知道她是否生还。也没人知道,是谁在宁禄领土上的旧都建起一座庙,又在风沙暴雨中打得破落。
这是在守望她的归来。
在沉续将军离去不久,听说继薛则铭后又一人去到南榠原,带回稀世珍宝,他却散尽财宝,只留下些,建起这间庙宇。随后,此人也同样不得踪迹。
宁禄打了胜仗后,国君殷煌,也是当年与阳虎军一战的宁禄大军主帅,在洛华旧都举行祭天大典,圣火燃了九天九夜,随后,他自封为帝君。可百姓不像亡国奴隶,殷煌下发政令极显仁慈。
适逢日暮,残阳如血,余光染红了天。风沙西起,横卷庙旁三棵新青杨与阵阵秋意里黄透了脉络,零落满地。
院中响起扫把摩擦砂石的声音,树叶并未像晚秋枯叶般酥脆,而是软软的,随着扫帚竹条末梢离地,又落去另一旁。悠闲扫地的小冷在橙红余晖下,影子被拉长,与青杨疏疏发冠一同荡漾在黄金池中。空山寂寂,鸟息虫偃,只剩老鸦绕树悲啼,于它而言,黄昏与黎明曙光无异。
小冷抖落袖子,骨节分明的手扣上脸缘,取下假面,后单手推开木门,破空吱呀一声,庙内却整洁干净。
正中央,有一尊色彩鲜明的像。这人眉目清秀,若芙蕖照水般惊艳不俗。偏是一张长相平素又未施粉黛的脸庞,低眉,千言万语化为无言,倾泻而出。她着素衣黑披风,蛇纹腰带勾勒出矫健身形,披一袭铠甲,长剑立于身侧。肩头沾染北境风雪,长睫浸湿,不必冰晶,便自有阳春白雪之意。身后,是褪色的岩彩壁画,画着旧日将军府的荷花池,一叶扁舟,两条锦鲤。
据说是三年前,水云天重塑的雕像。
小冷抬眸良久,最终上前,长跪,合掌,俯身深深叩拜。对着神求座上神平安,求她再予一份生还的勇气。
长久。起身,便是启程。
而这神秘人,再次戴上假面,在无言中,第无数次走出庙门,路过青杨树下,此时,日光半斜。小冷合好门,如没来过一般,在沉默里走出无边沙丘,来到一个真正展示帝都风貌的街上,被人潮拥挤着缓行。
城门落锁前,正是人潮汹涌。
“让一让——马车来了——”车夫斜坐着,手中马鞭随意架在膝上,朝着挡路的人喊。
路过的粉衣少女涂着脂粉,身上有浓郁的香气,走来扑面。她摇晃着玉臂,一串水晶手链与铃铛相撞,发出稀里哗啦的细碎响声:“你看看,这条手链?好看吧——我就说,城中最有名的芝兰楼买的!”身旁女孩拉起她的胳膊调笑附和道:“是是是,最衬你了,巧首饰衬美人儿呀!”
两个下了工的汉子朝城中走着,其中年长些一人拿起白巾擦汗,晶莹汗珠滑过浓密胡子:“今天可真累啊,累死老子了。”另一人搭话,同时扯过毛巾一角也擦额头上的汗:“你这话说的,哪天不累了啊哈哈,走,喝酒去!”
街上多数人家还未上灯,便只趁着夕阳一线,享受这恬淡美好。
“卖包子咯,还剩两个卖完收摊了!”门前十年如一日的包子大娘,如今生出华发,一笑起来眼角有了皱纹。
小冷驻足观望片刻,发觉肚子有些饿了。可惜,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溪遭虾戏!无奈,兜里比胃里还干净,小冷无声用舌尖顶了顶腮,感受到面庞外坚硬的覆面。
包子大娘见到这身装束愣了片刻,随即笑开,将身子探出雨棚:“这位……买个包子吗?”因是不知性别,她说话时对于称谓犹豫了点。
“大娘,明天做些白菜包子,你答应我的——”小女娃手里摇着竹蜻蜓,被父亲拉着手刚从城外回来,路过摊位时朝包子大娘撒娇,想来是早上来问发现没有最爱的白菜馅包子。
“好嘞,小娆听话。这是出去玩回来了?真叫人羡慕呀。”包子大娘喜笑颜开,哄着小娆开心,关于自己丧父未体验过的幸福只字不提。
女孩的父亲扯起她的小手挥了挥,同包子大娘道别:“我们走了,阿娆,跟大娘道别。”小娆动动在父亲掌中攥着的手,甜甜道:“大娘明早见。”
“哎,哎,好……”
按说平常,商贩便是社会中最让人作践的,商人还好,不过小贩定会叫人看不起。可洛华这座城,养育出灵性,深知人情冷暖。
包子大娘望着夕阳下一大一小的身影,转回了视线,这才想起摊位前还站着位客人,刚欲开口,那两个汉子路过,年轻一人伸手便要来抓刚摆出来的包子,被她打下手背:“没看见人家先来的嘛——”
“嘶吼吼……你这婆娘。”汉子暗骂。
包子大娘再次将耐心询问的目光投向黑衣人,最终,对面人摆了摆手,径直离开,未作一语。她望着消失在人潮里的背影犯起牢骚:“真奇怪……怎么来了不说话呢?哎呀。”
包子大娘生出同老人一样的想法:怕不是个哑巴,真可怜。
“这下给我了吧,今天包子啥馅的啊?”
“牛肉萝卜的,死馋鬼,别拿你那汗手抓我包子,先付钱!我告诉你啊,我可不赊账了。”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今天忘带钱了,嘿嘿。”
“哎呀,行吧!最后一次,下次不许赊账了!”
“……”黑衣人朝城门去,听见身后继续传来笑谈声。
常守于年前的白瞳老人已年近百岁,他收起在怀中飘扬的符纸与八卦牌,口中哑哑念着:“回来喽……回来喽……”小冷知道,这是太阳下山,到了老人儿子回来的时日了,但他尚未等到。
一路行至西山,金暮苍褪,天边飘着金。
秋风呼啸,云潮汹涌。
山间小阁,月紫竹窗边,华服男人侧卧在银丝软榻上,一身黑色皮衣来腰上缀着铁皮扣,他闭上眼戏谑开口:“旧时圣乾的史官总说沉续将军是‘天生将星’,却无人记她初掌阳虎军时为立军威斩了贪粮的伙夫。本座倒听闻,她的兵将伙夫处搜了个底朝天只在枕下翻出半个硬馒头,另一封未写完的家书,写给他尚未弱冠的儿子,字字皆言教他效仿新秀女将精忠报国。”
塌前,小冷单膝跪地,露出双暗绿色的眸子,在昏晦跳动的烛火下犹如一匹孤狼。
男人道:“讲讲吧,本座来听听本座的,好女儿的故事。”
小冷开口:“是,宗主。”
华服男人点燃一支香,烟雾缠绕袅袅飘远,牵连月色的银丝,如琴弦拨动了旧日的古曲。
月下,旧事重提。
“丰余八年,圣乾与宁禄爆发穆潭之战,圣乾新军阳虎军一举大捷,于五月后凯旋,领兵将军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封号沉续,宁禄与圣乾签下十年息战令。”
“丰余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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