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母

宋今烟忽然发现山中起风了。

她搁下平板车站在云岚山的山道旁喘气,没来由地想起从前母亲教她的松柏凌霜之高洁,抬头望见一排绵延松树影影绰绰,笼罩着小小的她,也笼罩着板车的草席。

松树好似看得穿那草席中裹着的是宋今烟母亲的尸身,也看得穿她衣衫单薄,抵不住寒风阵阵,就把影子当作一双透风的手投下来,暗暗地压向她与母亲身上,只是这松树的影子因阳光而显得破碎,好像有心无力,只能勉力一抚。

阳光照在雪上晃眼得很,除了偶尔落下几颗松果以外,山中寂寂,不见山神。

雪化的时候最冷,宋今烟知道。

只是她原以为像她这样自幼念过那些诸如“青松寒不落”(1)等诗句的人,理应是不怕风雪的。直到如今她孑然一身就站在风雪面前,与曾经一字一句教她念诗的母亲阴阳两隔之时,她才知晓,再漂亮的诗句,也是抵不住真正落在肩头的一粒雪的。

周遭的风越冷,她越觉得裹在单薄长衫中的身体在发烫。她知道自己又发热了。

等过了这条山道,就到望山了。

母亲念着望山,却没能亲自走到望山,而宋今烟就站在望山前面,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走不下去了。

她靠在板车上,倚着母亲,尽力把身子团成一团,微微合上了眼睛。在寂寥无人的云岚山中,她想起从前,却好像在做大梦一场。

三个月前,宋今烟刚过十八岁生日。而南溪政/府打着金融改制的旗号,试图控制全城经济命脉,本就因不时的战事而经营困难的宋家钱庄,濒临破产,钱庄自身难保,更无力还清债务。自小锦衣玉食的宋今烟本以为已遭逢绝境,岂料生命的谷底仿佛没有尽头。父亲宋景行却惨死在暗巷之中,被发现时体无完肤。而母亲方婉君当机立断,变卖家产,又交了地契,只将宋景行的尸身细细擦拭妥帖,葬在了南溪城郊一处开满秋海棠的山坡上,就带着宋今烟离开了南溪。

方婉君和宋景行就初逢于一棵秋海棠下。

下葬父亲的那天,母亲搂紧了宋今烟,静静地凝望着花树,没有说话,没有掉一滴泪,反倒是宋今烟泣不成声。决定要走的时候,方婉君便没有再回头,只是很突然地叫了宋今烟的乳名。

“今今,也许能念着从前,就已是这乱世当中莫大的安慰了。”

只会流泪的宋今烟恨自己软弱,把所有的力气都花费在攥紧母亲的衣袖。

方婉君带着宋今烟一路向北,却又逢外敌夜间偷袭,南溪失守陷落,大量难民涌出,母女二人与难民同行了没几天,就双双染上了伤寒。起初是头痛乏力,而后腹泻不止,高热不下。宋今烟好歹年轻,但方婉君渐渐连说话行走都费力,只将一路上本就可贵的水粮尽数省下,留给宋今烟。

在宋今烟眼里,她以为母亲始终是坚毅的,毕竟她记忆当中的母亲,从来都是南溪温柔乡中书香门第的才女,早年也曾漂洋过海,将头发烫卷,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她的母亲是护她长大之人,是教她诗书之人,是对宋家钱庄经营有道的人,亦是对外国思潮侃侃而谈的人。然而如今,她与母亲白天跟在逃难的人长长的队伍里,夜晚躲在阴暗拥挤的防空洞之中,她渐渐意识到,好像还是有一部分的母亲,永远地随着父亲去了,或死在了幽幽暗巷之中,或葬在了凄凄落花之下。

那天她漏夜醒来,身上寒热交替,借着辨不清来源的微弱光亮,她看见母亲似乎是在写信。宋今烟哑着嗓子,低声喊了一句:“母亲。”就看见方婉君执笔的手抖了抖,直至笔掉落她也没能握住它,好似她好不容易蓄起来的力气,遭宋今烟一喊,便散了。

方婉君说:“今今,我们不上京城了。”

逃难的人自南溪四散,不少人往周围乡下去了,更多的人希望能撑着一口气走到京城,天子脚下,皇城跟前,他们以为外敌不敢来犯。乱世中百姓的决定,于外人而言,无人在意,于他们自己而言,却皆是豪赌,宋今烟知道,方婉君也知道,虽然时局经不起探问和推敲,但有盼头的日子总是要更好过一些的。再加之方婉君的父母,一直住在京城的大院当中,宋今烟一直以为她们也是要北上往京城去,所以面对着方婉君孱弱但坚定的话语,她猜不透母亲的意思。

她以为母亲需要的是宽慰,所以只是说:“京城不远的,母亲,我们能去。”

方婉君却摇了摇头:“明天,我们改道往望山走,你的病,不宜再待在人多的地方。这世道早已没有真正的安生地,你应当知晓,只是望山易守难攻,不至太早受到战事波及。”她试图将方才写的信叠好,手却依旧颤/抖得不像话,宋今烟接过她的动作,帮她叠好信推到了方婉君手边,却感觉到方婉君又将信推了回去。

“这封信你收好了,到了望山,就去明德女校找一位叫做程雁的老师,将这信交给她,带在身上的财物,也可都交给她,你求她,暂时收留你一阵,她看了信,应该会答应的。”

宋今烟听得出母亲在交代后事,她不敢应,生怕应了,母亲就不再挂念着她,眼眶中登时含了泪水。她从前也是一贯会撒娇的脾气,以为撒个娇,或许就能假装得还在从前。于是半假半真地咬死说不去,只道:“我从没去过望山,听这名字不喜欢,妈,我想念外公外婆了,我们还是一起上京城去,好不好?”

方婉君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没有,无比认真地说:“今今听话,到望山去。”

她的眼神渐渐有些涣散,好似在看着远方,继续说话时已有几分絮叨,“早年间,我和你父亲也曾在望山小住,我记得望山城郊的云岚山云雾环绕,松柏屹立,风景一向是好的。那位程老师,是我从前在国外认识的师妹,她博学多才,人也极好,你去见了她,她定然能教你读更多的书。”

宋今烟半真半假的脾气却更上来了几分,音量也有些压不住,毫不畏惧地对上母亲的双眼,几乎是在质问:“读书有什么用?”

回答她的只有方婉君的沉默,她好似是因病痛而无力争论什么,又好似对什么东西足够相信,因而觉得无须争论。

宋今烟却仍是追问:“父亲惨死,你我流离,这一路上目之所及,更是哀鸿遍野,国无幸民,母亲你告诉我,读书还有什么用?”

于是方婉君缓慢但坚定地回答她:“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2)我自小教你读书,又何曾真的是为了所谓‘有用’呢?”

宋今烟一时语塞,只看着母亲努力抬手,抹掉了她将垂未垂的眼泪,一瞬间,她恍惚觉得母亲好像一扫病容,又恢复成以往那种刚强而恣意的样子。

只听见方婉君继续说:“别耍小脾气了,今今,往后没人能护着你了,这十几年来,你虽锦衣玉食,却从未娇生惯养,只因母亲一直盼你生得如松柏一般。

“坚强一些,今今,你比你想象的,更像松柏。”

而后她话锋转得很突然,“更何况,望山,不远了。”

话音好似和她的气息一起落了。

还未等到天亮,方婉君就合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周围人对此漠不关心,战争和疾病让所有人自顾不及,只是看见方婉君的尸身时,会有人显出几分顾不上遮掩的嫌恶。

近几日赶路时走在宋今烟母女近旁,偶尔会搭几句话的刘大娘看宋今烟可怜,将板车留给了她,劝她在路旁早些把母亲埋了,免得自己伤寒更重。宋今烟虽谢她好心,但也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谢过刘大娘之后,她便如母亲所愿,不再和大多数人同行,改道向望山去了。

她已然只能拿粗糙的草席裹着母亲的尸身,放在摇摇欲坠的板车上,无论如何也不愿就在路旁葬了母亲。只是吊着一口力气,一路推着母亲蹒跚而行,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怨一句命运不公。

短短三月之间,宋今烟好像顷刻长大。受伤寒折磨的日子里,她也无暇去思索什么、追问什么,好像只能被裹挟着向前。从前在南溪衣食无忧,一心求索真理的日子,到底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宋今烟注视着云岚山雪化后渐渐弥漫的雾气,无法感受到半分母亲所说的好风景,只觉得冷。

她自然知道母亲爱着松柏的傲雪斗霜,一路上从没打算安葬母亲的她,忽然觉得,母亲如果长眠在这里也不错。

只是和父亲相距太远了,也不知云岚山上的风,接不接得住一朵秋海棠的落花。

宋今烟寻到了一块山石,隐在松树的后面兀自立着,莫名像一座小碑。

她展开草席,拿手帕沾了雪水,细细地擦拭过母亲的脸庞。长眉入鬓,眼尾上扬,攀上额见的几丝皱纹,好像在风雪中蹙了起来。宋今烟的神色没有变化,只是无言流下热泪一行。

她将母亲埋在了这块嶙峋山石旁,本想在石碑上刻些什么,捡起石子之后,却无端想起母亲离世的那个夜晚,被她喊了一声,就把笔抖落下去,她偶尔也会疑心,到底是不是自己惊散了母亲的气力。现下拿着石子在手中摩挲了良久,也刻不出一个字。

“母亲……”

宋今烟几乎是以蜷缩的姿态拜伏在母亲的“墓碑”前,欲言又止。

她心中升腾起一些,欲等到和平年代,将父亲母亲合葬于故乡的希望。

——希望。

宋今烟已有许久,没发现自己还有一些“希望”。

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形更加摇晃了,背后好像又出了一层薄汗,才刚浮出来就被风吹散了,只会让她觉得浸在水汽之中,越来越冷。她还是往望山城走去了,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离开山坡很远了,她好像还是觉得脊背很不适,像是母亲依旧在看着她。周围渐渐地出现了一些行人、居民,偶尔有人朝她侧目,她却恍若未见,只是在想象中的母亲的目光中,悄声说出了那句先前不敢在母亲坟前说的话:

“母亲,今今好像,做不了松柏。”

周围涌过来一阵说笑声,好似是附近的学生散学了,宋今烟不自觉地也朝她们的那个方向走过去,本想找个人问一问,望山是不是有一所明德女校。然而她抬手想拍一拍前头一个女孩的肩膀,却发现怎么也够不着,那些女学生的背影反倒变得越来也远,也越来越模糊了。

宋今烟脚下一软,再也无力支撑,晕在了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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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松寒不落,碧海阔逾澄。”——杜甫《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

(2)“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内篇·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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